李棟
我國古代的先民至少在距今1萬年之前就已經掌握了制作陶器的技術,而陶器的出現,也標志著新石器時代的開始。由于陶器的原料易得、制作簡便,但使用壽命較短,所以陶器的更新換代較快。學術界在研究沒有文字記錄的史前時期的考古學文化時多以陶器作為分期斷代、復原人類生活面貌的主要參照。
目前山東地區確認的最早的新石器時代文化是距今大約8500-7500年的后李文化,這一階段的陶器制作工藝比較原始,多以泥條盤筑而成,燒成溫度較低,陶器質地均勻但較疏松,陶胎中均包含一定數量的細砂,有效地防止了燒裂。陶釜是后李文化最具特色的陶器,占到總數的70%-80%,器形較大,多為圜底器。到距今7500-6100年前后的北辛文化時期,雖然夾砂陶器仍占多數,但是出現了硬度更高的泥質陶,陶器的器形也越來越精巧。這一階段最具代表性的陶器是陶鼎,鼎底部有三足,可以立在地上,更加方便使用。距今6300-4600年的大汶口文化進入了絢麗多姿的彩陶文化時期,陶器的制作技術更加進步,器形多樣,還在陶器的表面繪制各種圖案,繼之而起的龍山文化則以薄胎黑陶著稱于世。下面就讓我們領略幾件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時期富有特色的陶器的絕世風采。
八角星紋彩陶豆
1978年出土于山東泰安大汶口遺址,用經過篩洗的細泥紅陶制作而成,口徑26厘米,足徑14.5厘米,通高28.4厘米,是一件典型的大汶口文化彩陶器(圖一)。上部的豆盤為圓唇斜口、深腹,底部為喇叭形高圈足;腹部和圈足部位涂抹了一層深紅色陶衣,斜口沿面上以白色為地,其上用褐、紅等彩色繪出半月形與若干豎線相間組成的圖案,腹部用白彩在深紅色陶衣之上繪五個方心八角星狀紋樣,各八角星之間同樣用兩列白彩豎線間隔;圈足部位繪兩圈褐色彩帶,彩帶之上用白彩繪貝形紋樣。
在山東地區,彩陶最早見于北辛文化,最初只是在陶缽的口沿處繪紅色或黑色的彩帶,至大汶口文化早期,彩陶開始增多,中期成熟。大汶口文化彩陶的紋樣以自然界中植物的花葉和各式幾何圖形為主,施彩技法有兩種:一種是在塑制好的陶坯上直接施彩作畫,叫作原地繪畫,一般只繪紅或黑單色,紋樣比較簡單;另外一種是先在陶器需要作畫的部位涂一層加了彩色的泥漿,叫作施陶衣,然后再行繪畫,陶衣之上多繪白、褐、黃、黑等多種彩色,圖案也比較復雜,講究構圖對稱、色彩對比和層次效果。這件彩陶豆先施陶衣再作繪畫,在紋樣構圖和施彩作畫方面集中體現了大汶口文化彩陶藝術的較高水平。
八角星紋樣在大汶口文化的彩陶器中較為多見。關于這種紋樣的含意,有研究者認為是表現光芒四射的太陽;也有學者認為四射的八角寓意無際的天空,中間的方形象征著大地,有天圓地方之寓意。從出土情況看,彩陶豆多來自墓葬,豆盤內往往盛裝著豬蹄、顎骨、豬頭等供品。這件八角星紋彩陶豆,制作技術和彩繪工藝都相當精湛,星紋線條流暢,白彩豎紋具有肥厚豐腴的韻致,圖案結構新穎,紋樣別致,色彩對比強烈,給人以新鮮優美的感受,堪稱我國彩陶藝術中不可多得的珍品。如此精美的彩陶,在5000年前物質生活很不發達的原始社會不可能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用具,應該是先民最畏懼、最崇敬、最重視的祭祀活動中的禮儀用品。
在新石器時代,我國的彩陶藝術主要有三大傳統,分別是黃河上游甘青地區的馬家窯文化彩陶、黃河中游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彩陶和黃河下游海岱地區的大汶口文化彩陶。大汶口文化彩陶與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彩陶相比,最突出的特點有兩個:一是大汶口文化彩陶繪制圖案紋樣多用多色彩,或稱復彩,一幅圖案往往紅、白、褐、黑各色并用,所以圖案色彩鮮明,絢麗燦爛,而其他文化的彩陶多用單色彩,或紅或黑,色彩比較單一;二是彩繪紋樣題材別具一格,仰韶文化和馬家窯文化彩陶的代表紋樣是魚、鹿等漁獵動物的變形圖案和人形紋樣,而大汶口文化彩陶的紋樣以自然界中植物的花葉和各式幾何圖形為主,創造出八角星紋、花瓣紋、禾束紋、連貝紋、連柵紋等紋飾。


白陶鬶
白陶是用高嶺土經高溫燒制而成的陶器,制作過程努力保持陶土的純潔,燒成的陶器溫潤細膩,有瓷質感,加上巧而美的造型,給人以賞心悅目的視覺享受。由于白陶的原料極難獲得,人們會在紅陶器的外表涂施一層白色陶衣來獲得與白陶器同樣的效果。陶鬶早在大汶口文化中期便已經出現,這時的陶鬶多為球形腹,底有三個實足,后有一鋬,猛一看,好像是一只剛出蛋殼的雛雞。到了大汶口文化晚期,陶鬶的主體部分是三個肥碩的高袋足,頸部變短,流向前伸長變尖,從側面看,就像一只呵護著小雞的母雞。到大汶口文化末期和龍山文化早期時,陶鬶的樣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頸部開始伸長,尖流開始抬高,袋足也不像之前那么夸張,漸漸顯出了公雞的雄姿。在此之后,陶鬶的頸部變得越來越細長,看起來非常的柔弱,以至于人們不得不在頸部與腹部之間增加鋬的數量來加固搖搖欲墜的細頸。
出土于兗州西吳寺遺址的這件龍山文化時期的白陶鬶,袋足呈尖錐狀,襠較高,長斜流,流口間有一對鉚釘飾,筒形頸,頸部裝飾兩周凹弦紋,并有三個等距離的鉚釘飾,袋足上部飾兩周半凸弦紋,腹部一側與袋足間以一段繩索狀的把手相連(圖二)。這件陶鬶整體造型威武雄壯,頗似一只引頸昂首、佇立將鳴的雄雞。
陶鬶在海岱地區東夷族人的精神世界當中是一種寄托了特殊情感的陶器類型。在《禮記·明堂位》中記載:“灌尊,夏后氏以雞夷……”鄭玄注曰:“夷讀為彝。”“灌”,是古代一種祭祀土地的禮儀,而夏代灌祭所使用的禮器“雞彝”,據著名考古學家鄒衡先生考證,即是始見于大汶口文化中期而盛行于龍山時代的陶鬶。從陶鬶這種器物的造型來看確實與雞的形象比較相似,而“彝”字在金文中的寫法就像將雞翅膀用繩索捆縛,左邊滴下血滴,表示宰后用雙手捧送供神之狀,因此彝常常也被稱為雞彝。從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發現大量精美的陶鬶特別是用白陶這種稀缺的材質制作陶鬶來看,東夷族人對陶鬶的崇拜是有悠久歷史的,而且從先秦時期開始直到今天山東地區都盛行用雄雞來祭祀,亦可見其影響之深遠。這件質地堅硬、造型威武、色澤純正的白陶鬶很可能作為祭祀用的禮器充當了當時人們渴望與祖先神靈進行溝通的媒介。
蛋殼黑陶高柄杯
薄胎黑陶是山東龍山文化特有的標志性陶器,因其胎壁極薄,一般只有0.2-0.3毫米,所以也被稱作“蛋殼陶”。蛋殼陶的制作工藝極為考究,首先要對陶泥反復淘洗,不能含有任何雜質,然后用快輪拉坯成型,再放在還原氣氛中的高溫陶窯中燒制,在燒制的過程中不斷往窯內摻水,使窯內產生大量濃煙,煙中的碳粒附著在陶器表面,滲透到坯體的空隙中,從而形成內外漆黑的黑陶。這樣制作出來的蛋殼黑陶“薄如紙,硬如瓷,明如鏡,黑如漆,聲如磬”,堪稱史前制陶工藝的巔峰之作。
這件蛋殼黑陶高柄杯1975年出土于山東日照東海峪龍山文化遺址,高22.6厘米,口徑9厘米;為泥質黑陶,器表烏黑光亮;寬斜口沿,深腹杯身,細管形高柄,圈足底座;杯腹中部裝飾六道凹弦紋;細柄中部鼓出部位中空并裝飾細密的鏤孔,貌似籠狀,其內放置一粒陶珠,將杯子拿在手中晃動時,陶珠碰撞籠壁會發出輕脆的響聲,杯子站立時,陶珠落定能夠起到穩定重心的作用,設計十分巧妙(圖三)。這件高柄杯的造型體態輕盈,挺拔秀麗,制作技藝美妙絕倫,是一件絕無僅有的古代藝術珍品。
目前山東龍山文化發現的蛋殼黑陶高柄杯多數出自規模較大的高等級墓葬,在墓中也往往是單獨擺放在顯要位置,不與其他的隨葬物品混雜。蛋殼黑陶高柄杯的造型一般頭重腳輕,一觸即倒,器壁也極薄易碎,顯然不是一般的生活用品。據研究,在龍山文化的大型墓葬當中存在一套相對固定的禮器組合,它們以蛋殼黑陶高柄杯為中心,另有鼎、甗、鬶、罐、盆、壺和匜等,而且這些陶器大多以單數的形式有序擺放在墓葬中,這已經具有了商周時期用不同數量的青銅鼎和青銅簋來隨葬以顯示其身份和地位的禮儀制度的雛形。以蛋殼黑陶高柄杯為代表的陶禮器的存在也為龍山文化時期的山東已經處于文明社會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
回顧中國考古學的發展歷史,黑陶是龍山文化發現之初人們對其最直觀的印象,雖然隨著考古學的不斷發展,人們對龍山文化的面貌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但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這看似不起眼的黑陶卻成了增強中國人民自信心、對抗西方文化殖民的有力武器。1930和1931年,我國第一代考古學家對章丘龍山鎮城子崖遺址進行了發掘,出土了一大批陶、石、骨、角、蚌器,其中以油光黑陶最引人注目。在中國近代考古學誕生之前,關于中國文化的來源一直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些國外的學者多認為中國文化是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即所謂的“西來說”;而中國本土的學者認為中國文化是土生土長、獨立發展的,但是又找不到有力的證據來反駁“西來說”。龍山文化的發現,證明中國東部存在著一個不同于西方彩陶文化的黑陶文化,否定了中國文化西來的假說,增強了當時備受列強侵略、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中國人民的凝聚力和自信心。此后全國各地陸續發現了具有相似文化性質的考古學文化,這些考古學文化起初都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即“龍山文化”,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它們之間有著非常明顯的地域差別,盡管如此,人們在對這些文化進行重新命名時,仍然揮不去心中根深蒂固的“龍山”情結,于是出現了“河南龍山文化”、“陜西龍山文化”這樣的名稱,山東的龍山文化也被稱作“山東龍山文化”或“典型龍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