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軍
西漢銅鏡圖像就主題紋樣而言,是兩漢銅鏡最為復雜也最為精美的,就設計理念而言,其基本表現可以分為三大階段:西漢早期是夢幻或創造的階段;中期是圖文并茂向單純文字裝飾轉化的階段;晚期則以博局為中心,讓神靈主宰了銅鏡世界的階段。對于銅鏡主題的認識,西漢時期一個比較重要的變化是把銅鏡由天的載體具象化為太陽,最后又擴展為以博局為中心的辟邪和神仙世界。
一、西漢早期銅鏡:從天體到太陽
西漢早期因為把銅鏡認知為渾圓的天體,天是圓的,天上的圖像是云氣和龍鳳等神禽異獸動物組成的,所以在銅鏡紋樣的選擇上,就偏向實體的云氣和想象中的神龍,其具體表現有以龍為主干的蟠螭紋、螭龍紋和蟠虺紋,也有數量極少的人物車馬和鹿等動物圖像。在構圖形式上,則分隔布局鮮明直觀,將具體物象旋轉分布在銅鏡的四周,讓畫中的人物車馬生活在渾天之中,給銅鏡營造了一個天上世界的環境和氛圍。
西安北郊紅廟坡村出土的彩繪人物鏡(圖1西安彩繪銅鏡摹本),按照構圖隔斷,四組人物分別為行走、狩獵、拜謁和車馬出行,這和西漢晚期的畫像石內容基本吻合。在布局方面,全部人物和動物都左向旋轉,這也與西漢晚期畫像石的方向相一致。據此,畫面中的車馬出行應該是回歸,因為緊接著的人物就是迎歸場面,一位佩劍者自左而右迎接來客,這又和長沙馬王堆帛畫迎候的形式完全一樣。由此推斷,左向而來的人物應該是墓主及其隨從。第四組畫像中,墓主已經高踞左側上位,接受著晚輩或僚屬們的拜謁了。全部圖像顯示的主題應該與死者有關。其中,車馬是死者走向陰間的交通工具,拜謁圖則是黃泉世界的使者代表“墓伯”或地下統治者歡迎死者的光臨,狩獵和接受朝拜則是地下幸福生活的理想追求。這也是兩漢畫像石永恒不變的主題。設計這些生活題材的目的就是安慰死者,埋到地下后,不但不會寂寞,沒有人照料,而且還會比生前的生活還舒適??赡苌安]有車子可乘,但死后既有寶馬香車,又有狩獵這樣的貴族消遣享受,還有賓客拜謁。這是西漢早期銅鏡圖像的第一個觀念,即未來世界。
西漢早期銅鏡圖像的第二個觀念是天上世界。1991年龍首原出土的兩面彩繪鏡上的鉤云紋(圖2西安龍首原彩繪鏡線圖),表明了銅鏡的上蒼屬性。其他蟠螭紋鏡基本都是遵循著對天空的認知而將云或龍等紋樣旋轉安置在銅鏡的背面,并以一道道同心旋紋加強著旋轉運動感。西安人物彩繪鏡的圖像呈現旋轉的樣式,和鉤云紋的方向一致,顯示的就是上蒼世界,也就是告慰死者,他們歸去的世界是天堂。


西漢早期銅鏡透露的第三個觀念是太陽。如人物彩繪鏡在周邊設計的16條內向連弧連接處隆起的尖角恰似太陽的光芒,這說明當時的人們還認為銅鏡模仿的不單是渾天,還是天體上最大的星球——太陽。這一點,還可以從為數不多的銘文中找到答案,如程林泉、韓國河所著的《長安漢鏡》中F型蟠螭紋鏡就有“光輝象夫日月”的銘文,表明當時的人們也認為銅鏡明亮如日月,這是最早把銅鏡比作太陽、月亮的文字表現。按照《長安漢鏡》的觀點,這個時期是在西漢武帝前后,到西漢中期,銅鏡是太陽的觀念就普遍被人們所接受,并在社會上廣泛流行,使銅鏡的作用發生了擴展,由一般照容而照明,并以照明的功能演化成西漢中期辟邪的重要器物。將銅鏡視作太陽的表現還反映在同心旋紋以及具體物象的奔跑形式上,如《長安漢鏡》1999YCHM104:1星云鏡鏡鈕周邊的弧形旋紋,就像風車一樣在旋轉(圖3西安星云紋鏡線圖)。2000YCHM181:1鏡鈕外,四頭麋鹿按順時針方向匆匆奔跑,則更以直觀的形象反映了旋轉的意圖,這些圖像很可能象征的就是太陽運行的急速,同時也暗示了時間流失之快,人生壽命的短暫(圖4西安四乳麋鹿鏡)。讓動物奔跑,讓禽鳥疾速地飛翔,是戰國秦漢時慣用的手法之一,目的就是要表現一種速度,像周穆王一樣,駕馭著如飛的駿馬,盡快以速度改變空間,早日到達神仙的世界。


實際上,蟠螭紋鏡和人物車馬鏡等圖像是戰國紋樣的繼續,在構圖布局以及圖樣選擇上都秉承了戰國的傳統理念,變化之處就是將銅鏡由天體縮小到了星體太陽。
緊接著蟠螭紋出現的紋樣是花卉紋和草葉紋。這是西漢早期人們的創造。花卉鏡的構圖布局多是外圓內方,體現了天圓地方的認知理念,并為草葉紋鏡以及西漢晚期的博局鏡構圖樣式開創了先河。這種外圓內方的形式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如1984年山東棗莊市臺兒莊區彭樓鄉出土的一面四山字紋鏡(圖5臺兒莊山字鏡),鏡鈕周邊就是一個四方圈帶格。天圓地方觀念被引入銅鏡布局的重大變化是:銅鏡不再單純代表天體或太陽,它同時還蘊含著大地的內容,銅鏡是天地和合的綜合體。因為銅鏡包含了大地,所以,代表天體的云龍紋就被花卉植物紋所替代,神秘的上天被現實的大地所分割,銅鏡上長出了植物,長出了花卉,長出了草葉。不過這種花卉是被簡化了的花卉,草葉也是被抽象化了的草葉,像云氣一樣的草葉。草葉之中夾雜的螭龍紋樣則從另一個角度提醒人們,銅鏡的原型是天體,因為螭龍、云氣是天體的象征。有云有龍又有花草,是代表了天地洪荒,是宇宙的具體表現。
在銅鏡既有上蒼又囊括大地的同時,還出現了辟邪的因素,那就是桃狀樹形紋樣的介入。在山東淄博市臨淄區石鼓絲織廠2號墓出土的草葉紋鏡(圖6臨淄草葉紋鏡)和《長安漢鏡》1997TKF M9:1(圖7西安草葉連弧紋鏡)、1991XYLM152:15(圖8西安草葉連弧紋鏡)、2000YCHM160:1(圖9西安草葉連弧紋鏡)等銅鏡上,呈現有桃狀樹紋樣,這些樹有樹干、樹根,同樣的樹形在山東滕州西漢中期石槨畫像中也時??梢姡▓D10滕州漢畫像石樹形)。關于這種紋樣的性質,過去曾有學者認為是常青樹,而微山西漢墓的石槨上畫像內容顯示,這種三角或桃狀的樹應該是柏樹(圖11微山西漢墓石槨畫像柏樹)。按照漢代的喪葬觀念,墓地應種植的樹木便是柏樹,如應劭在《風俗通》所言“墓上樹柏,路頭石虎”,考古發現漢代大墓“黃腸題湊”的“黃腸”就是柏木心。之所以用柏木做葬具,就是因為戰國秦漢以來人們普遍相信柏樹枝可以打鬼,由此自然能夠辟邪。墓地栽種柏樹和石槨刻畫柏樹形象以及銅鏡引用柏樹圖樣,同樣也是為了辟邪。因此草葉紋鏡上出現的桃形樹,也隱含了銅鏡辟邪的理念,不過明確說銅鏡可以辟邪的銘文則出現在西漢晚期。
花卉紋鏡和草葉紋鏡的銘文較之蟠螭紋鏡內容更加豐富,將銅鏡比作太陽的銘文也更加明白,如陜西省交通學校出土的一面四花卉鏡銘文就有“見日之光,天下大陽,服者君卿”的字樣。在這里,“日之光”比喻的就是銅鏡,看見了銅鏡就好比看見了太陽,太陽一出,天下光明。同樣的理念,在年代稍早一些的蟠虺紋鏡以及西安地區的日光對稱單層草葉紋鏡、對稱連疊草葉紋鏡等銘文中亦有體現,說明這個時期的人們逐漸把銅鏡比作了太陽。


就銘文而言,西漢早期的內容基本為表白、祈愿和懷念。表白的內容是以鏡喻人,銅鏡造的像人一樣好,內清質而外光輝,事主君則清白坦蕩。根據孔祥星先生的統計,表白心跡的銘文主要出在蟠螭紋鏡上,同時,蟠螭紋鏡還有祈愿和懷念的主題,如“大樂富貴,千秋萬歲,宜酒食”、“大樂未央,長相思,愿毋相忘”等內容。蟠虺紋鏡則有“常相思,毋相忘,常貴富,樂未央”、“常與君,相歡幸,毋相忘,莫遠望”、“見日之光,所言必當”等。草葉紋鏡在繼續了蟠螭紋鏡銘文內容的同時,把祈愿的銘文進一步規范化,其形式一般是兩句話八個字,如“見日之光,天下大明”、“見日之光,長毋相忘”等。第一句“見日之光”不變,第二句變化為“天下大明”、“大陽”或“長毋相忘”、“常樂未央”。如果是三句話,則在最后一句綴為“服者君卿”或“所言必當”;四句話則在“服者君卿”之后,再加上“所言必當”。由此可見,草葉紋鏡完整的銘文應該是“見日之光,天下大陽,服者君卿,所言必當”。翻譯成現代語言,這十六個字的意思是看見了銅鏡,天下就光明,如果佩戴著這樣的銅鏡,就能夠高升做官,心想事成。如此看來,這些銘文有點像今天的廣告詞了,有生產者自賣自夸的意味。銅鏡作為服裝的飾件可以佩戴,其體量不會太大太重。1985年臨淄乙烯生活區3號墓出土的一面草葉紋鏡(圖12臨淄草葉紋鏡)直徑只有6.6厘米,重80克,應該就是當時佩戴的銅鏡。由此可見,這個時期的銅鏡在使用方式上除了固定放置在鏡臺鏡架外,有些還可以隨身攜帶。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銅鏡可以“服”,“服者”還會出現在做官這類的銘文中了。
漢武帝時期還有一些內容比較特殊的銘文,如中山王劉勝墓出土的草葉紋鏡銘文是:“長貴富,樂無事”和“日有熹,常得所喜,宜酒食”。四川地區的一面銅鏡上則是“心思美人,毋忘大王”。劉勝是漢武帝的兄弟,公元前113年去世,他生活的時代正好是黃老無為思想彌漫的時期,所以,銘文就鐫刻上“樂無事”,反映了當時分封在外的王子們的心態和理想。而思念美人和大王的銘文可能與當時的諸侯王有關,也可能與劉邦和戚夫人或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愛情故事相關。
從以上圖像可以看出,西漢早期銅鏡圖像先是繼承了戰國的觀念,把銅鏡比作了天體,把云龍螭龍裝點在銅鏡之上,使之具有神秘的氣氛;其次,以旋轉方式,讓這些圖像按順時針的方向舞動起來;再者,通過增加花草紋樣,改變這是天體的單一觀念,讓銅鏡同時兼備天地宇宙的職能,擴大了銅鏡涵蓋一切的范圍;此后,還原銅鏡的本能,讓照明的成分逐漸加大,使之縮小包羅萬象的能力,單純為太陽。最后,在添加了桃形樹紋后,讓銅鏡兼具辟邪的功能。
從天體到辟邪,西漢早期銅鏡通過圖像的增減表達和傳遞了當時人們的理想信念,并賦予了銅鏡以鮮明的特色和性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