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救迷良方》看清代民間醫學與禁煙運動

王敏

在林則徐的政治生涯中，禁止鴉片應該是最突出的成就之一。他最早的禁煙活動，是在江蘇任上展開的。而較少為人關注的是，在轟轟烈烈的禁煙運動背后，有一個民間醫生的身影，他就是清代江蘇名醫何其偉。

何其偉（1774～1837年），字韋人，又字書田，晚號竹籜山人，出身著名的醫學世家青浦何氏，其結識林則徐，是在道光十二年（1832年），受邀診治江蘇巡撫林則徐夫人的肝病。

林則徐的父親林賓日與一代儒醫陳修園友善，林則徐從小就聽他們談醫論藥，并博覽中醫藥典籍。林夫人的病，經前醫診治后反而加劇。何其偉經過診斷后作出“大劑溫補”的治療方案。這雖與林則徐欲用補藥的判斷是一致的，但他還是質疑此方的有效性。這時，面對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何其偉顯示出了一種難得的自信與決斷，他告訴林則徐：“沒效果就是有損害，怎么可以呢？”在這種時候，醫生的信心和堅持往往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即便再“知醫”的病家，也還是寄希望醫生能夠做出更英明的診斷。

在何其偉成功地治好林夫人的病以后，兩人開始了頻繁的交往。

不過，何其偉真正獲得林則徐的尊敬，則是由于其進獻的《東南利害策》和《救迷良方》。長期“半居舟楫”的行醫生涯，使得何其偉對江浙一帶的水利環境了解比較多，在與林則徐結交后，“承垂詢東南利害，山人盡意以對，中丞極當意，遂定交焉。歲杪返棹，四晝夜制《東南利害策》十三道，密以獻，后中丞舉而行之者九”。林則徐能夠接受和推行其中的九項措施，可知何其偉的建議是有一定價值的。《東南利害策》后來成書刊行，上世紀50年代還有人在舊書店里看到過。

在禁煙問題上，何其偉更是充分發揮了其醫學專長襄助林則徐。

鴉片流入中國由來已久，但作為毒品的歷史并不長。自唐至清代初中期，罌粟僅僅是一般性的植物，鴉片也僅僅作為藥物來使用，且因其價格昂貴，以及鴉片這種加工品本身“色黑、味苦辣、臭惡可憎”，因此文獻中極少有關服食鴉片上癮的記載。但乾隆中后期以來，隨著18世紀70年代英國東印度公司介入鴉片貿易，鴉片的進口量迅速上升。

吸食鴉片不僅給政府帶來了很大的財政問題，白銀大量外流，而且使眾多吸食者深受鴉片的毒害，身心消沉，導致疾病乃至死亡。江蘇歷來為南北要道，商民輻輳，鴉片貿易非常活躍，吸食者眾多。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僅蘇州城吸食鴉片者就有10余萬人，歲耗銀三四百萬兩。道光三年（1823年），林則徐在江蘇按察使任上，經過調查，已對當時社會的弊病和鴉片的危害深有感觸。是年六月，他給友人楊國翰的信中說：“吳中有不治之癥二：在官日疲，在民日奢。即如游手好閑之民，本業不恒，日用無節，包攬伎船，開設煙館，要結胥役，把持地方，漸漬既非一朝，剪除勢難凈盡，唯有將積蠹有名之棍，密訪嚴拿，期于閭閻稍靖。”當時，他是將禁煙與整頓民風結合起來，并且在嚴禁鴉片售賣之外，更重視利用醫學的方法，戒除鴉片煙癮，從根本上消除鴉片流布的條件。

道光十三年（1833年）三月，何其偉出于對鴉片泛濫的憂憤，于江蘇撫署寫成了我國現存的第一部戒煙專著《救迷良方》，并在自序中寫道：

今者鴉片之流害遍海內矣，嗜之而死，雖億兆人奚足恤，然豈無將死未死，忽幡然悔懼，求延殘息于頃刻者，是不可不有以蘇之。我欲生即生，良方俱在焉。若朝欲其生，夕又忘死，一念為人，而一念為鬼，則亦未如之何也已。道光十三年癸巳季春望日，閩中大君子命竹籜山人書于蘇撫節署平政堂之西廨。

作為民間醫生，何其偉在自己的醫療實踐中，想必接觸過不少吸食鴉片成癮的案例，對于鴉片的危害深感痛心，并且積累了一定的治療經驗。他在這篇短短的自序中，表達了對鴉片成癮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態。而在他看來，能否戒煙，最主要在于吸食者自身的幡然悔悟和頑強的求生意志。所謂“一念為人，而一念為鬼”，正是意指“煙癮易治，心癮難醫”。不過，作為一名有道德責任感的儒醫，他依然認為自己有責任運用所掌握的醫學知識，配制良方，拯救那些還有一線生機的鴉片吸食者。在自序中，他沒有直接寫出林則徐的名字，但此處的“閩中大君子”當指原籍福建、時任江蘇巡撫的林則徐無疑。

對于當時的中國醫學界來說，鴉片煙癮的治療和戒除，是一個全新的問題。以往的中醫理論對于鴉片的成癮原因和戒除方法并無涉及，故也無成方可以使用。清代醫家一般認為鴉片的性味是酸、澀、溫，對鴉片歸經，前期主張歸于足少陰經，后來逐漸有所擴充。對于鴉片的毒性，他們則一致認為鴉片成癮不同于一般的嗜好，而是一種疾病，鴉片煙毒能耗傷氣、血、精、津液，并提出“煙癆”與“煙痢”的病名，認為這是比較頑固的兩種病癥。

何其偉的《救迷良方》，理法方藥具備，初步構建了戒煙理論體系。他認為：“煙乃有氣無形之物，隨呼吸而漸積五臟之內，而鴉片其味澀，故滯。其性熱，故毒。其色青黑，故入肝腎。其臭香，故走而不守。一吸而能入于肉筋骨髓之內，一呼而出，又能達于皮毛毫發之間。故一入五臟，則遍體內外上下無處不到，觀有癮之人，煙才下咽，則自頂至踵其舒暢有不可言語形容者，此其明驗也。始則由漸而常，繼則由常而熟。及其熟也，臟腑賴煙而后快，精神賴煙而后爽，耳目手足賴煙而后安。一旦無煙浸潤其間，則腎先苦之，腎苦則哈欠連連，脾亦生痰矣。蓋脾主信，脾之感也如此，則五臟交相困矣。五臟交困，眾體無所秉令，輕則一身痿軟，重則諸疾蜂起，則又何病之不作哉。”此處，他運用典型的中醫“氣”的理論來解釋鴉片煙如何侵蝕人的臟腑，終至“五臟交困，諸疾蜂起”，并形象地點出了鴉片成癮的兩個鮮明的特點，即癮發時的痛苦感受與吸食后的舒暢感受。這兩種感受有著一定的生理改變基礎，兩者形成明顯對照，則成為鴉片成癮者對鴉片形成心理依賴而難以戒除的原因。

由于沒有古方可以參考，他是抱著“有是病即有是藥，有是藥即有克制之物”的思路，從自己的醫學知識與實踐經驗出發，探索治療之法。總的來說，他的治療方法屬于“替代療法”，即用鴉片的類屬品替代，遞減戒煙。既然煙毒是通過呼吸而積垢于五臟，那么用藥亦必須能直通上下表里、遍于周身。他主張用煙灰為君，附子為用，取其走而不守，能通行十二經脈，佐以柴胡之左旋，升麻之右轉，沉香直達下焦。同時，由于吸食成癮者本身氣血兩傷，身體虛弱，故他非常強調要同時用參、芪、白術、當歸、天麻以及甘草、陳皮等補中益氣、固精養血的藥，以培元固本，增強人體自身的“正氣”。正所謂“正氣內存，邪不可干”。在這種思路下，何其偉配制了“忌酸丸”（斷癮丸）和“補正丸”配合使用的藥方。按照《本草綱目》的說法，“吞鴉片者與酸物齊下，可使斷腸”，忌酸丸由于使用了鴉片煙灰作藥引，故也忌諱酸物，以此名之，是為了強調提示服用者避忌，以免產生副作用。

這兩種方藥的使用體現了中醫“辯證施治”、攻補兼用、重視個體差異的特點。忌酸丸主要用以戒斷鴉片煙癮，補正丸主要為培補人體元氣。戒煙的前期主要用忌酸丸，輔以補正丸，隨著煙癮逐漸減輕，則減少忌酸丸的量，增加補正丸的量，減一粒忌酸丸，則換加兩粒補正丸，到最后階段的半個月，則停服忌酸丸，專用補正丸。另外，還要視患者的身體情況加減方藥，如身體特別虛弱的人，可去洋參，換沙參，并去炙芪，以臺黨參代之；無頭暈者不必用天麻；身壯癮輕者只用忌酸丸，無需配服補正丸；等等。

另外，《救迷良方》中還記載了幾味極其簡單易得的藥方。

《救迷良方》一書編成后，林則徐大量印刷，在湖北、廣東等地發行。當時有林則徐在湖北省初刻本、廣東省刻本，道光三十年（1850年）庚戌金山錢培名刻本，光緒十三年（1887年）重古廬何氏刻本，《陳修園醫書》三十二種、四十八種、五十種、五十二種、七十種、七十二種中的刻本、排印本和石印本等十余種版本。在錢培名刻本中，錢培名曾作跋：“青浦何氏，世精軒岐之術，著作甚多。此救迷良方乃書田晚年所輯治煙癮方也。侯官林尚書（指林則徐）曾刻于楚省，再刻于粵東，而此間反鮮傳本，翁哲嗣鴻舫（長治）以視予，愛并刊之。”

道光十八年（1838年），林則徐在湖廣總督任時，有《籌議嚴禁鴉片章程》上奏。此前，同為“禁煙派”名臣、時任鴻臚寺卿的黃爵滋剛向道光帝上了《嚴塞漏卮以培國本折》，提出要禁止鴉片，“必先重治吸食”的主張，對吸食鴉片者實施嚴懲，甚至處以死刑，以此根絕鴉片泛濫之源。

總的來說，林則徐與黃爵滋的主張沒有根本的分歧，但林則徐不贊成對吸食者采取如此決絕的高壓措施，而主張以“治病救人”為主，并擬出了六條具體章程：①繳煙具；②出示勸告；③開館及制造煙具者，罪名加重；④文、武屬員有犯，該管上司失察，處分宜嚴；⑤地保、牌頭、甲長，應查起舉發；⑥審斷吸煙之虛實，不在審而在熬。

同時，在奏折的最后部分，他詳細列出了十余年來所采“戒煙方”中最有效驗者，丸藥兩種，飲方兩種，即是《救迷良方》中的忌酸丸、補正丸、南瓜飲、四物飲：

十余年來，目擊鴉片煙流毒無窮，心焉如搗。久經采訪各種醫方，配制藥料，于禁戒吸煙之時，即施藥以療之。就中歷試歷驗者，計有丸方兩種，飲方兩種，可否頒行各省，以資療治。臣向所輯戒煙斷癮藥方共十余種，而歷試有效者，以此數者為最，忌酸、補正兩丸，其法最正；四物、瓜汁兩飲，其用方便。

何其偉的后世裔孫何時希先生曾專門撰文比較《籌議嚴禁鴉片章程》與《救迷良方》文字的異同，認為兩者雖然由于文體不同，略有差異，但基本內容是完全相同的。

林則徐在江蘇任上，形成了早期禁煙思想及其體系，并用以指導長達7年有余的江蘇禁煙活動。他在禁煙實踐中，由于采取了有效措施，取得了顯著的政績，也為他后來在湖廣、廣東禁煙積累了經驗。

在民間，忌酸丸久經試驗，效果最好，后來把它加減固定下來，成為十八味，一般中藥店都能制備，可以制丸或者熬成膏汁，在林則徐逝世之后依然流行甚廣，被稱為“林文忠公戒煙丸”或“林文忠公戒煙膏”，俗稱“林十八”，包括：明黨參、紋黨參、橘紅、杜仲、棗仁、茯苓、法半夏、玉竹、旋覆花、益智仁、罌粟殼、枸杞、炮姜、炙甘草、沉香、赤糖、紅棗、煙灰。“林十八”戒煙丸、戒煙膏對于拯救吸煙者起了很大的作用。

作者單位：重慶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