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洪平
我從小在廠區長大,聞到的空氣,喝到嘴里的水,甚至放個響屁,都有一股金屬和汽油的味道。然而,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是進行盲目的寫作。常常是隨著情緒的波動,有感而發地寫寫詩歌、散文;大多時間還根據不斷變化的工作,寫了大量的工作總結、計劃、發言稿、規劃方案等各種公文,也寫過很多新聞稿,甚至親手用照相機、錄像機記下工廠里發生的真實故事。可是,我從沒想過,寫寫這里人的疼痛!
總羨慕那些作家的作品,覺得只有別人的世界才會這樣精彩,只有別人的命運才會這樣跌宕起伏,而自己周圍根本沒什么可寫!工廠每天不都是這樣嗎?上班下班,干活兒吃飯,機械而單調,別看大家嘴上這么說的,其實絕大多數人每個月就盼著開工資,用自己辛苦掙來的錢過著精打細算的小日子。
直到有一天,這樣簡單平淡的日子被打破了,改企轉制走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而此時我所在的印刷廠也接到了企業解體的正式通知,我當時擔任副所長,班子成員,臨危受命。面對職工的苦苦哀求,只好親自帶領員工,去廠部大樓上訪,明知這樣做違背原則,可我還是去了,能不能為這些即將失去工作的工人爭取來權益已經無所謂了,大家看的是姿態。
有些人平常跟我還處于一種無形的對立狀態,到了這個時刻,也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還有一個我必須去的原因是:這時的情況,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平時最老實的工人,也在歇斯底里破口大罵了。
面對下崗、分流、再就業,或者退養、買斷,人們內心的迷茫、空虛和割裂般的傷痛,非當事人很難理解。恰恰在這多事之秋,小道消息滿天飛,謠言四起,人心浮動。脆弱的神經,一片落葉能帶來一陣徹骨的嚴寒,到處一片亂象。
那一陣子,是我一生中非常灰暗的時刻,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接連發生了。首先,我所在的城市,從來沒見過貓頭鷹,就在所有人都擔心企業前途的時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這種不祥之物,黑壓壓落滿了生產車間窗外的小樹上。我隔著窗戶與它們對視,一個個很安靜,瞪著圓圓的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得我心里發虛,落荒而逃!以前只聽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從沒聽說企業要死的時候,夜貓子也會進來!
再一個就是男女之事的放縱。大鍋飯吃了大半輩子,終于吃到頭了,一種末日來臨的恐怖,迅速彌漫整個印刷廠,有些人的行為極具破壞力,看啥不順眼就砸啥,邊砸邊說:不讓老子干了,誰也別想干好!有些人破罐破摔,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回到單位就大喊大叫,還有的更是極度瘋狂,包括個別干部大白天就在辦公室里男女茍合,哪知隔墻有耳,門縫里泄露了乾坤,本來如此重大的桃色新聞,在這非常時期竟然也被淡化了……
那些日子,我每天如履薄冰心力交瘁,當最后一個職工也有了歸宿之后,我如釋重負,并決定好好寫一寫這個經過,可是拿起筆來,卻不知如何下筆。轉眼幾年過去了,我在廠區的花園里碰見原來印刷廠的職工,她熱情地與我打著招呼,對我連連致謝,不停地說:“我要感謝你一輩子!”說實話,我根本記不得為她做了什么,無非當初我出頭為大家爭取來了一些切身利益,她不過是其中受益者之一。但她喚醒了我對那一段難忘歲月的記憶,以前我在專業廠工作的經歷也一幕幕清晰地閃現出來。
那是一個工廠里發生的類似情節,有人扒女澡堂子,這種事情過去在工廠并不鮮見,有故意去扒的,也有無意走錯的。這樣的家伙一旦被捉住,就看平時的群眾基礎了,如果大家印象都不錯,就可能大事化小;如果不怎么樣,那肯定就是個流氓,被保衛科抓起來,送進監獄或勞教所,然后開除公職,一輩子就算徹底完蛋了。大家私下里只會說:真不值得,就看那么一眼,連摸都沒摸一下,一生就毀了,太傻太傻了!
言外之意,誰都有這樣偷窺的心理,就是成本太高令人望而卻步,如果有機會,不看白不看的情況下,很可能會有很多人也要偷看一眼!于是,這樣一個角度就出現了,可這一切故事都需要有一個人來完成,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往日那些熟悉的面孔就一個個躍出腦海,然后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一樣,融合了那個時代所有婦女的苦難于一身,我最后定格的主人公夏曉波,也是雜糅了許多當時工廠底層人物的悲劇性格,把一個極其復雜的特定時期發生的特定事件,讓他這樣一個“倒霉蛋”來一一展示。
在偌大的工廠,有多少人郁郁不得志,有多少人心中充滿了焦慮,還有多少人對未來如此麻木。他們就在我身邊,要不整天唉聲嘆氣、怨天尤人,要不渾渾噩噩、得過且過!還有些人耍心眼兒,使小計謀,為自己往上爬費盡心機。我盡可能地揭露這種陰暗頹廢和荒唐,也借人物道出了心中的失望;同時盡可能地讓夏曉波這個形象有血有肉,但忽略了他內心的陽光照耀,以及世道必進,很多代價是我們這個時代必須付出的道理。總之,這是個具有太多缺陷的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旦生出來,不管長的好看還是難看,都得承認是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