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感動

9月2日

這是沉家娃剛沒的第二天。

村長領著記者來到沉子家，黑乎乎的大攝像頭首先拍到的只是一個男人摟著小孩兒衣服發呆的樣子。記者熟練地發問，可惜這些技巧的問話卻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回答。只是沉子的眼神隨著記者的每一次問話都要頓一頓，一次比一次劇烈。突然，沉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村長讓記者們離開。不成，他便把臉埋在了娃的衣服里，衣角慢慢下墜，濕了。

采訪是村長完成的。這一過程沉子始終都沒有把臉從衣服里挪開，空氣都無聲地被帶上了濕氣。

10 月2日

沉家娃離開有一個月零一天了。

村長一大早就叫開了沉家的門。他是來通知沉子記者下午要過來。

“村長，你讓他們走吧。我不會說也不想說什么，走吧，讓他們離開吧。”

“沉子，這次采訪不僅對你好，也對咱村好啊。這次上面要評優秀人物，咱村今后的發展可就靠你了。發展要靠機遇。我知道你嘴笨，事先找了個大學生幫你寫好了你要說的話，你就背背吧，只要把這些都說給那些記者聽就成了啊。想想，咱村可都靠你了啊。哈哈。”

笑聲驚醒了沉子的狗，汪汪地叫個不停。

“村長，你也走吧。我對不住娃。”

沉子朝著孩子的遺照走過去，反復說著，“爹對不住你，你會不會埋怨爹啊，我實在不該那樣做……”

村長走了，沉子把大門給鎖上了。

12月17日

沉家娃走了大概有三個月了。

沉子看到了省電視臺要評選感動人物，沉子的心微微動了動。眼睛轉向村長剛剛帶過來的又一份所謂的“演講稿”和一沓紅皮。沉子把這些東西挪到了遺照的下方……

終于，沉子和記者面對面坐到了一起。村長主動把自己的辦公室給騰了出來做采訪場地用。沉子使勁兒攥著村長給的演講稿，雙腳局促著，視線恍惚，不知道應該放到哪里為好。

“娃告訴我他們三個在水塘旁玩兒，不一會兒我便聽到了三個孩子的呼救聲，便知道肯定出事兒了。飛跑了過去，當時也沒怎么多想便跳下了水，撈到哪個便是哪個了。”

“我……我當時救人心切，沒有想那么多，每個孩子都是一條命啊，嗯，都……都是一條命啊！”沉子激動地喊了起來，嚇到了旁邊的人。

沉子喉嚨上下起伏著，眼神還時不時地落到他特意捧過來的遺照上，但每次又都很快地折了回去，如同被蟄到了一般。

采訪結束了。

村長說：“很是圓滿！”

村長張羅著要沉子和記者們一起下館子，沉子拒絕了。

3月8日

離下一個采訪還有十七天了。

沉子上電視了，村子揚名了，村長據說要升了。沉子去過縣里，市里，省城，見的人也多了起來。一次一次地講述，一次比一次動情和完美，感動了很多人。

“看到兒子雙手撲騰著，我知道他認出了我，想喊爸爸卻喊不出。我最終沒有救出來他。因為離我近的地方還有兩個小生命，救出一個是一個啊……”

“我相信兒子會原諒我的，會認同我所做的一切的。相信他要是我的話也會這么做的。”

“每個父母都愛自己的兒子，我也是。但在那種情況下，我不能為了我一家的幸福而舍去兩家人的幸福啊。”

……

8月31日晚

沉子和村長剛從飯店喝酒回來。

村長暈乎乎地說了句：“你家娃改變了我，也改變了你，當然還有整個村子。”

“娃……明天是娃的忌日！”沉子微微趔趄了一下。不等站定便撇下了村長留了句“醉了，先回去了”，便往家的方向晃了過去。

沉子的家，一所新房子，據說是村長為他申請到的。

月光把柜上的一列胸章和獎杯照得亮亮的，上面的好像是娃的遺照，看不太清。沉子沒有進屋，靠在了門墩子旁。

“我變了？一年了，整整一年了，這一年我做了些什么，天天講著你回憶著你，沒想到把你的忌日給忘了！我是在拿你的命掙臉面嗎？這，這一切到底是怎么開始的？”估計這不是一個農家人能想明白的吧。

沉子進屋了，停在了遺照下面，微微發福的背把月光遮了去，獎杯瞬間暗了不少。沉子穩了穩伸手把遺照給取了下來。

“娃呀，你看看咱家新房子，漂亮嗎？大嗎？這可都是你的功勞啊。爹現在是名人了。名人！一個沒有了兒子的名人，哈哈……”他干笑著。

“一年了，爹今天告訴你個秘密。那天不是爹不救你。爹沒有電視上說的那么好，爹一個農民只知道傳宗接代，哪知道那么多大道理。那天爹不知道你和他們其中的一個娃換了衣服，爹這眼先天就不怎么好使，平常只靠你的衣服來認你，肯定會有認錯的時候。我跳下水的時候看到了你的衣服在那么遠的地方漂著，我便拼了命游過去，使勁兒把那人拖上來，到岸上還一直以為是你。我這才去救附近的那倆娃，其中一個已經被水沖得老遠了，我就只救了那個近一點兒的。再說那時真的體力不行了，我想要是我拼死游過去，萬一出了什么事兒你以后可怎么過呀。老天爺就是這么捉弄咱，讓我救錯了人。本來我是可以第一個把你救上來的啊。你說你這娃好好的怎么會和他們換著衣服穿呢？命吶，躲也躲不過。我對不住你，對不住村長，更對不住那些相信我的人，心里有愧啊！你會原諒爹嗎？你還會愿意見到我嗎？”

9月1日

村長叫醒了熟睡的沉子，“快點兒準備一下，等會兒記者要過來了。”

沉子骨碌一下從床上爬了起來，直接走到遺照下面，眼睛開始直愣愣地看著相片。

“沉子，你倒是快點哭啊。”村長推搡著沉子。

“村長，估計昨天喝多了，腦袋有點發麻，什么也想不起來。我怎么越是盯著相片看越覺得他不像娃啊？”

“你喝傻了吧，不是你兒子，你哪有今天。”村長氣急了，敲著沉子的頭。

“是嗎……多虧了他……”

記者來了，沉子中斷了琢磨。村長狠狠瞪著傻站著的沉子，出去接記者去了，走時還叮囑了聲，“你只管看遺照就行，別出聲。還記著第一次記者來時你什么樣嗎，就還照著那樣做。”

沉子很聽話，他知道沒有村長就沒有相片下面這么多發光的東西。任憑記者問話，沉子都沒有作答，眼睛死死地盯著相片，似乎相片背后還藏著獎杯。

“今天是娃的忌日，沉子已經一夜沒合眼了，就這樣站了一天。他想兒子啊。”

“每天都把相片擦一遍，生怕灰塵迷了孩子的眼睛，不認識回家的路。沉子一直認為孩子會在這一天回來看他的，孩子若是沒回來那就是孩子還沒有原諒他。那他就要一直站在這兒，否則良心不安……”

“沉子，好父親啊！咱們可不能忘了這樣一位偉大的父親啊！”

一旁的沉子聽著村長的回話，心里一陣酸。他覺著村長更偉大，文采太好了，說得他都落淚了。

村長送走了記者，來到了沉子跟前，“你啊，又有的會開了！”說完話朝遺照看了很長的一眼，轉臉就走了。

……

N年后

村東頭的那棵老槐樹被砍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槐樹。沒多少人記得老槐樹底下的熱鬧了。

沉家又有了個娃，娃也有了自己的娃。娃娃們都住在村里造的那個二層樓里。最大的那個是村長家的。村長早就調到市里了，現在他兒子是這兒的村長，據說也馬上要升了。

“爺爺，咱村還有姓沉的嗎？”小娃娃問著老沉子。

“這么點兒的村子當然就咱一家了，又不是在省城。想當年爺爺在省城那見到的姓可比你背的百家姓上還要多。”沉子笑哈哈地逗弄著小娃娃。

“爺爺，那村西頭的那個小小墳頭上怎么也寫著個沉啊，下面的字看不到被野花遮住了，不知道名字是什么。爺爺，那人你認識嗎？”

“哦，他，一個小孩子，掉河里被沖走了……沖走了，什么也沒剩下。”

老沉子欠著身使勁兒扭著脖子看著西面，他也許是要回憶出點兒什么，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放棄了，畢竟老了。

咣當一聲，柜上的最后一只獎杯碎了，旁邊站著嚇壞了的小娃娃。沉子走過去，沒理娃娃，自己把玻璃渣掃干凈了。有淚落到了玻璃上，更是亮閃閃的，透過了沉子的眼，像極了水花，小手拼命拍打激起的水花，慢慢的都沉沒了，歸于死一樣的靜。

作者簡介：高園園，現為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