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我一直相信“詩歌”這個場域的存在就像相信商界、政界的存在一樣,它們都是并列的,但因為詩歌的精神化性質而使之顯出虛擬的假象,事實上,詩歌同樣是一個可觸可感的世界,同樣有自己的一套價值取向。一個政治家說他很有抱負,想在更高的位置上為人民謀福利,我們就敬佩他;一個商人說他的目標是成為百萬億萬富翁,我們也向他表示祝福;但一個詩人,說他想成為偉大的詩人想在詩歌領域擁有更大的做事的能力我們就罵他追名逐利,這是很不公正的。每個詩人都應該給自己成為“最優秀”的定位和鼓勵。
說到“女性詩歌”我首先承認有“女性詩歌”的存在,為了不致混淆概念,最好加上主義也就是“女性主義詩歌”甚至“女權詩歌”都可以。有時我覺得很悲哀,時代到了21世紀,女性的位置卻沒有相應地向前推進,女性寫作和理論的繁衍也沒有和社會的發展變化同步,而是仍處于波伏瓦所說的“第二性”狀態。承認、揭示、反抗,仍然是女性主義寫作的三個主基調。一言以蔽之,21世紀的今天,
“追求個性解放,打破束縛女性的種種傳統戒律”,依然還是有思想的女性的內心驅動力,雖然悲涼但仍不應妥協。
現在女性受教育的程度越來越高,但她們面臨的矛盾和痛苦卻依然沒有減弱,女性的一些基本問題仍然在周而復始地重復著,所以我覺得“女性主義”應該不斷得到重申,哪怕重申毫無意義,也要重申。并不是女性詩人所寫的詩歌才叫女性主義詩歌,應該注意“女性”中的“女”與“性”。“女”是性別身份的標志,“性”是人本身所具有的能力和作用,它強調的是能力與作用。女性的很多角色,如溫柔,做家務啊,等等,這都是男性社會對女性的要求而非女性先天具有的,滿足于男性要求于女性的寫作也就是通常我們說的小女人寫作是不屬于女性主義寫作的。那種安于家庭婦女的幸福狀,撒嬌裝癡狀,炫夫疼子乖狀,在我看來都是小女人寫作而非女性主義寫作。男性作者所寫的文字如果是站在女性關懷立場,是從女性意識出發,同情女性,為女性說話,為女性發出吁請,那也可以劃入女性主義寫作的范疇。譬如曹雪芹,他就是典型的女性主義者。
“女”,作為與“男”對立的客觀存在,他們相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相離則應是各自獨立的兩個世界。而事實卻是,大部分女性無法獨立成一個世界,主要原因我以為有兩個:生理的和社會的。生理原因屬于先天宿命。我曾在回答韓國《詩評》雜志高炯烈主編關于男女平等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是否可能的提問中回答,男女平等無論在哪個主義的國家都是一句空話,男女在生理結構上的不平等首先就是男女平等的障礙。不用說女人每個月的例假對情緒狀態的影響,單是做愛之后男性了無牽掛女性卻得擔心懷孕而產生的沮喪驚恐,又怎能使她們享受到如男性一樣的放松的快樂。而當女性懷孕生產,撫養子女,這些完全真實的生活程序,使女性的精力、情感不得不受限于家庭瑣事時,男性已經在通往事業的道路上義無返顧前行多年,男性與女性之間的距離也已義無返顧拉開多年。這個觀點我在不久前讀到的沈睿自述文章《一個女詩人的心靈史》中也讀到了,文中,沈睿回顧了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主要是與王家新的結合及破裂過程,大體上就是從生理和社會要求于男性和女性的不同而產生的困惑及不得不面對的分手選擇。
我讀沈文的時候多次落淚,真是感同身受。一個女性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成長,要有所作為,最終總是得像沈睿一樣婚姻解體。我自己也有過一次婚姻解體,我一直在思索,到底誰錯了,后來我給自己一個答案:是性別錯了。在北京我看到一個普遍的事實那就是,凡男性北上的,老婆都跟著北上,沒北上的也在家守候,女性北上的都家庭解體。我只呈現這個事實,背后原因就是女性詩歌所要解決的或至少是所要表達的。
社會的不平等體現在社會對女性所設置的障礙,譬如說找工作,同樣求職,女性的壓力就比男性大,同樣到40歲,女性就被視為不可用,而男性卻正當其時。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男女平等只是理論上、文字上的。
我們作為女性應該有性別自覺,要在不利因素和環境中保持這種自覺。不要告訴我女人很偉大因為她可以當母親,這些都是常識,我也知道也承認女人很偉大,男女保持著這個世界的平衡,等等。那些道理一百個人有九十個人懂,現在我們要看到并指出九十個人不懂的男女不平等,女人不偉大。我覺得這才是我們要做的事。
女性還要時時提醒自己不要成為另一個女性的壓迫者,從古至今,女性所受的壓迫除了來自社會和男性,還有來自女性自身,比如婆媳關系就是很典型的社會問題在家庭中的反映,克服女性自身的狹隘,確實需要女性的自我提醒。
女性主義者的可悲就在于,男性、女性都討厭女性主義者,女性主義者都是很孤獨的。有時連女性主義者也不見得會理解和接受另一個女性主義者。
前面所說的沈睿的自述文章《一個女詩人的心靈史》表達的就是女性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所不得不面臨的災變,這似乎告訴我們,成為女性主義者的必由之路就是要付出無法計量的努力和辛酸,究其原因就是“性別錯誤”。
一個女性主義者必定是先鋒精神的追求者。雖然中國提倡中庸,但我個人認為保持思想的尖銳鋒芒平庸是不行的,你無法既在生活上平庸又要在思想和寫作上先鋒。這是很難協調的。有什么樣的思想就有什么樣的語言和生活。我一直提醒自己,先鋒,再先鋒。今年3月21日世界詩歌日時我寫了若干信條,算是對自己的再次催促,它們是:
1)信仰詩,詩有神。
2)我經常在寫作中感受到如有神助,神即詩神。
3)詩歌高于一切!對于詩歌應當有信仰,有些精神方面的東西是看不見的,
“詩歌界”與商界、政界是平等的,想要在詩歌上有所作為是正常的,是為他人造福。可是現在卻存在著普遍的對精神領域的不尊重,而只認可對現實層面的追求。
4)未經文字記錄的人生不值一過!經過文字記錄這一生才有證據,要強化對文字的重視和尊重。
5)當生活種種都能游刃有余進入詩時,生活種種皆為幸福。種種1
6)保持一顆先鋒的心。
7)平庸之人無法寫出先鋒之作。我認為在生活上中庸、妥協是沒有辦法在寫作上先鋒的。
8)先鋒,永遠必須!它是創新、勇往直前、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激烈,它使“我到來、我看見、我說出”成為可能,它拒絕千人一面,它血管里流淌的永遠是個性的血。
9)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理論上每個生命個體都應與眾不同,都應無法模仿。但事實上大部分人卻活得大致相同,那是因為大家都在模仿生活,抄襲生活。
10)我有極端的性格,正是這性格保證了我的詩寫,只要這性格一直跟隨著我,我就能一直寫到死。
11)要作詩就要做好,不然就不做,做好做壞花的精力其實差不多。
回顧我的寫作歷程,我也經過短暫的小女人寫作,譬如《紅蘋果》、《養霧》、《草莓顏色的公園》、《情感線條》等,它們的特點是:唯美,純情。所幸,這個時段很短,我就進入頗具女性自我意識的寫作,
譬如《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詞》、《干螞蟻》、《節律》、《未完成》等,《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詞》這首就不用說了,在“愛人”和“詞”之間最后“詞”出現時愛人藏在陰暗里,很多批評家說這首詩是我命運的預言。用詞和愛人不斷追問,作為一個女人她關心的是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愛人,作為一個詩人她關心的是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詞?全詩就這樣在愛人與詞的不斷追問中,通過一個女人和詩人的視角不斷變換而最后,詩人的身份已經超越了女人的身份——愛人藏入陰暗、藏入詞之中。這首詩暴露了我潛意識中的女性主義,雖然那時我還沒有現在這樣的自覺,這首創作于1996年的詩作基本預示了我將走到今天。另外三首1994年創作的長詩主題分別是死亡、愛情、命運,也是很有抱負的。大家可以查一下王光明老師的評語,非常準確。那些詩作都有超越女人身份的東西在里面。后來我接觸龐德后,又受到了他的影響,悟到任何東西都可以入詩,我寫出了一系列長詩,如《輪回碑》、《九寨溝》、《任性》、《紙空氣》等等。像寫《九寨溝》,我并不是簡單地贊美自然風光,而是寫出了我在九寨溝的見聞感受,同時我在寫這首詩時世界發生了什么我也把它納入這首詩中,只有這樣的寫作,才能一百個人有一百個《九寨溝》,單純描摹風景只能是一百個人只有一個《九寨溝》。
1999年,我寫了一個詩觀表達了我當時宏大的寫作野心:“我的愿望是被詩神命中,成為一首融中西方神話、個人與他人現實經驗、日常閱讀體認、超現實想象為一體的大詩的作者。”當然我的前提是,必須被詩神命中。我一直相信萬物有靈,相信詩歌高于一切,相信有一個詩神在里面,所以我覺得只有詩神命中你,你才能完成這些大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達到,也許已經達成,也許還沒有,這是以后的事情。
中國女性主義詩歌在20世紀并未獲得大的值得驕傲的成績,體現在:
1在歷次詩歌大運動大格局的形成中,女性均處于被動參與地位,且介入人數極少。
2女性詩人的“短命”現象,此處指的是詩歌生命。
3女性主義詩歌理論的貧乏使得女性主義寫作一直處于感性階段而難以上升到智性寫作的高度。隨著高學歷有思想的知識女性詩人的不斷涌現,21世紀的女性主義詩歌也許會有一個大突破。
最后,我認為女性主義批評與女性主義詩歌一樣,必須首先要有性別自覺,自覺女性所處的劣勢和位置,承認女性面對的種種問題,為女性發出吁請。我要為女性身份的改變做出什么,能達到什么樣的效果,這是我作為一個女性詩人所應該做的,我會盡力而為。只要每個女性都做出努力,女性的生態環境就能得到一點點的改變,每個一點點加起來就很可觀了,要讓“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成為行動而不是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