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殿君
清末至民國,“剪辮子”、“放天足”、“棄束胸”、“爭女權”、“興西醫”的新思潮風起云涌。在這股浪潮下,國人一度引發中醫存廢的爭論??隙ㄕ吆阈胖嗅t是“國術”、“醫魂”,3000多年來大行其道,不可廢棄;否定者以科學標準檢視中醫,非廢棄不可,說它的“理論玄奧”,不可量化,不可重復試驗。一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莫衷一是。
爭論的結果,冠以“科學”的西醫占了上風。什么“盤尼西林”、“磺胺”、“普魯卡因”等消炎、止痛的西藥走俏,能用上此等舶來品醫病,被看作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是富商權貴誰敢問津?更有大師級的人物參與論戰。其由一般的醫學辯論發展到一個社會問題,從深層次來說這更是一個哲學問題、文化問題。
諸多名人認為西醫符合“科學”精神,從解剖學、細菌學,甚至是X光照像,看得見,定位準;而中醫不“格致”,數據模糊,靠經驗,憑察言觀色,陰陽五行、虛實辨證治病。這么多名人有強勢話語權,自然為人矚目。加之政府扶植中醫力度不夠,壓縮了中醫在華夏大地的生存空間。民間的郎中、鈴醫游走江湖,舉步維艱。
這種局面持續發展,在大都會里西醫熱中醫冷,有錢人都看西醫,尤其是知識界、文化界不時有人撰文撻伐中醫,把西醫說成是救世主。這種對中醫的怠慢與偏見,更有政府官員暗中支持,使爭論的天平向西醫傾斜。
那么,當年中醫存廢的爭論,諸多名人都說些什么呢?
廢止中醫的代表人物余云岫
醫學界“廢止中醫”的急先鋒是余云岫,他是民國廢止中醫派的領軍人物。余氏于1905年留學日本攻讀物理,1908年改學醫學,1916年畢業于大阪醫學院,歸國后曾任中央衛生委員。早在1914年,余云岫所作《靈商兌》,開近代廢止中醫之先河。日本西醫界大加贊賞,認為“學術見地非凡,沽余勇而揭彼短”。意思是說余先生有學術見解,敢于揭露本國中醫之短,僅“靠經驗”和“模糊認識”治病,是中醫誤人之處。未幾,余云岫又拋出《六氣論》、《我國醫學革命之破壞與建設》等文章,極力鼓吹“醫學革命”,“革”的重點是中醫。他公開說,不推倒中醫,西醫體系難于完善,是國家醫學發展的絆腳石云云。
作為民國官員,參與國家醫政制訂工作,他卻大放厥詞:“醫學革命扼要之點,在于葆真去偽。陰陽五行,偽說也;寸兒脈診,偽法也;十二經脈,五臟六腑,偽學也。吾人之所以竭力主張醫學革命者,欲祛除此偽也?!备鼮槁豆乔铱瘫〉氖牵鲝埖暮诵木褪窍搿搬t學革命”見到成效,就是首先要廢止中醫,并武斷地說:“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一日不變,新醫事業一日不能向上,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說白了,只有廢棄中醫,國才有寧日;置中醫于絕滅,他才能睡個安穩覺。一個處于權力中心的醫務官員竟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實在是犯渾。令余氏始料不及的是,歷史的發展是中醫的勃興,為國人的健康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中醫沒有被廢止,百姓拍手稱快。
魯迅對中醫的偏見
魯迅曾在日本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習過西醫。他在通過對《全體新論》、《化學衛生論》等西方醫學課程的學習后,腦海中經常浮現昔日郎中為其父親治病的言論和開列的藥方,兩相對照,愈發覺得不可思議。例如中醫郎中的藥方,“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是不容易辦到的東西”,而與當前所學(西醫)的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
魯迅在《父親的病》一文中,除痛恨庸醫害人外,還集中對中醫的玄奧,不明晰病因,模糊的脈診等情形進行批判;歷數為給其父醫病,周家賣光了祖業田產,后來典當首飾衣物,以大價錢延請名醫,盼父親“沉疴早祛”。魯迅寫道,所謂的“名醫”名方,就在于搞得眾人莫名其妙。如其方劑“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案赣H肚子脹的像鼓,但‘名醫自有辦法,他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脹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服他”,用鼓皮入藥,以毒攻毒。魯迅說:“父親終于在這位‘名醫的折磨下死去”。
魯迅對中醫的偏見難于化解。他在當年存廢中醫的爭論中,也是否定中醫的代表人物之一。先生曾寫《從胡須說到牙齒》嘲諷世象的雜文,內稱:“我后來也看看中醫的醫藥書,忽而發現觸目驚心的學說了。它說,齒是屬于腎的,‘牙損的原因是‘陰虧。我這才頓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原因來,原來是他們在這里這樣誣陷我。到現在,即使有人說中醫怎樣可靠,單方怎么靈,我還都不信?!?/p>
在《馬上日記》一文中,魯迅更有堅決的態度:“我的胃的八字不見佳,向來就擔不起福澤的。也很想看看醫生。中醫,雖然有人說玄妙無窮,內科尤為獨步,我可總是不相信”。實際情況是魯迅勞逸的時間混亂,不按時就餐,得了胃病。每每發作疼痛煎熬幾日,苦不堪言。本來幾付化瘀、消炎的中藥即可見效,可十幾年間魯迅拗著不看中醫、不服中藥,最終被胃病折磨到謝世為止。
生活中經歷過的痛苦都會在腦海中打上深刻的烙印,庸醫致魯迅父親醫治無效而亡,令人同情惋惜。但這是個案,不能以偏代全。一個中醫出了毛病,所有中醫都被連累,這不是公允的態度。反之,當年“戊戌變法”的頭面人物梁啟超,原本病在右腎,血尿不止。北京協和醫院外科教授、醫學博士劉某主刀,一個走神,竟將左腎當壞腎割掉了。擁護中醫的文人陳西瀅認為,“西醫就是拿病人當試驗品”。他的文章一經刊出,輿論立刻嘩然。陳氏還覺得言猶未盡,演講時又即興發揮:‘梁啟超,國之鴻儒,西醫可以舞刀割錯腰子,換成升斗小民,豈不更要亂割一氣?”浪漫文人徐志摩嘲諷:“西醫所說的科學,原來是‘拿人當試驗品,哪個還敢看西醫?”梁啟超被割錯腰子,一時吵得沸沸揚揚,使社會上舉西醫,廢中醫的頭面人物語塞多日。其實,這是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而與西醫、中醫的優劣并無直接關系。
不看中醫卻吃草藥的丁文江
現代地質學家丁文江,曾求學日本,后又轉赴英國。在哲學上,他深受英美經驗主義傳統和馬赫經驗批判主義的影響,崇尚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信仰新醫學”,“是一個歐化最深的中國人,是一個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并以一副“壽高夢旦聯”而自得:
爬山、吃肉、罵中醫,年老心不老;
寫字、喝酒、說官話,知難行亦難。
他奉此為佳聯掛于中堂,有賓朋至,必講解,盡興發揮,口無遮攔,把中醫貶得一無是處。此君即使病重亦不肯請中醫治療。據學人陳伯莊回憶:“有一次論到中醫,我堅持中醫具有實驗效用,在君(丁文江)極不耐煩。我說:‘假如你到窮鄉僻壤考探地質,忽然病了,當地無一西醫,更無西藥,你會讓中醫診治你嗎?他斷言回答說:‘不!不!科學家不得毀其信仰與節操,寧死不吃中藥不看中醫。”
還有一次他到貴州旅行,在一個地方他和他的隨從都染病臥床了。“本地沒有西醫,在君(丁文江)是絕對不信中醫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請中醫診治。他打電報到貴陽去請西醫,必須等貴陽的醫生趕到了他才肯吃藥。醫生還沒趕到,跟他的人已病死了,人都勸在君先服中藥,他終不肯破戒……他終身不曾請教過中醫,正如他終身不肯拿政府干薪,終身不肯因私事旅行用免票坐火車一樣的堅決”。這一絕決的態度,已超出了“科學”的限度,而是將“科學”轉化為一種宗教意義上的信仰。
不過,誓不與中醫為伍的丁文江卻服草藥治過病。
某年他在云貴高原考察地質,因飲水不潔染上痢疾。此病在當地習以為常。土著替他取黃柏樹皮煎汁,日服三次,瀉痢即止。當“跑肚提不上褲子”,腹部又絞痛難熬時,土著先喝上一口藥,再讓他放心服用。他服藥的當天下午“痢即止,腹無痛”。丁文江于是說:“草藥治病,與中醫無關”。高夢旦先生也不信中醫,卻信中藥。(嚴格地說中醫是理論,中藥是實踐,兩者是密不可分的。)一次他老人家發高燒,腹瀉不止,西藥用過也不見效。友人取三枚罌粟殼煎水,他服用貴體無恙,言不由衷地論:“偏方治大病,草藥治大病”。別人說他賣矛又賣盾,讓人哭笑不得。中醫中藥是皮與毛的關系,“皮”已無,“毛”焉存?可見骨子里對傳統的中醫藥,丁氏與高氏其實也拿不出過硬的反對理論來。
孫中山病危時拒服中藥
孫中山早年接受西方教育,并于1892年畢業于香港西醫學院。孫氏一生崇尚西醫,對中醫持懷疑態度。他有一句名言廣為傳誦:“中醫靠經驗也能醫病,但西醫所據科學方法有時也會醫不好病,但我寧信西醫,遠離中醫。”
孫中山晚年患肝癌時,北京協和醫院宣告手術無策,人不能等待死神,家人友人勸其服用中藥,“死馬當活馬醫”,也許絕路逢生。孫中山不屑一顧。對此魯迅有如覓得知音,撰文大加贊賞。他撰《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文章時指出:“那時新聞上有一條瑣載,不下于他一生革命事業地感動過我,據說當西醫已經束手無策的時候,有人主張服中國藥了;但中山先生不贊成,以為中國的藥品固然也有有效的,診斷知說卻缺如。不能診斷,如何用藥?毋須服。人當瀕危之際,大抵是什么都肯嘗試的,而他對自己的生命,也仍有這樣分明的理智和堅定的意志”。
金無赤足,人無完人。人中之杰亦然。以孫中山、魯迅二人的才智、膽識和醫藥知識判斷當時的情況,西醫已“束手”,懂得“中國的藥品固然也有有效的”,為何不馬上拿來一用?一個生命大限在即的人,頭腦又如此清醒,就是不肯看中醫服中藥,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傅斯年謂中醫不如西醫
傅斯年,字孟真,“五四”名人,是貨真價實的學生領袖。北京大學的游行隊伍中,傅斯年是總指揮?;馃w家樓,痛打章宗祥時,傅是領頭人之一,后成為知名的文史學者。如果給其確切的學術定位的話:“胡適是民國學壇的盟主,傅斯年就是輔弼大臣”。
這樣一位有名氣、有學養的文化人,一生推崇西醫,廢棄中醫的態度,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早年,傅斯年于《再論所謂“國醫”》中說道:“所謂‘國醫者,每每自詡治愈某某要人、某某名士,然后‘交游攘臂而議于世?!乙詾椤斡皇?,不是一件簡單事實,如引‘治愈為自己支持,必須先分析所謂‘治愈究是如何情態。人體是一個極復雜的機器,而且他的機能又時時刻刻在變化中,故雖一件萬分可靠的對癥藥,其能治愈某一個人的對癥否,也并無百分之百的把握。近代醫學的‘治愈一概念是個統計學的名詞。所謂治愈者,第一要問受之者在受此藥治療時,已進入于此病之第幾階段。第二要問自受此藥治療后治療的過程如何,用藥之繼續如何增減,效果之表現如何形態。第三要問痊愈在何時,愈后是否過些時日又出現(反復)。如是治不愈的例子,更要分析此等治不愈人之身體情形。至于在易生枝節的大病,就統計的事實復雜?!斡鷥勺?,在科學的分解下,說來甚難;在妄人,說來容易?!?/p>
傅斯年雖為嚴謹的學者,但他采取偷梁換柱的方法,于文中拆解“療效”一詞的本義,將“療效”納入西醫的“治愈”這一統計學范疇予以等同,其貶低中醫的手法雖用心良苦,卻不能服人。
1941年在重慶國民政府參政會上,湖北參議員孔庚《調整衛生行政機構,中西醫并重,漸求匯合為一,增進民族健康以利抗戰》的議案出臺受熱議,引發傅斯年的不滿并與孔庚發生沖突。在此后的第二次會議、三次會議期間,孔庚從民族健康考慮繼續提出內容大體相同的一系列議案,且得到四川參議員曹叔寶的附議、支持。于是傅、孔沖突便由學術爭論變成政治問題,政壇之上的辯駁演化為人身攻擊。對這一事件的原委,與傅同為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的羅家倫寫道:“有一次,為中醫問題孟真反對孔庚的議案,激烈的辯論了一場,當然孔庚辯孟真不過,于是氣了在座位上罵孟真,罵了許多粗的話。孟真也氣了,說是:‘你侮辱我,會散后我和你決斗。等到會散后,孟真在會場門口攔著孔庚要決斗了。他見孔庚年紀七十幾歲,身體非常瘦弱,便立即把雙手垂下來說:‘你這樣老,這樣瘦,不和你決斗了,讓你罵罷?!闭f完,傅挪動身子自我解嘲道:“老者為上,大罵我一頓,氣出了,但中醫不如西醫精準,兩者不可合璧,你干生氣也沒用?!北緛砜赘龤庖严耍吹礁德龡l斯理地氣人,當時坐下。幸好有黃包車趕來,拉上孔庚跑遠了。
陳獨秀批中醫是糟粕
留學日本的陳獨秀,曾在北京大學擔任文科學長。在新文化運動中,他極力呼喚民主與科學,聲討專制與愚昧;但在對中國封建文化鞭撻的同時,卻將中醫列入封建糟粕予以批判。
其詳判中醫的標準完全以當時的西醫為準,當對不上號時,則以斷然否定。他撰《警告青年》,書云:“(中)醫不知科學,既不解人體之構造,復不事藥性之分析,菌毒傳染,更無聞焉;惟知附會五行生克寒熱陰陽之說,襲古方以投藥餌,其術殆與矢人同圖。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氣之說;其說且通于力士羽流之核心。試遍索宇宙間,誠不如此,‘氣之果為何物也!”
陳獨秀等認為“經絡”之學“出于猜想”,繼之又說:“西醫解剖人體,各部位的功能、走勢一目了然,惟不見經絡影子”。這個觀點,當時很有代表性,以為中醫僅靠經驗治病,無科學可言。今天,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科學手段的不斷完善,中醫已能將經絡的分布及對人體健康的影響給予圖像定位,讓人廓清原貌。中醫成為一門科學,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如果陳獨秀先生九泉下得知,定會改變態度。
其實,中醫一開就將人視為天地人大環境中的一個子系統,將人體本身視為一個有機整體,看成是與天地自然相感應的小環境、小宇宙。這是符合人體生命實質的。中醫的綜合治療、扶正治療,“醫病醫心”(即心理咨詢、校正術等)和陰陽協調等觀點,過去認為“玄奧”、神秘莫測,今天看來則淺顯易懂,符合辯證理論。
岐黃之術,惠及蒼生。一百年前的中醫存廢之爭已成為過眼煙云。今日中醫中藥事業蓬勃發展,必將對人類文明、社會進步發揮越來越大的推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