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當下,相較于部分70后和“中間代”詩人,80后與90后的年輕詩人們在公共意識和自由精神上并沒有表現得更為鮮明,他們還沒能自覺地將這種公共意識和自由精神,徹底貫注到日常寫作中去,但他們身上的一種冒險精神卻日漸凸顯。當有一天,他們充分意識到寫詩不僅僅是一種語言游戲時,這種寫作倫理和擔當意識,也就能促使他們尋找這樣一種傳統,并通過共同的主張與努力,來重建一種消費主義時代的青年詩歌精神。
80后與90后詩人,他們是必然要成為詩壇中堅力量的一代,不管他們現在多么青澀、稚嫩,終究會有一批人逐漸從單純的青春寫作中走出來,從而邁向精神成人的世界。但這一必然的過程,并不表示這一代詩人目前的寫作就可以降低標準,以保持一種還在“寫”的狀態,作為對自己的最高要求:別人都不寫了,就我還在寫,所以我的寫作是難得的,也應該是最好的。這樣的一種心理,往往可能導致一個人思考簡單,下筆隨意,沒有了可超越的參照與經典,也就沒有了創造的難度。難度寫作,目前似乎應該成為年輕詩人們重建新世紀詩歌精神的首要標準,這種難度,不僅有語言探索的難度,更有精神超越的難度。
就像民刊《核詩歌》主編、80后詩人王西平所提出的那樣,《核詩歌》之所以分兩期推出“1978—1989出生詩人詩歌大展”,其意圖在于彰顯年輕詩人們對漢語的探索性,因此,在這一點上,它沒有派別之爭,也沒有門戶之見,既能讓口語詩人擁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也給了許多年輕的學院詩人較大的發揮空間。更主要的是,讓那些多數處于中間狀態的虔誠的詩歌探索者們,獲得了借鑒他者、返觀自身的機會。我們在很多詩歌刊物針對80后和90后詩人創作大展中所看到的不少詩作,在語言追求上都具有先鋒的性質,雖然有的詩歌還顯得青澀、稚嫩、不自然,有著濃郁的“做詩”痕跡。但是,他們對于漢語創新的那份膽識,對于意象創造的那種勇力,以及為漢語言賦予詩性精神的那份理想,都足以成為他們被推介的理由。不少詩歌刊物(包括一些民間詩刊),對80后與90后詩人的傾力關注,看重的正是年輕一代詩人對語言的探索意識和富有創造性的活力,這種探索意識的敏銳和強烈與否,以及能達到什么樣的高度和深度,直接關系到他們在新世紀下一個十年的寫作取向。
在題材選擇和經驗支配上,80后與90后詩人之間其實并沒有多大的區別,要么寫成長記憶,要么寫當下生活,有些詩人熱衷于迷醉般的想像,有些詩人則沉于對技藝的迷戀,而還有些詩人在對現實的理解和認同中出示細節,定位價值。總之,他們試圖在一種更加多元的氛圍中,去體驗漢語創造的豐富和精彩。
由此,我們能從這些“時代孤兒”的文字中,發現一些意外的美感,得到一些邊緣的收獲。他們之中,有的詩人通過情緒流來寫詩,顯得神采飛揚,有的則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然而,還有更多詩人則在表達難度和力量面前失語,成為了詞語的奴隸與附庸。讀了很多80后與90后詩人的詩歌,我有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不少詩人在寫作中有一種明顯的務虛傾向,其寫作多為語言的能指滑動,不及物的盲目抒情,這種沒有強大現實基礎和生活經驗的寫作,很容易走向小氣、空洞,缺乏歷史感和有觸動人心的獨特意味。這樣單一的寫作,就如同語言沒有邏輯和主題的依靠,就顯得碎片化,既無整體感,也沒有精神落實的厚重和大氣。如何避免空泛的言說,可能就成了年輕詩人們在寫作中所應該關心的問題。
與很多60后和70后詩人相比,80后與90后的年輕詩人在當下的寫作,少了些當年流行的欲望敘事,大都轉向了對生命本身的解析。同時,富有個性和獨特風格的寫作不多,大都呈現出相同的美學觀念,即便也有多樣性,但起伏性不大,顯得平淡,缺少亮點。在當下年輕人的詩歌中,四平八穩者較多,而在精神上的叛逆,在語言上的冒犯,相比于八九十年代的詩人,這種品質就顯得稀缺。這雖然與整體的社會環境有關,但更多的還是與詩人們向外界敞開感受的程度相聯。
青年詩人們未來的寫作,最終比的肯定不是數量、點擊率和見面率,而是作品的質量,這包括語言的創新、思想的深度和精神的力量,而不是短期的眾聲喧嘩,或者靠炒作吸引眼球,這些都不是詩歌寫作的常道。你必須心存一種通向永恒的寫作襟懷,這種襟懷不是頌歌式的贊揚,也不是迎合主流的唱高調;你必須拒絕平庸,拒絕自我滿足的簡單肯定,而從對語言心存敬畏,對靠激情裹挾的寫作保持節制的審美。而對那些無關痛癢、可寫可不寫的東西,就盡量不要去寫,因為一旦牽強下筆,進入的門檻變低,寫作可能就少了難度,力量感也會變弱,這是當下年輕一代詩人在創作中所普遍遭遇的病癥。必須要大膽地突破一些寫作禁區,既與現實的困惑搏斗,也要和內心的不解周旋,這是持續性寫作的前提。盡管年輕詩人的寫作還有很多需要深入的主題領域,但不少人還在純粹的想像里打轉,意象奇譎詭秘而不自然,語言上散文化的痕跡過重。尤其是一些年輕詩人,在虛假的經驗世界里流連忘返,不是撒嬌的氣息太重,就是碎片化的趣味過濃,這不僅與那種顯在的不成熟有關,也與整個社會讓一代人延長和推遲青春期有關。
為此,80后與90后詩人在創作上,應該有自己的精神標桿,一步一步地超越自己,而不是在自我重復中走向封閉。他們更應該走出一種靠想像、知識和才情寫作的權宜之路,進入到真正的對人生經驗的書寫,這或許才是詩人能夠與大地作生命鏈接的重要通道。你要讓讀者從你的詩歌中讀到一種共鳴,一種感奮,也從中獲知寫詩的這個人有著怎樣的性情,他的命運困惑,他的生活品格。同時,還要讓人知道他的內心是豐富的,情感是真實的,心緒是流動的,精神是健全的,思想是活躍的,觀察世界是清晰的,對待事情是公正的,而這些標準,或許才是考驗一個年輕詩人是否走向成熟的根本。
“詩言志”本是中國古典詩歌所塑造的一個傳統,而對于現在的年輕詩人來說,到底是要繼承這一傳統,還是要打破這一傳統,在我看來,針對不同的人需要有不同的對策:過于疏離于時代與社會的詩人,應該持有一種介入的立場,從而讓寫作變得更富力量感。而對于那些以白描寫法書寫社會現實的詩人來說,因其直白和赤裸,反而有可能破壞掉詩歌的委婉和隱喻之美,而讓語言變得無生趣,無詩味。既要保持一種生動性,又富于創造力,這對于年輕的詩人們來說,雖然有難度,但的確是一個重要指標。至少,年輕詩人們應該逐漸在創作上走出票友階段,進入到一種專業化的寫作氛圍里去,既擁有獨立的思想,又不乏精進的立場,做到心有所感,寫有所悟,讓自己的精神根底變得成熟、寬大,從而建立起富有心靈質量的啟蒙立場,重塑一種消費時代的青年詩歌精神。
現在看來,凌空蹈虛已成了年輕人寫詩的大敵。如何越過誘惑,突破局限,進入到一種發現靈魂、持守力量的境界,學會去領悟語言之妙、思想之力,也變得很實際,很迫切。對于年輕詩人來說,不可能長期固守于某種風格而毫無變化,創新是建構自我的一個重要前提。但這并不代表詩人們就必須做到日日新,月月變,他們的創新,是在合理創造基礎上的求新求變,而非簡單的否定和刻意的顛覆。年輕的詩人很容易走極端,比如因處理不好想像力,而在寫作中變得跳躍,天馬行空,中間沒有自然的過渡,文字相應地也就缺少邏輯之美;而還有的詩人則沒有能力消化對他人和經典的學習,寫作變得機械、教條、刻板與僵化,表達也顯得生硬而不自然。在寫作之事上過于求新求變,那是偏執之舉,對于年輕詩人來說,并不值得提倡。
對于80后和90后的年輕詩人來說,其寫作應該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從而首先在精神境界上做到:認真但不謹小慎微,執著但不固步自封;同時在寫作實踐上做到:內斂但不壓抑,親切但不隨意,野性但不粗暴,精致但不小器,謙遜但不卑微,自信但不自負,這是很多年輕詩人在寫作中所需要把握的一個尺度。這個尺度是精確和優雅的,一旦越過這個尺度,就有可能喪失一種求真的倫理維度,而流于濫俗和平庸了。除了優雅的話語風度,優秀的詩人還必須擁有強大的精神氣場,它緣自一個人的品位與修養,其表現為:你有知識,但不能掉書袋;有姿態,但不能裝大師;有性情,但不能少信念;有才華,但不能太飄浮。總之,年輕詩人們需要在精神和實踐的層面上,將詩歌寫厚重,寫瓷實,踏踏實實地沉下心來,一絲不茍地琢磨、推敲,而不是隨著喧囂而變得左右搖晃,浮躁不定。你不僅要面對大時代,還要面對瑣屑的日常生活,你如何協調自我與它們之間的關系才是根本,而不是想當然地把時代寫大,將生活寫小。當然,最重要的是,要在對社會與人性真相的挖掘中貢獻詩意的筆觸,而不是在人云亦云中抹殺個性,自欺欺人。
在新世紀下一個十年,年輕詩人們的寫作會朝向一個什么樣的方向發展,是個性的展示,還是整體的回歸?是繼續語言創造的快樂,還是探索思想表達的力度?是主動維系和承擔,還是被動退守和放棄?這些都是年輕的詩人們在創作中需要面對的關鍵命題。關于詩歌語言創新的空間和余地,需要年輕詩人們去拓展,這是保障青年詩歌精神的前提。除此之外,通過介入現實,用精神承擔和道德啟蒙之責,重新發掘詩歌中思想的力量、倫理的豐富,確實是一個不可忽視、也不容回避的問題。因為在這一點上,年輕的詩人們通過豐富的閱讀、持續的學習,與更多的人生經歷相遇,從而用博愛的力量化解生活的難題,以自我的經驗對接時代的邊界,這樣或許會在詩歌創作上開辟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