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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過無聲(中篇小說)

2012-04-29 00:44:03錢玉貴
小說林 2012年3期

燕子走了。

燕子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至今也不知道。

是燕子哥哥打電話告訴我消息的。我立即趕到燕子的家里,她的父母坐在陰暗而狹小的堂屋,一臉冷漠地看著我走進來,我問燕子真的走了?他們卻幾乎齊聲責問我,她人呢?似乎是我把他們的女兒弄跑的。燕子的哥哥比較通情達理,知道我愛他的妹妹這些年不容易,他妹妹的走我心里十分難過;他從房里走出來,沖他的父母說,你們不要難為阿貴了,燕子走了,阿貴比我們還心急哩!然后他就把我從堂屋拉出來,走到外面的破爛的廚房旁邊,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跟我說,你回吧,待在這里他們還會說你不是的,以后有我妹妹的消息別忘了告訴我一聲。他以為他妹妹會很快就跟我聯系的。

我走的時候,聽見燕子媽在堂屋里氣極敗壞地罵著,跑了就別回來了!讓她在外面去死吧,她有本事就永遠也不要回來!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的父母知道我在外面找燕子一天了,瞧見我沮喪的模樣就知道燕子是真的走了;他們沒有問什么,而且發出重重的嘆息聲,滿臉的失落。燕子跟我相戀近十年了,父母幾乎早就把她當作兒媳婦了。這時我瞥見我妹妹小霞靠在房門邊,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神情。

走了才好呢,免得我哥整天像丟了魂似的!她說。她一向看不起燕子,她說這種話我還可以諒解,但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忍受不住了。她說,燕子那種女孩從來就是不安分的,誰知道她外面有沒有其他男人呢?

閉上你的烏鴉嘴!當心我……

我怒叫道,沖過去想抽她。我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在福隆大酒店里發生的那一幕;如果不發生那一幕,或許燕子也不會離家出走……

小霞壓根兒就無所畏懼地站著不動,目光鄙夷地瞧著我。我剛要揮手,我媽立即上前攔住了。

你敢動手,阿貴!你敢動你妹妹一個小指頭,媽就跟你沒完!

媽媽如今可是把妹妹真正當作心肝寶貝了,說女兒才是她貼心的“小棉襖”。這件“小棉襖”為她和這個家不僅爭了光彩,而且撈到了實惠;用媽的話說,家里的哪一件哪一樣不是小霞的功勞!

媽對我說,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兒呢?這外面的好姑娘多的是,偏偏就看上她燕子一個不成!如今人家跑了,連聲招呼都沒有打,你還指望人家什么?

我進了房間,隨即關上門。我靠在門上,感覺到我心痛欲碎的眼淚正一串串地從我的眼里往下落……

我跟燕子家都住在這個城市最貧困最落后的村落,原村名是解放前的,叫下頭村,新村名是50年代初一個軍管干部給起的,叫幸福村。我長大后才發現這個新村名真是太具有諷刺意味了。我跟燕子從小就在破爛、破舊、骯臟、狹窄、吵鬧、打斗和永遠沒完沒了的雞毛蒜皮的紛爭中長大。我們的父母都是50年代初從農村招工進城當的工人,且都是文盲。我跟燕子都是長大后才認識到自身家庭的貧賤和“幸福村”的可憎,并強烈地渴望能過上真正體面和幸福的生活。我們是同學,都把改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上大學上,但命運卻并沒有成全我們,相反它還惡意地捉弄了我們。關于這一點我想重點說說燕子。

燕子從小就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盡管我們幸福村轄區的學校是全市最差的,但燕子一直是這所學校里成績最優的。遺憾的是,這個成績最優的學生也沒能如愿地進入市重點中學。那時候,我的數理化課程幾乎都仰仗著燕子的指點和幫助,盡管如此,高考成績下來我跟燕子都名落孫山。后來我們又一連考了兩屆,結果我考上了一所專科學校,而燕子是考得一屆不如一屆,最后她的成績連當初她最看不上眼的中技學校也沒能達標。她徹底地成了一個社會無業青年。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燕子開始變了。我知道每次考完后她就心神不定,成績下來后她有一兩個星期不愿出門,等她出門那天,人們看見她眼睛紅腫,神情黯然,羞于見到任何熟人。她最后一次名落孫山,也就是我剛剛收到專科學校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在村口的小賣店前見到了她。她在買鹽和醬油。這回她不僅眼睛是紅腫的,而且臉上還有青紫色,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她父親動手打了她,她父親甚至還邊揍她邊勸她去死,活著還有什么臉面。我把她叫到小賣店旁邊,我對她說,燕子不要灰心,明年再考嘛,我相信你會考上的。我說我是家里催得緊,讓我能早點兒工作掙錢,不然我還會跟你一起考本科的。我說的是實話。燕子始終低著頭,聽我說完后,她苦笑笑,滿臉的傷悲與困惑;她搖著頭,淚水就簌簌而下。阿貴,我不會再去考試了,我一點兒信心也沒有了!我看來就是這個命了!

三年大專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一家集體企業的小廠里當秘書。這份工作還是父親找到了他過去的老上級,這位老上級的兒子現在人事局里當一個科長,通過他的關系才算落實了我的一個飯碗。后來的情況證明,有這份工作實屬不易,我那屆專科畢業生有機會被分配工作的還不到百分之十。

那時候的燕子在一家商店里當臨時營業員。在這之前,她先后在街道食品廠、郊區養殖廠、私營飯店等單位都干過臨時工,她還在街頭賣過冰棍。那三年里我每次寒暑假回來,她差不多就又換了一個單位。我那時幾乎已經與她確定了戀愛關系,我們經常通信,我每次回來她也總會抽出時間跟我在馬路上逛逛。但越到后來,她似乎就越沒有興趣跟我在一起談情說愛了。在街頭走時,她往往一言不發;每當走到夜晚的繁華路段時她就提議往回走,她說,這樣逛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她的身體明顯消瘦了,臉色蒼白,顯得疲倦而困乏。她現在的衣著也十分隨便,跟我出門時也不講究打扮一下,外表上看,幾乎不像個城里姑娘。她那時跟我說的最多的話是:我現在真是累呀,我真想一整天地睡它一覺!

有一年暑假回來,我一連幾天去她家,她要么不在家,要么就是剛剛在房里睡下。她父親對我說,燕子每天要從晚上一直工作到天亮才回來,有時候白天還要去賣冰棍,一天到晚睡不到三四個鐘頭。其實她那樣干著,每月也只能掙到三四百元左右的薪水。后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如此拼命地掙錢是為了她哥哥的婚姻。她的父親已經退休在家了,她哥哥的工作單位效益不好,每月也不過三四百元的工資,而她哥哥的對象卻提出了許多結婚必備的條件,諸如幾大件幾小件什么的,粗算一下,也要三四萬的開支。她父親就指望著燕子能幫助接濟一下。燕子那時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只是一味兒地在工作掙錢,哪里掙得了錢她就去哪里。我為她深深地感到難過。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萌發了早點兒跟燕子結婚的念頭;我想等我畢業后,有了正式工作就把她娶過門來;我真擔心她的家庭會把她榨干的。

當我工作后跟燕子提起結婚的事,她卻斷然拒絕了,這非常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可能現在這樣嫁給你。她堅決地說。

那你要到什么時候才肯嫁給我?

我必須要有固定而體面的工作,其次必須離開“幸福村”,住在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能再住在幸福村了!看到那些破屋和垃圾,看到住在村子里的那些下層人,我就覺得這一生就是拼了命我也要活出個樣子來!

燕子看著我愣愣地瞧著她,答不上話來,她笑了笑,說,你不要以為我現在是在受苦,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假如我將來也還是這樣,那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我不會怪任何人的。你想想,就是我答應了,我們現在能結得了婚嗎?……

我的父母那個時候都已經退休在家了,生活狀況幾乎與燕子家同出一轍。我們一家四口住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房間都是后來自己隔的,原先的堂屋一分為二被我占了一間,父母原先的房間讓給了妹妹,父母只得在廚房中間掛了一道門簾,這樣墻與壁之間的一張床就成了父母的臥室。燕子的話使我意識到如此這般處境,是成全不了我們的婚姻的,婚姻總不能就是一張床的內容吧?而我當時單位的經濟狀況更是無法解決現實的問題,在我之前還有二十多對已婚夫婦在等著住房,那些要求住房的報告如訴如泣,感人至深,我讀過其中的幾份,差不多每次都被感動得潸然淚下……

當時在我的家庭里,只有我妹妹小霞早就在謀劃著真正的變革和崛起了。幾年過去后我才發現,我妹妹小霞遠不像我那樣可以在等待中忍受貧困的生活煎熬,特別是卑賤的人生境況對她的自尊心的傷害;為了體面而幸福的生活,她是不惜鋌而走險的。

我妹妹小霞技校畢業后在一家機械廠里當學徒工,但她只干了一年,到了我畢業回來工作后才知道,她居然已經把那份“每月掙不到一頓大餐”的工作辭了,跟幾個姐們兒開了一家服裝店,而當時父母卻還蒙在鼓里。我剛上班的第一個月,她就請我下館子吃飯。

是不是你有相好的了,要我替你在父母面前美言?我說。她那時已經二十二歲了,而且她身邊不乏追求者。小霞說,哥你想哪里去了!我帶你出來只是想換換口味,媽做的那些菜實在讓人膩味了!其實,她那次請我吃飯真正的用意就是告訴我,她早已不再當那個學徒工了,她現在是自己給自己打工。她對我說,哥,這年頭要想過上好日子,靠誰都是假的,靠的只能是自己。她點了幾道海鮮大菜和一瓶洋酒,見我很是吃驚的樣子,她說哥,別那么農民好不好,這都是我自己掙的,愛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跟誰都沒有關系!我問她,爸媽要是知道了你把正式工作都辭了會怎樣?她滿不在乎地說,能怎樣?我的生活還不是我自己過,爸媽要管也管不了啊!再說,他們總也不能管我一輩子吧,要是那么受窮下去,別說從“幸福村”里跳出來,就是將來想找個好人家也沒門兒呢!

接下來,小霞就把話題轉到了燕子身上。她說哥,我看燕子那個人夠戧,她好像從來都是為別人活著的,而且我也看不出,她心里究竟對愛會怎樣。

她對燕子的貶低和鄙夷使我有些惱怒了。燕子怎么啦?燕子就是個好姑娘!她勤勞,善良,穩重,她那樣拼命地工作和掙錢,是為了她的家里,為了她的哥哥,這有什么錯?

小霞一看我這連珠炮的攻勢就立即鳴鑼收兵,擺擺手說,好好好,算我說錯了,說漏了嘴,我道歉行不行?人家勤勞,人家善良,人家還穩重!人家為了家里,為了她哥哥,可人家為過你嗎?

小霞的嘴角掛著譏諷的意味,不屑的神情泛在眼神中。看得出,她其實是很看不起燕子的。然而她的話卻也使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窘迫。

這以后,我發現妹妹小霞變得怪怪的了。她那張本來清純而秀氣的臉漸漸地由淡妝而后濃妝,由抹口紅而后畫眼影而后描眉而后戴耳墜,身上的衣裝也越來越新潮,噴施的香水的品牌也越來越高檔而奇異。她時常回家很晚,而且嘴里吐著酒氣。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寫材料到深夜才回來,一進家門,就聽見小霞在她的房里哭著,父親坐在桌邊鐵青著臉唉聲嘆氣,母親也在一旁抽泣。原來,那天晚上父親跟蹤著妹妹到了一家夜總會,看到妹妹在那里跟人家男人又跳又蹦又摟又抱,父親就上去一把將她拖出夜總會,一口氣拖進家里,一頓拳腳發泄。父親拍著桌子吼道,你要現世丟人就從這個家里滾出去,永遠也不要回來!

誰也想不到,小霞真的就在那晚上從家里跑了。

我記得正是在那個階段,“幸福村”的歷史上似乎進入了一個充滿騷動和變革的時期。早幾年里,某某人家開個飯店發了,于是房子翻修了,從里到外都洋氣了,天天飯桌上也是大魚大肉了;某某人家的閨女嫁到新城區去了,據說人家老公有權有勢,連弟妹們也很快就謀到了好工作;某某人家的孩子考上某個名牌大學,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某某人家分配到一套新城區的三居室住房……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可供“幸福村”人津津樂道,羨慕不已,垂涎三尺的話題。一時間,“幸福村”的人們似乎都在急切地盼望著天降好運,早點兒離開這個貧困、卑賤而破爛的住所,人人都在竭力想攀援幸運的機遇而早早地脫離這個彌漫著粗俗的小市民氣息的世界。因此,當新城區第一批公房出售的消息傳到“幸福村”時,人人都躍躍欲試,似乎真正幸福的生活就要降臨。但很快人們就搖頭嘆息,他們清醒地認識到,那些聳立在新城區一幢幢漂亮的公寓式住宅并不是為他們準備的;“幸福村”人的口袋與購買那些住宅所需的金錢之間,還有著天文數字般的距離;有的人干脆放言,住上那些富人的房子,下輩子都別指望!

說歸說,但大家的目標似乎都明確了,那就是趕緊掙錢,掙足了錢才是脫離“幸福村”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條件。在“幸福村”的村落和街道口上,仿佛一夜之間就出現了許多攤點,賣小吃的,烤羊肉串的,修車補胎的,擺通宵大排檔的,似乎誰都不再那么在乎和顧忌面子了。幸福村的居民本來就是被減員、下崗和分流的群體,現在幾乎成了商業村,差不多家家戶戶都走上了自謀職業之路。

當時,在幸福村突然興起的這支“第三產業”隊伍中,數買輛摩托車用來載客的最多。燕子的哥哥就借錢買了輛“幸福牌”摩托,當起了“摩的”,天天夜晚駕著車在車站和碼頭載客,每個月下來居然有高出工資兩倍的收入……

我妹妹小霞就是在那個階段回來的。

她在當初離家出走的第二天晚上才打電話回來,她告訴母親不用去找她,她現在在廣州的一個朋友家里,她過得很好。母親當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電話里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半年以后再說吧,就把電話掛了。這以后她就杳無音信了。后來我才知道,妹妹臨走前已經把她跟幾個姐們合伙開的那家服裝店里的股份抽了出來,變現后以母親的名義存入銀行,金額兩萬多元。也正是妹妹的這次出走才使得父母終于知道了她原來早就把正式工作辭掉了,為此父母大大地爭吵了一場,彼此互相埋怨平日對小霞失之管教,才釀成她如今敢這么大膽妄為。父親氣得在床上病了一個多星期。母親看到存折上以自己的名義存下的兩萬多元存款,心里又驚又喜,想到女兒如今在廣州身無分文,又是個姑娘家心里更是火燒火燎。母親敦促我去廣州找妹妹,看看她現在究竟在那邊干些什么,情況如何。廣州那么大,小霞又沒有留下確切的地址和號碼,我上哪兒找啊?我就以工作忙推辭,其實我不難猜想,我那個鬼精的妹妹一定是過得不錯,她絕對不會缺吃少穿沒錢花的,而且我始終懷疑,她這次離家出走是她的一次精心策劃;這些年我早就看出,小霞是那種敢以姿色和青春賭明天的人。她是說到做到且很少后悔過自己的選擇和行為的人。

我的判斷基本是正確的。小霞乘坐一輛的士回到“幸福村”,就立即引起了震動。她穿著皮短裙,上著對襟紫色套衫,兩條纖細的手臂裸露在外面,肩上挎著一只掛著銀鏈的袖珍坤包。她戴著深色墨鏡,黑亮的頭發披在肩上,仰著頭,涂著脂粉的臉上顯得矜持而冷傲。那個的士司機替小霞把大包小裹送到我家門前,門前已經聚集了許多鄰居們,大家都看到我妹妹小霞從她的袖珍坤包里抽出一張百元鈔票給了那個司機,說不用找了,司機連聲說謝謝,就這么一個小舉動,在當時就足夠“幸福村”人吃驚的了。

我原以為,小霞回來父母肯定是饒不了她的,父親會像小時候揍我們那樣對她施以拳腳加耳光,母親也會數落她一通,好讓她知道不聽話忤逆著父母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但是我錯了,小霞不僅沒有受到處罰,相反她像個衣錦榮歸的凱旋英雄受到了父母格外的禮遇和熱情的侍奉。當女兒孝敬的好煙好酒擺上桌時,父親的老臉便樂開了,本來可能是要訓斥的話變成了女兒不該亂花錢嘛,省些點兒過日子嘛。還有日本進口的電動剃須刀,錄放機,手表……母親當場就把女兒買的一條金項鏈掛在了脖子上,眼里激動得淚花閃爍,還是女兒貼心啊!她嘀咕著個沒完……

小霞如此風光地回來,似乎大大地增加了父母在“幸福村”的面子和榮光,這村里還有誰家女兒能闖世界闖得這般脫胎換骨,八面威風呢?當天晚上,母親又殺雞又宰鴨地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父親差不多喝下了小霞孝敬他的一瓶五糧液,嘴里不停地嘮叨著好酒,真是好酒啊!

我也許永遠也弄不明白小霞這一年多在廣州(是不是真的在廣州?)究竟是怎么過來的,她從哪里掙錢,她又能做些什么。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每問到她這些,她就一臉不在乎地對我說,這年頭,窮死的是傻瓜,餓死的是呆子。恕我直說了哥,我看你現在還沒有爸媽開明,他們都知道女兒能掙回錢來能孝敬他們,就是本事,就是能耐!別管我在哪里掙的錢!你以為如今全國人民都跟你一樣,整天圍著一個巴掌大的辦公桌轉,每月掙不到幾瓶醋錢,那叫規矩本分,還是叫沒出息?你不要拿眼睛瞪著我,你放心,哥,小霞我的事我還擔得起哩!她反感我的問話,我使她不快她就反唇相譏。哥,你還是多攢點錢把你的燕子快點娶過門吧,爸媽還等著早點兒抱孫子呢!

就是這次談話,小霞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哥,我告訴你,我就要跟一個臺商合資經營大酒店呢,你等著瞧吧,你妹妹小霞我,說不準也能做個百萬千萬富翁呢!

我當時以為她這是在說瘋話,是氣我,是跟我顯擺。但事實證明,小霞是說到做到的,不久她果真是跟一個臺商合了資(據說她的股份占百分之二十),而且真的是經營一家名叫福隆的大酒店,她本人竟然就是大酒店的總經理。

那個時候,我跟燕子的關系變得有些緊張。而我們之間每次關系緊張,都無一例外是因為她又失業了。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先后在三四個單位干過臨時工,長則幾個月,短則幾天幾個星期。她對自己這種似乎永遠也沒有著落的處境早已厭惡了。她渴望有正式體面的工作,就像那些受到高等教育或得益于某種機遇或權勢而進入了白領階層的姑娘們,衣著素雅,氣質高貴,款款地出入于大公司和大機關。她的學歷條件使她無法進入那個層次。當然,她的家庭背景和社會關系也無法成全她的夢想。

燕子越來越不愿跟我出去約會了。

周末我上她家里去,她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她父母看見我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她的母親當著燕子的面就對我嘀咕,真是喜歡我家燕子,還有閑心去街上逛啊,急也急死了呢!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在到處找熟人求關系探路子。我的一個同學的舅舅是區勞動局的副局長,我就拖著這個同學帶著大包小裹的東西幾次上門,同學的舅舅開了口說的居然是,現在上面文件來了,要全面搞減人下崗分流,區里的幾個企業都有具體的減人下崗分流指標,我看還是到明年看形勢再說吧。我原以為這事就算拉倒了,后來我的那個同學又去找了他的舅舅,最后總算把燕子安排到轄區內的一家私營酒店里當服務員。但燕子也只干了兩個月就主動提出不干了。我問她為什么不愿干了,燕子就委屈地哭,在我的再三追問下,燕子哭著說,你要是不想讓我做你的媳婦了,我就在那里干下去!我猜想,一定是那個酒店里有男人欺負了她。

在那段日子里,我突然對自己的卑微和的渺小感到悲哀和絕望。我是那樣愛著燕子,但行動中卻無力體現出我對她的那份感情;我既幫助不了她,也改變不了什么,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在艱辛而屈辱的生存道路上反復掙扎。

這些年,為了我們的婚姻和將來,我節衣縮食,省吃儉用,已經積攢了幾千元。如果等不到燕子,如果沒有我們共同的將來,那么這些錢積攢下來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突然想到我應該把這些錢拿出來為燕子尋找快樂,哪怕僅僅是快樂一下。我覺得,那種人生卑微的悲涼氣息快要讓我窒息了。

這天晚上,我到了燕子的家,我對她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燕子說,那現在就說吧。她并不想從她的房里走出來。我說,我們去街上邊走邊說吧。燕子這次沒有跟我較真兒,說,那就走吧。她的母親看著我們走出家門,隨后丟了一句話,要早點兒回來呀。燕子應著,知道了。燕子常常加班到半夜三更回來,她母親好像也沒有這么提醒過,而跟我一出門,她就總是要說上這么一句,像是我要拐走她女兒似的。

我想好了,這個晚上跟燕子找一家大飯店,像那些大方而灑脫的男人一樣帶著自己的戀人美美地吃上一頓;至少也要讓燕子知道,做為他的戀人我并不那么吝惜金錢。

穿過胡同,走到街上,我叫了一輛的士,燕子便問我們這是去哪?我說到地方就知道了。一路上,燕子老問我今晚有什么特別的嗎?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這么神秘兮兮的?我以微笑作答。的士在一家大酒店門前停下,我付了車錢,領著燕子進了大酒店。我發現燕子馬上變得有些拘謹起來。小姐領著我們走進一間包廂,我們坐下,小姐把菜單遞過來,我示意遞給燕子。我說今晚由你點菜,我們要美美地吃它一頓。燕子的眼睛十分吃驚地看著我,礙著小姐當面,她似乎不好發問,她從菜單的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似乎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菜;其實她的表情已經告訴了我,這些菜都太貴,都無法讓她狠心消費。最后她把菜單又遞給我,說還是你點吧,我實在看不出該吃什么。我一連點了幾道菜,小姐拿著單子出去了。包廂的門一關上,她立即問我,阿貴,你是中大獎了,還是榮升高就了?我說,干嗎非要中大獎或榮升高就啊,我倆就不能在這里吃一頓?燕子的臉上馬上變了,怎么,你原來是窮開心,想燒包燒包給我看?我說,你這叫什么話,我倆戀愛到今天,我也沒有正兒八經地請你吃過一頓,現在吃一頓又何妨?燕子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她的神情像是蒙受了欺騙;她把鋪墊在膝上的巾布扔到桌上,說那你就一個人吃吧,我要回去休息了。我上前一把拉住她,燕子,你不要跟我耍脾氣好不好,菜都點過了,現在是不吃也要吃的。燕子一把摔開我的手,點過了又怎么樣,我說不吃就不吃,他們還能強迫我吃下不成!說罷她就走出了包廂。

我知道燕子是不會舍得花錢打的走的,我很快就在街頭趕上了她。

你不是說不吃不行嗎,你跟著我跑出來就不怕人家攆來逼你回去吃?

燕子譏諷地瞥我一眼。我說,燕子,難道我就不能請你吃一頓嗎?我們就不應該在一塊吃一頓嗎?

燕子不說話了,低頭走著。不是不能吃,她過了一會兒說,是沒意思!那種地方不是我們這樣的人消費得起的,我們干嗎要去湊那份熱鬧呢?再說,在家里都吃得飽飽的了,要去花那個燒包錢干嗎呢?

我一時無話可說。

街上路燈昏暗。一些商場還在營業。燕子問我今晚要跟她說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我對她說,我知道她現在閑在家里悶得慌,不如干個體,在工商部門注冊個執照,做小買賣什么的。我特別說明我還沒有替她想好到底經營什么,反正咱們是靠自己養活。我說我可以把自己積攢的五千塊錢全部投進去。

燕子停下來,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她看著我,晶瑩的眸子里漸漸被一層水亮亮的光澤所模糊。阿貴!謝謝你這樣對我!

我們又靜靜地走了一段,燕子松開了我的手。我問燕子,你答應嗎?你要是答應我明天就去工商局替你先辦個執照。燕子搖了搖頭。

為什么?我說,看不起做個個體戶?看不起做買賣?

燕子還是搖頭,我注意到,淚水又一次從她的眼眶里滾落下來。

她說,我還沒有想好,真的沒有想好。

我說,你是不愿花我的錢?

燕子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顯然,她是有這方面的顧慮的。

我說,那眼下你該怎么辦呢?你總不能就這樣閑在家里吧?你這樣閑下去,我都快不敢去你們家了!你注意過沒有,每次你爹媽看見我的眼光,真讓人受不了。再說,我也總不能就這樣苦苦地等著啊?

我話音剛落,燕子就停下腳步,定睛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在漸漸變化著,目光里閃現出一種委屈的憤怒。我閑在家里是我自愿的嗎?是我懶惰,是我下賤嗎?我爹媽那樣,是我愿意看到的嗎?再說,我什么時候要求你苦苦等著了?我什么時候祈求過你同情我了?

路燈下和商場那邊都有人在駐足觀望著我們。

對不起,燕子,是我不好!我拉住她往前走,但她果斷地掙開我的手。

阿貴,你不要再跟我好下去了!我早就想過了,我不配你,真的!我這輩子是不是一定要嫁人,我還拿不定主意。

她甩開我往前跑去,邊跑邊嚶嚶地哭起來。我跑上前攔住她,并把她摟進臂彎里。這是她第一次提出要跟我分手,這使我內心十分傷痛。

過了一會兒,她才靜下來。她從我的臂彎里出來,往旁邊挪了一步,與我保持著間隔的距離。這一刻,我感到自己內心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究竟從何說起又很茫然。

燕子!我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了。你以為我愿意看到你現在這樣的處境嗎?你以為我不希望你過上體面的生活嗎?你以為你現在的狀況我心里好受嗎?

我突然覺得有兩串冰涼的水珠從我的臉頰上滑過。

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夠改變眼下的命運,或者能夠幫助你一同來改變我們的命運!我對自己的一生將這樣庸庸碌碌過下去是多么不甘心啊!可是,命運好像是注定的,榮華富貴的日子要有人過,低賤卑微的日子也要有人過,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這不是你選擇不選擇的問題,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燕子,你到今天連這樣的現實也不愿承認嗎?

燕子貼近了我,把她的手絹悄然塞進了我的手里,然后挽起了我的手臂;她不說話,伴著我往前走著。

燕子,告訴我,你下一步究竟打算干什么?你必須跟我說。

燕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本來是不想告訴你的,因為這個選擇其實要付出很多努力。燕子告訴她想重新讀書,認認真真地學點兒東西。

重新讀書?你以為你還是個中學生嗎?你以為你現在讀書的條件跟當年做學生時一樣?況且,你的爹媽同意嗎?萬一又有了臨時工作,你還有那個精力嗎?

燕子說,這些我都想過了,萬一情況不允許時再說吧,反正眼下必須重新學習。這些年里的挫折和失敗使我明白了,要換一種人生境況,找份體面點兒的工作,沒有高學歷不行,不把知識學好,把自身素質的功底打牢,這個社會就不會接受像我這樣的人。這就是現實!

其實,這些日子燕子已經重新撿起了書本,并且非常投入。當年秋季她就順利地考取了兩年制電大班,讀商貿專業,同時還選修了英語專業。不久我就發現,讀了電大的燕子變得樂觀而自信起來。我經常夜晚去電大接她回來,她對我欣喜地說,我現在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快要變另外一個人了,越學越覺得自己該學的東西太多了,就是時間不夠用,我真恨不得把要學的東西統統都學到手呢。你等著瞧吧,讀完電大我就接著讀本科,我會趕上來的。

我知道,她的“趕上來”是要趕上她至今也沒有放棄的夢。

正當燕子的精神世界剛剛陽光一片之際,不幸卻從天而降——燕子哥騎摩托車把一名進城打工的農民的下肢軋殘了。

事故的責任完全在燕子哥身上。

那天深夜,天下著大雨,燕子哥在火車站接到最后一批旅客,他想多拉一個,便在后座上同時坐上兩個人(這已經嚴重違規),這樣摩托車的方向便有些飄忽,加上速度過快,到了拐彎處便一頭撞上了一個肩扛行李的進城來打工的農民。

這次事故帶來的后果,幾乎足以毀滅燕子一家人所有的生活希望。

僅一個月下來,那個民工的住院費、手術費、醫療費就已經突破了兩萬元,這還不包括交通事故處罰的五千元。那個民工一家老小及親屬都來了,那個鄉下媳婦見到燕子家人就纏著又哭又鬧,嚷著要賠她個完整的丈夫,而民工的父母及兄弟姐妹們到這個階段,則更關心的是事故結果究竟能夠獲得多少賠償金。燕子哥由于結婚,幾乎使這個家庭的錢財耗盡一空,現在為早日能夠購置新城區一套住房,燕子哥起早貪黑想多掙兩個,剛剛攢下的兩萬多元就這樣離他而去;等到三個月后那個殘了一條腿的民工出院那天,法院的判決下來了,燕子哥作為被告要一次性付給原告五萬元賠償金,并且是在接到判決書后的一個月內。

那段日子,絕望的氣氛完全籠罩了燕子的家。

燕子從電大輟學了。

她事先并沒有告訴我。我一連幾次去她家她都沒在。她的父親病倒在床上,老人絕望地說,這是天災啊!這個天災來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兒子這次事故使老人家不想再活下去了。燕子的母親整天都在醫院里幫助侍候著那個民工;這個卑微了一生的母親想以她的慈悲關懷來感動民工一家人,想以她的“親如一家”的現實表現來減輕他們對自己兒子的過失的苛刻追究和要價。

我去的時候,燕子哥在家。他坐在陰暗的堂屋里,愁眉不展。他煙抽得很多,滿屋子都彌漫著那種嗆人的劣質的煙霧。我走進堂屋時看到,他手指上的煙卷都快要燃到指頭了,地上滿是煙頭。

我招呼他一聲,他頭也沒抬,我先走過去給他遞上一支煙,他伸手就接了煙,頭也沒抬,就跟嘴上那只快燃著嘴唇的仍在冒著裊裊青煙的煙屁股接上抽著;癡癡地,一聲也不吭。我看到,他夾著煙卷的手指在接燃著那只煙的過程中哆嗦著,甚至包括他那青紫色的嘴唇也在哆嗦著。

我對他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他神經質地直點頭,好像我的話正是他眼下在考慮的。

末了,我問他燕子最近都干什么去了,他仿佛才從他的夢境中清醒過來。

燕子?哦,你說燕子啊!他答著,好像燕子完全不在他的思慮之中。她出去打工了。她不出去打工,這一家子人還怎么活下去呢?他機械地說。

她在什么地方打工?我追問。

燕子哥馬上搖頭,說不知道,她沒有告訴過我……不過,她要到很晚才能回家。

他木愣愣地坐在木凳上,不再說話,兩眼木木地看著地上,好像地上埋藏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過程中,他嘴唇上的煙在一口接著一口地拼命地吸著。

我幾次來都發現他妻子沒在,于是我想轉移話題,便問他,嫂子最近人呢?

燕子哥突然站起來,似乎不能容忍我再說什么。

她死了!早就死了!說罷便走回他的房里,砰地關上了門。他似乎根本就沒有心思跟我說下去。

我終于意識到,這次事故已使這個家庭如臨深淵了。

夜已經很深了。我在村頭的街角徘徊著。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我踱走在街角的暗影里,看著空蕩蕩的街口,我希望燕子早點兒出現,又希望她不要出現;我為自己面對燕子的困境卻無能為力而感到慚愧和沮喪。

在我的印象中,恢復了學習的燕子已經重新振作。那段日子里,我們見面的話題總是有關她的學習,她臉色紅潤,精神亢奮,清苦的學業生活似乎煥發出了她那壓抑了很久的青春朝氣和熱情。她對我也變得關心和體貼,她告誡我不要經常加班寫材料,要注意休息和睡眠,不要議論廠子里領導們吃吃喝喝的那些事,她甚至希望我也跟著她一塊兒多讀點兒書,多學點兒知識。周末,她還常到我家里來,幫我父母做點家務。她對我說,阿貴,我要是能就這樣平靜地學習三年或四年,那該有多好啊!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將來會有一份非常體面的工作,而且一定是薪水不菲的呢!

誰曾想,從天而降的這場厄運正在粉碎她的夢想。

燕子終于出現在街口,飄飄忽忽的,顯得單薄而瘦小。我心頭一陣心酸,迎上去。

燕子!我叫道,她停下,側著臉看看我。她的頭發有些凌亂,在陰暗的路燈下,臉色蒼白而顯得倦意沉重。是你?在這兒干嗎?她的問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冷冰冰的。我在這兒接你啊!我說,心里有些不滿她那種近似陌生人的態度。她嘴角抽動幾下,含著不屑的意味,晃晃頭,說你接我?今晚是沒活兒干了,要不然我會一直干到明天的,你就待在這兒接我?她提了提肩挎的工作包,那里面裝著的空飯盒發出叮當聲響,從我身邊走過去。我追過去。

燕子,你知道我去過你家多少趟你都不在家,還是你哥告訴我,說你要打工到深夜才能回來。這些日子里,你哥出了這種事,你也沒有跟我說一聲,你能埋怨我什么呢?

燕子突然站住了。我什么時候埋怨過你,我埋怨你什么了?我們家出了這種事,我會埋怨你嗎?她連珠炮似的追問著。我說,你出來打工,至少也該告訴我一聲吧,這么晚了,你一個人走在這黑咕隆咚的街上安全嗎?她突然打斷道,我不出來打工,誰出來打工?我現在再不支撐那個家,那個家還有嗎?我現在還不知道,那個殘了腿的農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回家,可我知道,家里的全部積蓄,包括我哥和我的都了搭進去。淚水大滴大滴地從燕子的眼眶里滾落下來。這種事誰能事先想到呢?我愿意出來打那種下賤的工?我愿意弄到這么晚還一個人走在街頭,我愿意為那幾十元錢一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她說不下去了,背過臉,嚶嚶地哭泣起來。

我的鼻子一陣酸楚,淚水很快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走過去想把燕子抱住,我想讓她在我的懷里好好地痛哭一場。我剛剛靠近她便被她推開了。阿貴,你回吧,謝謝你這么晚了還來接我。她就用衣袖把眼淚擦了擦,聲音沙啞地對我說,我剛才說的是氣話,我最近情緒不好,你別往心里去。再見。說著,她就獨自走進了胡同。看著她飄飄忽忽的身影在黑暗的胡同里消失,我的心都碎了。

法院判決燕子哥須一次性付給那個殘了腿的農民五萬元賠償金的第二天,我就決定去找我妹妹小霞了。

當上總經理的小霞從家里搬出去,住進了酒店的一所大套房。她很少回家來,有時周末回家都是由酒店的一輛乳白色凌志轎車送來接往,據說這輛凌志轎車是酒店的董事長—— 一個年過六旬的臺商的專車。小霞現在是渾身珠光寶氣了,人到哪兒,手機就跟著響到哪兒。她每次回“幸福村”都會引起轟動效應,引起各種議論和羨慕的話題。小霞變得摩登了,像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但身體卻越發高挑而消瘦,母親便心急了,三天兩頭就上菜場買雞買鴨回來用砂鍋燉著煲湯,然后提著它送到酒店讓她當總經理的女兒補補身子(她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她的當總經理的女兒的消瘦,正是各種高檔藥物混合瘦身的結果,是為了保持苗條身材在作賤身子呢)。

小霞的出息,使家境在發生著根本性的變化。空調裝上了,電視也換上了三十一英寸的數碼超平面,還有微波爐、熱水器和一整套現代廚房設備。父親的好煙好酒原以為抽光了喝完了就沒了,除小霞那次離家出走回家的當天他老人家高興地開了一瓶五糧液外,其他的東西他都收藏起來,只有逢年過節才有節制地享用一點兒,但現在女兒回來總忘不了給他捎上一份孝敬,他也就放開性子地抽了喝了。有女兒源源不斷地供應著,他干嗎不喝不抽呢?母親的粗繭斑斑的手指上又增添了金燦燦的真金大戒指,女兒其他的孝敬似乎都沒有這份重要,因為母親逢人便夸女兒送的這枚戒指如何值錢,舉著那只戴著戒指的右手在鄰居們面前炫耀。更驚人的消息還在后頭,小霞有一天說,她正在新城區那邊選擇地段和房號,她要在那邊買上一套公寓讓父母住過去,沒有人不對這個消息嘖嘖伸舌,包括這個總經理的哥哥我。那要掙多少錢啊?以我每月不足五百元的工資計算,那將是我這輩子加下輩子不吃不喝也不敢奢望的念頭啊!

福隆大酒店位于新城區,在兩條新開辟的商業街的交叉口上。據小霞說當初搞定這家酒店,那個臺商可是花了不少幕后的錢。這是一座月牙形的現代建筑,高五層,外墻全是深綠色玻璃結構,顯得晶瑩剔透,豪華氣派,滾金的“福隆大酒店”招牌就鑲嵌在玻璃上。小霞自當上這里的總經理,我這是第一次跨進這家大酒店的門檻。

站在門前,穿著艷紅的旗袍,身披綬帶的小姐顯然對我的衣著和形象產生了懷疑,問我來這找誰。我說,找你們的總經理,她是我妹妹。是你妹妹?小姐定睛看著我,似乎無法把眼前的我跟她們的那個渾身珠光寶氣的總經理在血緣上聯系起來。怎么,我是她哥難道是假的?我這么一嚷,小姐也就沒再猶豫了,領著我進了酒店。穿過大廳,走上螺旋式階梯上了樓,沿兩邊開設包廂的長廊來到樓道拐彎處,過一個階梯,像是進入了樓中樓,我這才看見前面走廊墻上掛著一個小牌“總經理”。小姐在門前輕輕敲了門,聽到里面回答后她才走進去,過了一會兒她出來對我說,你可以進去了。

小霞的辦公室的奢華氣派,令我大大地吃了一驚。落地玻璃墻一側呈環形擺放著寬大的皮椅皮沙發,花草簇擁其間,茶幾上擺著鮮花和洗凈的水果;立式空調立在墻角,兩壁鑲嵌著幾幅歐洲古典名畫;那張深色的寬大的大班桌橫在中央,上面有電腦、電話、文件夾、臺歷、各種各樣的筆以及手機和一面鏡子。看見我走進來,小霞從大班桌后面的轉椅上站起來,緩步走到我的跟前,可我還是抑制不住要這看看那瞧瞧;我當時在想,我要是有了這樣一間屋子,我就會立即把燕子領到這里來,跟她說,我們這就結婚吧,就在這里結婚,那會是多么美好的時刻啊。

哥,這里還不錯吧?小霞低調地說。

我說,不錯不錯,何止是不錯啊!

你妹妹小霞混得也不錯吧?

我說,那當然。

小霞把我領到沙發上坐下,她坐在旁邊,順手從茶幾上的水果盤中拿起一個桔子剝開,遞給我。我吃著桔子,半晌說不上話,心里真的是對小霞產生了欽佩之情。這個曾經瘋瘋顛顛的丫頭,怎么會搖身一變就變成了闊佬了呢?

吃完桔子后,小霞從紙巾盒里抽出衛生紙讓我擦手。她問,看來是有什么大事才把你逼到我這里來的吧?她語氣里含著譏諷。小霞知道,這些年我對她的一些行為一向是反感的,福隆大酒店開業以來我從來也沒有來過這里看看;在家里的時候,我甚至還說過小霞的錢來得并不干凈之類的話(現在看來,正是她的來得不干凈的錢在改變家里的生活狀況,并且使父母變得衣食無憂)。

我本想說些過渡性的話,但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我直接對她說,我這次來是找你借錢的。

小霞笑了,說怎么,要結婚啦?說,要借多少吧?

我說,不是結婚,我要借五萬。

笑容頓時在小霞的臉上僵住了,她的眼睛緊張地眨巴著,你說什么,要借五萬!你是要做生意,還是想去炒股票?

我也加重了語氣,什么都不是,你說你到底借還是不借?

小霞倏地站起來,語氣絲毫也不讓步,說哥,你不要頭腦發昏,你不說明原因,我一個子兒也不借。

我也站起來,說看在兄妹的情分上,你借還是不借?

小霞轉身走回到大班桌后面的轉椅上坐下,微微仰著頭,語氣仍舊生硬地說,不說明原因,不借!

我重又坐下來。我明白了,如今的小霞早已不是小時候那個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哥哥長哥哥短唯命是聽的小丫頭了,哥在她的心目中的地位也早就今不如昔了。她現在是生意場上的人了,她決不可能在親情的問題上動搖她這些年經事歷練的做事原則。我搔著頭發,最后只得向她徹底攤了牌。我把燕子哥發生的那件事和法院的判決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

小霞聽著,神情肅然而矜持,我想她平日作為總經理發號施令時肯定就是這副模樣了。她問我,你來我這里借錢燕子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我心想燕子要是知道了,她是絕對不會同意我這么做的。

小霞的臉上又泛起那種譏諷的表情,你是想借這個機會,討燕子的歡心,還是想好好地表現一下你這個未來女婿的大慈大悲?

小霞!我憤怒地站起來,她的話刺傷了我的自尊心。不要以為你現在有錢了就這么神氣活現的,你跟我把話說明了,要是不借,我這就走人!不要嘲笑你哥的能耐!

這時的小霞拉開了大班桌下的抽屜,從里面抽出一本支票單,拿起筆正要寫,又停下。你告訴我,這筆錢燕子他們家什么時候還我?她的這句話使我當即瞠目結舌。你不要這樣看我,欠債還錢,親兄弟還要明算賬!看在是我未來的嫂嫂份兒上,利息我可以不考慮了,但本錢必須如數歸還。

她的話已表明她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做出任何讓步。我支吾著,三五年吧,這么多錢……

她打斷道,不行,必須明確到底是幾年!

我干脆說,那就五年,一年還你一萬。

那好,你過來,她說。我走到她跟前,她讓我立下了字據。

在我拿著由她簽名的那張現金支票正要離開時,她最后的一句話使我心涼了半截。

哥,我可要提醒提醒你,你將來要是娶不上燕子,弄得雞飛蛋打,那么這筆錢的賬可全記在你的頭上了!本來我可是要燕子親自來給我立下字據的,現在的欠債人就是你了,你聽著,親兄弟也要明算賬的!

事情后來的發展與我的初衷本意已相去甚遠。我把五萬元現金交到燕子哥手上時,曾再三叮囑他千萬不能告訴燕子這錢是我借來的,然而事后燕子哥在燕子的一再逼問下,還是把事情的真相說了出來。

那天在燕子家里,我跟燕子終于大吵起來。

對于燕子來說,似乎不是我不能背著她替她哥借錢,而是她不能接受這錢居然是向我妹妹小霞借來的。她臉色漲得通紅,一個勁兒地責問我,是誰讓你去借的?你憑什么去借她的錢?從她的語氣和態度中,我看出了她內心對小霞的成見有多深,她是多么鄙夷小霞的錢!

我一直悶坐在她的房里,到這時我覺得自己實在委屈了,我倏地站起,叫道,我不去借這個錢,誰借?誰能借到五萬塊?誰能了結你哥那場官司?五萬塊啊,把你們家當全部賣了也值不到那么多錢!

我的這些話剛一出口,燕子眼睛里的淚水便突然涌出來。

那又怎么樣?她的嗓子變得沙啞了。我不需要……不需要……她的錢……

我回敬道,小霞的錢怎么啦?沒有小霞的錢,你哥可能現在就關在號房里,你爸媽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燕子被噎住了,撲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

我知道,我的話把她最后的自尊心也粉碎了。

這時候,燕子的父母闖進來。我們的爭吵他們全聽見了。他們一進來就數落燕子的不是,我甚至聽見她哥在堂屋那邊也幫腔道,不是阿貴替我們借了錢,這個家現在還在不在都很難說呢!我看見,燕子扯開被子,把頭埋進被褥里,瘦弱的身子抽搐得更加強烈。我示意燕子的父母出去,不要再數落她了,我想,讓她痛哭一場可能心情會好些。我們正要從她的房里退出時,燕子突然站起來,叫我留下,她去把房門重新關上,用手絹把眼淚揩凈,說你找小霞借錢,她是怎么說的?我說,什么怎么說的?她眼里閃著怨恨而冷漠的光亮,她讓你什么時候還錢,利息是多少?看來,她對小霞的了解更甚一層。我說,我答應她五年以后還清她,一年一萬,但不計利息。她問,你立下字據了嗎?我點頭,立了。燕子就走到她的寫字臺跟前,拿出筆紙彎著腰匆匆寫著,然后她就把她寫好的借條憑據遞給我,說你把這個交給小霞,五年以后我會連本帶息還給她。我愣在那里,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燕子,你這是干嗎,你跟我將來真的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燕子在整理著剛才被她弄亂的床上的被褥,她并沒有回答我與她之間的事,而是說,小霞看不起我這個人,但我更看不起她的錢。

正是這件事之后,燕子開始疏遠我,回避我。這期間燕子哥離婚了(據說,燕子的嫂子在外面早就有人了)。燕子哥不再騎摩托車載人了,卻學會了酗酒和賭博,常常夜不歸宿。那個家幾乎在靠燕子支撐著。這使我內心更加痛苦和愧疚。

周末,小霞把她的董事長——那個年過六旬的臺商領回家里來吃飯。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我沒在家,但鄰居們私下的議論已經夠讓我難堪的了。說小霞一下車,就挽著那個跟我父親一般年紀的臺商走在胡同里,走在鄰居們驚愕的目光中,那個臺商又老又丑更沒有風度,小霞的臉蛋幾乎蹭著那個臺商光禿禿的腦袋,傍著他比傍著親爹還顯得親哩;還有的議論就更是難聽了,說小霞一定是看上那個老頭兒的錢了,小霞要憑她的美色和手段來榨干他的錢,為達到這個目的小霞正不惜姿色要嫁給他呢,云云。聽了這些議論,我問父母,小霞是否跟他們說過實情,父母說沒有的事,誰說小霞要嫁給那個臺商了,母親甚至說,你妹妹會那么傻嗎?

但這次我在家里看到的一幕,卻證明鄰居們的那些議論并非空穴來風。年過六旬的臺商是個小老頭兒,肥頭光面,腦袋上早已謝頂,光禿禿一片。他穿著一套潔白的西裝,系著一條艷紅的領帶,腆著個大腹便便的肚子,走起路來搖晃搖晃,樣子十分難看。一進家門,他就伯父伯母地叫著,把一包包禮品擺到父母的面前,而我父母的臉上頓時就現出如期的照單全收的笑意;當然免不了一番謙虛的推辭。小霞變得嗲聲嗲聲地說,媽咪,我今天要親自下廚給董事長做幾道閩南菜呢!臺商是個閩南人,馬上接腔道,那我來幫你哦。母親忙說那使不得使不得。父親樂呵呵的樣子,背著手說,還是讓小霞做吧。家里顯然是來了個財神救星,一時間幾乎亂了套。我待在房里始終沒有露面,我突然為小霞,不,為這個家感到羞恥。我走出家門,父親攆著問你去哪,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你知不知道?我沒有搭理就走了。

我在街頭轉悠了幾個時辰后又回到家里。母親在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剩湯,父親在房里看著電視了。我問母親,那個臺商呢?母親說,走了,人家吃飯時還一個勁兒地念叨你,你跑哪去了?我又問,小霞呢?母親說,在廚房呢,今天真難為她又是做飯做菜又幫我刷碗。我轉身去了廚房,小霞正在洗池里清洗著壘起碗碟,嘴里哼哼著什么要愛就愛得死去活來什么的。她抬起眼皮看見了我,說,你是打算永遠也不見我的董事長吧?他是不是又老又丑,丟了你當哥的臉面?我打斷道,我想說的不是這些。小霞一揚眉,說是不是你又要我幫忙,替別人借錢,還是讓我替你的燕子謀個差事?她好像始終對燕子的情況一清二楚。我正色道,小霞,你跟你哥說實話,你跟那個老頭兒到底是什么關系?

小霞停下手中的活,在手巾上擦干雙手,正視著我逼問的目光。你問這個干嗎,這是我的私生活,跟你連邊兒也不沾。她的回答像子彈一樣一下子擊中了我,看著我窘迫的樣子,她嘴邊又綻出那種玩世不恭的譏諷的神情,說,我沒有說錯什么吧?我過去把廚房的門掩上,我不想讓父母和鄰居們聽到我們的爭吵,事實上那一刻我已經火上心頭了。你知道,那個老頭兒都可以做我們的父親了,你跟這樣的人泡在一起,讓我和父母在鄰居面前的臉面往哪兒擱?你圖他什么?難道只是他口袋里的錢?你把青春年華放在像他那樣的人身上,你就不想想自己的下半輩子?小霞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但表情越來越冷漠了,我剛停下,她就沖我發難道,你說完了,叫完了吧?你還有什么大道理統統都說出來!你說得不錯,我就是看上了他的錢,那又怎么樣?沒有錢,我現在能過上如此逍遙自在的生活?我們的家里能用得上那些電器,父母可以不再為今后的日子那樣操心?再說了,沒有錢,燕子哥的官司能了得了?我告訴你,沒有錢,你就寸步難行!她變得像只發怒的斗雞那樣把脖子伸向我,面容變得有些猙獰了。我說錯了嗎?你說呀,你說呀!

我突然變得無話可說。這一瞬間里,我想到了那個在五萬元債務的重壓下處在崩潰邊緣的家庭,想到了那個處在困境中掙扎的為了錢而四處攬活打工的燕子。一種透心的寒意使心哀如焚。

我一點兒也不想跟小霞繼續說什么了,我打開廚房的門,準備走出去,小霞卻叫住了我,她毫無羞恥地告訴我,只要她答應嫁給那個老頭兒,那么她就會得到新城區一套價值在三十萬元的住房,她特別提醒我,她已經答應要讓父母住進新城區里去……

那是一段極其灰暗的日子。廠子里換了領導,區里重新派來了一個年輕人當廠長,說是要大刀闊斧地搞改革,要下崗分流,減員增效,一時間全廠人心惶惶。果然,新的領導班子關門開了兩天會,就動真格的了。機關機構精簡一半兒,職工按百分之十的比例下崗。那些天,大白天的陽光我都覺得寒冷浸身,因為我已經發現并不是按照個人能力和業績決定去留的,差不多被精簡和下崗的都是過去老領導身邊那些忠心耿耿的人。到了宣布機關下崗人員的那天,我幾乎沒有膽量去參加會議,蹲在機關樓層的廁所里靜候判決。從會議室那邊傳來鬧哄哄的叫嚷聲,我知道結果出來了,有幾個人進了廁所里小便,我聽見議論到我的名字,說是阿貴這小子居然沒被整下來。至此,我那顆高懸的心才轟然落地;那一刻我的眼淚都險些奪眶而出。

我生平第一次絕望地感到,工作對于像我這樣的人來說是多么重要;它幾乎直接動搖著我對未來的信心和勇氣;我幾乎不敢想象,一旦失去工作對我意味著怎樣的災難。

我當然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燕子。

前些天我把廠子里的情況對她說了,她顯得十分憂郁。當時下午的陽光正在她狹小的房間窗口上漸漸黯淡下去,她在整理著夜班要帶的東西:一飯盆米飯、一缸午餐剩下的菜和一條擦汗的舊毛巾。她現在在一家紙箱廠里干臨時工,計件收入,多勞多得。每個班她要從傍晚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早晨。這份工作薪水不低,但就是累,一個壯勞力干上兩個星期也吃不消,但燕子已經干了三個多月了。據說,這份又苦又累的活兒還是她哥找了幾層人情關系才求得的。燕子不說話,背對著我,她的后背瘦長且單薄。她把要帶的東西都裝進了一個布包里,頭微微垂著,一動不動,好像凝固在了窗前的寫字臺旁。我走過去,側著臉,才看清燕子那雙被幾綹額發遮蔽的眼睛盈蕩著淚水。我從后面用雙臂抱住她,我覺得現在越來越不能忍受燕子的淚水對于我的感情的刺激和傷害,甚至她的淚水就是對于我的無能和渺小的譴責和責難。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說,燕子,我們結婚吧,嫁給我吧!我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感到自己是那樣孤立無援,我需要愛情和幫助,需要有一個屬于我們兩人的世界。燕子把眼淚揩凈,狠狠地抽了抽鼻腔,平靜地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說什么嫁不嫁的,虧你想得出!我說,那我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結婚呢?這種日子又什么時候才能熬出頭呢?她把布包挎上肩,說我也不知道,看命運吧!她走出房間,去上班了。

就在我得知未被裁員下崗的當天下午,我請了假從廠里一口氣跑回“幸福村”,徑直來到燕子的家。我知道再晚點兒,燕子就要上夜班了,那我要等到周末才能跟她見上面。

走進燕子家里,我覺得氣氛有些異樣。燕子的父親坐在桌旁,悶頭抽煙,垂頭喪氣的樣子。母親則站在燕子的房門口,交叉著雙手,氣吁吁的,像是剛剛平息了一場激烈的紛爭。燕子的哥不在家,自他離婚后他就很少在家里待著,用燕子父親的話說,“鬼才知道他整天死在什么地方!”照以往,這時候燕子的父親會抱著棋盤找他的老哥們“廝殺”去了,母親則提著個籃子去村西的菜場買那些午市剩下的便宜菜,可今天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心里不禁有些惶然。燕子的父親看見我走進來,立即站起身,好像他正等著我的到來。他說,阿貴來了正好,讓阿貴評評這個理,你一個大姑娘家,不出去找活兒做,家里現在這么困難,還有她哥欠的那些債,她就忍心歇得下去嗎?這邊話音剛落,房間里就傳來燕子又尖又啞的哭聲:我難道做的還不夠嗎?這個家難道就應該讓我一個人承擔責任嗎?我這幾年里為你們掙得還少嗎?可是,你們說過一句心疼我的話嗎?(她在拖著長長的哭腔)我這一輩子該怎樣做,才算對得起你們,才算為這個家做得夠了?燕子的父親拉住我,女兒的話似乎已經觸及了他的痛處,他激動得欲言又止的樣子。其實,這一刻燕子說出的話正是這些年我早就想對這個做父親的說的。我走到燕子的房門前,她母親讓開了,看來剛才不是她擋在這中間,燕子的父親是極有可能沖進房間對燕子施以拳腳的;跟我的父親一樣,他們的教育方式從來都是以動手不動口為前奏的。

我走進燕子的房間,隨手把房門關上,燕子坐在床沿邊,額前的頭發凌亂著,雙眼有些紅腫,她拿著手絹不住地擦著眼淚和鼻涕,身子在微微抽動。這場面完全破壞了我的心情。燕子顯然從那個紙箱廠失業了,看來她又要為找新的工作而奔波。我注意到燕子在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她捋了捋頭發站起身,揩了揩眼睛和鼻子,臉上泛著勉強的笑意,說你來了,真不好意思,跟父親吵了一場,是我不好!我說,是你父親不對,他就怕你歇著耽誤了為他為這個家掙錢,他想的就是錢!燕子說,你今天這么早就下班了,有什么事嗎?我就把我沒有被下崗的情況跟她說了,燕子果然高興起來,眼睛里放射出喜悅的光彩來。這真是好消息,真為你高興哩!她的話使我心里暖洋洋的,我說,我來就是要告訴你這個,我不想讓你為我擔心。她苦澀地笑笑,說這個消息應該慶賀一下才是,今晚我們出去吃頓飯吧。這話使我大為震驚,要知道這是她與我戀愛這些年來她第一次提出要出去吃頓飯!你說什么,出去吃頓飯?她肯定地點著頭,是啊,我們也應該在一起好好地吃頓飯了!我馬上就猶豫起來,可是……她看出來了,說你沒有準備吃飯的錢? 她看著我漲紅的臉,淡淡地笑著說,沒關系,今晚我請客,一頓飯錢難不倒我呢!她讓我先出去,她要準備一下,我就走出房間,帶上門。一進堂屋這邊,燕子的父親馬上就問我,燕子是不是改變了態度,是不是你們這就出去找工作?我當時真恨不得朝那張又皺又糙的老臉上啐一口。我沒有搭理他就走到屋外去了。

從家里走出來的燕子光彩照人。她把盤著的頭發垂披下來,就像一掛黑亮的綢幕飄蕩在肩頭;她的面容經過精心修飾,變得嬌媚而清純,眉毛描長了,嘴唇涂著紅,雙頰紅潤;在我的記憶中,燕子臉上那似乎永遠也難以褪去的蒼白和憂郁也煙消云散了。她的衣著也變了樣兒,她穿著一身素雅的套裝,對襟小領,束腰短擺,下著同樣緊身的短裙,裙下兩條修長的腿在淺色的絲襪里顯現出美麗的曲線。她肩頭挎著一只玲瓏的小皮包。她款款地走過來,我有些被震住了。僅僅就這短短的十幾分鐘里,我突然發現眼前的燕子是那樣陌生又那樣令我心動。

燕子,你什么時候學會打扮了?這套……衣服……是什么時候買的?我心里變得怯怯的,又有些惶惶惑惑的感覺。

燕子說,別那么看著我,咱們快走吧。我們沿著又暗又臟的胡同往外走,她說,女人都是天生會打扮的,只是有沒有那個條件罷了。這套衣服買得挺早了,本想在一個特別日子里穿的……她側臉看了我一眼,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在我的印象中,燕子是從來不奢華不摩登不時髦不張揚,但今天我覺得燕子有些特別了。她昂首挺胸地走著,看不出一點昔日那種拘謹和壓抑的跡象;锃亮的皮鞋踏著地面發出咔吱咔吱聲響,她身體內似乎有種倔強的氣質正在刺激著她要做出某種叛逆來。

走出“幸福村”胡同,燕子就招手停下一輛的士。她是從來不愿花錢坐的士。我說,我們一定要坐的士嗎?她首先鉆進車里,等我也坐進去后,她說我們為什么不坐的士呢?我覺得她的話里有種跟我犟著勁兒的意味。我不說話了。這時候,我突然想到這些年來,我還真的不曾為燕子做過什么,譬如坐坐的士,出去在飯店里吃一頓,或者給燕子買上幾件衣服什么的。在我的印象里,燕子似乎從來都不需要那些,但她心里到底又是怎么想的我卻不得而知。

的士馳進暮色中的市區繁華街道。我對燕子說,晚上隨便找一家飯店就行了,我們可不是高消費一族!我心里是不想讓燕子為這頓飯花了冤枉錢。燕子沒有搭理我,她看著窗外的街景,叫司機繼續往前開。車開到商業區的道口時,燕子突然對司機說,去新城區的福隆大酒店。我馬上醒悟到,那個小霞的酒店,干嗎去那?我心里明白,那家酒店的消費十分昂貴,況且燕子是不愿與小霞在那里照面的,假如兩人真的碰上的話。燕子側過臉看我,嘴角含著譏諷,說小霞的酒店又怎么樣,我們花錢吃飯,誰能說什么?

下了車,燕子在付著車錢,我感到很尷尬,因為我的口袋里分文沒有。事實上我去燕子家僅僅就是告訴她我沒有被下崗的消息,別的都沒有考慮到。燕子領著我走進金碧輝煌的福隆大酒店,這是我第二次來這里,上次來是替燕子哥找小霞借錢的。穿著紅艷旗袍的服務小姐鞠躬敬禮,笑容可掬地做著請進的手勢。燕子對領班小姐說,我們要一個包廂。領班小姐領著我倆穿過酒香飄逸、人聲喧鬧的大廳,走進一條長廊,進了一間名為“翡翠廳”的包廂里。一張大圓桌上擺著鮮花,以及餐巾、碟子、筷子等,周圍十把古典的椅子,四壁掛著歐洲浪漫的古典壁畫,一套組合音響和一臺大屏幕彩電立在墻角,一套褐色真皮沙發擺放在另一邊。

小姐把茶水送進來了。燕子一邊呷著茶水,一邊翻著菜譜開始點菜。小姐恭恭敬敬地站立一旁記著。這時我很想對燕子說隨便吃一點兒就行了,吃頓飯花許多錢是不值得的,況且是花她的血汗錢!可我又不便直說,因為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清楚燕子今晚究竟是何種心態。

燕子究竟點了些什么菜我并不清楚,因為那些菜名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但當一盤盤菜端上來時,我著實吃了一驚。龍蝦、鮭魚、魚翅、蟹黃、甲魚和一瓶干紅。

燕子,你怎么能隨便點這些菜呢?這要花很多錢的!我說。燕子接過小姐打開的酒瓶,示意小姐可以出去了。小姐出去后,燕子就往兩個杯子里斟酒。酒很快斟滿了,她就舉起杯子,看著我,我注意到她的雙眼晶亮而清澈。

她說,阿貴,你知道,我長這么大,都二十五歲了,今天才感到特別自在,放松,感到高興呢!

我說,為什么?

為什么?就為我們今天能坐在這里,這樣隨便地吃呀和喝呀,多好啊!來,把這杯酒干了吧!

她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我知道,她是從來不喝酒的,逢年過節也不喝,可是現在她好像特別能喝。喝完后,她吃了一口菜,就接著斟上酒,招呼我多吃菜。我吃著菜,但發現她又獨自飲下一杯。我抬起頭,我們的目光相遇在一塊。

燕子!我發現你今天很反常,你是怎么啦?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阿貴,什么反常?為什么偏要有什么特別的事?她說,我們就不能享受一下生活?我們難道就不能在這種地方吃點喝點?

可是……

可是什么!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可是因為我們窮?因為我們在這個社會上沒有地位?我們就不配在這種地方消費?

她激動起來,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兒。我緘默無語,她說出的其實正是我想說的。

沉默了一會兒,她緩和了語氣。阿貴,我們倆好上都快十年了吧,對,應該有十年了,可如今你還是你,我也還是我,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擋在你我之間。

她臉上泛起苦澀的微笑,接著淚水就簌簌而下。

我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

燕子,我們結婚吧,我們住在一起,我不會再讓你那樣辛苦,我會把你照顧好。

燕子用餐巾紙把眼淚擦拭了一下,輕輕地搖著頭。

結婚?拿什么結婚?結了婚又住在哪?你們家那么大點兒的地方,跟我們家有什么區別。我們將來又憑什么生活下去?

我說,小霞說過了,她要給父母在新城區買一套住房,到時候父母搬出去,我們不就有房子了嗎?

燕子搖著頭,說還是不去想那些吧,來,我們喝酒吧。

我伸手過去阻止她,燕子,我沒看過你這么喝酒,這么喝酒,你會醉的!

燕子推開我的手,笑著說,我現在想的就是能醉,最好馬上就醉,醉了就把一切都忘了,醉了就什么也不用去想了!

她把杯里的酒又一口喝下,又在往杯里斟著酒。一瓶干紅快喝完了。

這時候我想到該把燕子送回家去了,這樣下去,我真擔心她會出什么事。我站起身,說我要去趟衛生間,就出去了。

等我走回包廂時,那瓶干紅已經喝完了。燕子臉色變得蒼白,神情怪怪地看著我,說你真的是去衛生間的,這么久?我點著頭。我當然不會告訴她我去了小霞那里,并且要她答應這餐費全免,小霞說全免不可能,只能打折優惠,最后同意打五折。

我沒有在原座位上坐下,我走到燕子身邊說,燕子,我們該回去了,我們走吧。

她說,急什么?你就不想跟我在一起多待一會兒?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醉過酒,但今晚我想喝個痛快,我想喝醉一次……

她眼里的淚花閃爍著凄楚的光澤。

這個時候,小霞居然走了進來。剛才我去她的辦公室就要求她千萬不要來這里,可她還是來了。她穿著一襲黑絨呢裙,裸著兩條雪白的纖長的手臂,頸脖上的項鏈金光燦燦。她一手拿著一瓶干紅,一手舉著一只高腳杯。

唉喲喲!她故作驚愕的樣子,陰陽怪氣地叫道,什么風把我哥和未來的大嫂吹到敝店來了!

我注意燕子的表情頓時發生了變化;她臉色漲紅,迅速地擦拭了眼里和臉上的淚水,嘴角也隨之繃緊起來。

小霞在我旁邊坐下,說我來的正是時候嘛,酒瓶都干了嘛!看來,你們也很新潮了,談情說愛也學得浪漫了嘛!來,我給你們再斟上。

燕子的目光瞪著我,她顯然猜測到我剛才出去跟小霞見過面。小霞給燕子的空酒杯斟上了酒,舉著自己的酒杯說,來我先敬我未來的嫂子一杯!燕子極其不情愿地舉了酒杯,抿了一小口,算是勉強應付了。小霞又往我的酒杯里斟上酒,說我要敬我苦大仇深的哥哥一杯,這些年里燕子姐可是讓你費心了啊!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說什么苦大仇深的,你就少說兩句吧!我是怕她的話引起燕子的敏感和不滿。小霞這時給自己的酒杯里倒滿了酒,說我最后一杯敬我哥和未來的嫂子一杯,祝你們早日花好月圓!我跟燕子同時舉杯喝了一口。我想小霞喝了這杯酒就會走的,誰曾想小霞剛喝光了滿杯酒,便說,請哥和燕子姐放心,以后你們來到我的酒店消費,一律都會打折優惠,不用我哥再去找我,在我的酒店里,本經理說了算!

誰需要你打折了?燕子突然問道,我求過你打折嗎?

酒桌上氣氛頓時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小霞那張矜持而高傲的臉上頓時出現了困惑的神情。怎么,我哥剛才不是去找我讓我全免了這頓飯錢嗎?全免是不可能的,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的,哪兒有吃飯不付錢的道理,但打折可以,而且是五折的優惠。

燕子突然從桌邊站起來,拿起她的小皮包就走。

燕子——我叫道,你去哪?

我去結賬!燕子扭頭看著我,憤怒使她的面容快要扭曲了。你真可恥!

她走到包廂的門口又停下,對小霞說,我不需要你的什么打折優惠,我一點兒都不需要你對我的憐憫!

我跟著走出包廂,燕子已經穿過長廊直接走到大廳收銀臺那里。我看見她從皮包里抽出錢夾,從里面拿出一沓鈔票,重重地甩在收銀臺上,扭身就走出了酒店。我追上去,在酒店大門外拉住她,燕子猛地掙開我的手臂,我看見淚水再次從她的眼眶里傾注下來。

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有尊嚴地活著?為什么我們總是別人可憐和施舍的對象?為什么我們會變得這么可恥?

燕子的聲音尖啞而絕望;她沖我大聲叫道,你走開!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這件事的觸動,還是長期的那種卑賤壓抑的生存環境的刺激,燕子在第二天就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沒有給過她任何希望的城市……

我至今也沒有得到有關她的一點兒消息。使我更為震驚的是,燕子的出走好像并沒有引起她的家人的過分焦慮和不安,除了最初在有限范圍的尋找和打聽外,以后似乎一切都平靜而正常了。我曾幾次去她的家里,想了解一下有關燕子的下落,她父母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死了!

我妹妹小霞真的跟那個年過六旬的臺商結了婚,同時也真的在新城區買了一套大房子,讓父母搬了過去。老屋留給了我,我把老屋修繕一番。

我仍在祈盼著燕子能早日回來,畢竟我現在有了屬于自己的一間房屋了。

從第二年開始,每到年關時,燕子哥都會來我家一趟,還上一萬元。她哥對我說,阿貴,你放心,燕子說了,一年一萬,五年還清。

我問他燕子現在在哪兒?她在干什么?

她哥就拉下臉,走了。

作者簡介:錢玉貴,男,1962年11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協副主席,安徽省作協主席團委員、理事,安徽省文聯委員,安徽文學院首屆簽作家,銅陵市作協主席。 先后出版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長篇小說《潛入罪惡》。累計發表作品一百五十余萬字。先后獲國家省市級文學類獎勵達十余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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