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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光的小紅

2012-04-29 00:44:03阿乙
小說林 2012年3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白居易《放言》

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草。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

——蒲松齡《聊齋志異·瑞云》

“我已經老了。”

他一直揉搓腦袋,打過摩絲的頭發亂成一團,不久,一滴黃泥從他眼窩下深重的褶皺里滾出。是淚水。在昨天的面試會上,他戴著粗金項鏈、鴿蛋大的鉆戒,以一副我養著你們的氣勢掃視眾生,對我說:“我知道你好賭成性。”今天卻像條可憐的狗蜷縮在我面前,反復說他老了。我覺得我他媽才是老得不成樣子了。

他說:“這件事至今還讓人不敢相信,卻是確切地發生了。”隨后他跟我講了這件事。

二十年前,天空比現在還粗鄙,整個社會充斥炫耀的氣息,我是一名清瘦的詩人,將自己養得又窮又倔強,不過在終于有重金意外掉下時,還是淪陷進去。寧波商人胡海云僅因為在《詩刊》上看見我的一首長詩,派司機千里迢迢來接,讓我給他寫一部傳記。我允諾了。

這是一名讓人不寒而栗的司機。個子粗矮,右眼皮留著疤痕,黑黃的臉坑坑洼洼,像是有不少肉蟲隨時要鉆出來,而且后腦勺處有塊斑禿。他不吭一聲,敲開我家的門。我問是不是胡先生派來的,他點頭,然后帶著我飛馳。他一直專注地把著方向盤,看前方,我怎么說話他都只慢騰騰地嗯。如果不是車輛顯得氣派,我會以為他是將我拉到屠宰場默默殺掉。

胡先生的莊園建在離海遠點兒的鄉下,將一座山包圍起來,山上的水壩將湍急的水流穩重地分成五道,從雕成龍口狀的管道放出,砸落于底下水潭。園內植大量青竹,那竹的綠看著像飲料,沁人心脾。在夜晚,琉璃瓦上的彩燈點亮,配合法式街燈,使竹間的小徑猶如夢道。沿石徑走,穿越拱橋,便會找到一塊半個球場大的露天劇場。可以放電影,辦舞會;也可以聚賭。就是在那里,我的一生開始毀滅。

我以為胡先生會像電話里那樣熱忱,老遠出來迎接,但是到達他的辦公室前,我被命令等一會兒。大約二十分鐘后,他送客出來,才順便握了下我的手。“我是……”還沒等我介紹完自己,他便松開手,轉頭說:“娟,招呼一下他。”然后走回辦公室。這讓我幾乎馬上要離開。這些老板就是這樣,習慣于將任何人當成棋子安排,一旦談妥,全無尊重。但我還是跟著他的女秘書走了。我得說服自己是來賺一筆可以養我五年的錢的。在那書房果然擺著五萬元訂金和三條中華香煙,當然還有一堆關于他和紫檀的報道材料。

“你吃和住都在這里,寫到什么時候都可以。”她說,然后走了。她穿著海關制服一樣的白襯衣(戴軟肩章),扎藍色短領帶,沒有系胸罩。因為是個呼吸和說話都急促的女人,乳頭總是大規模挺上來。當她轉身而去時,套裙下的長腿像豹子般邁開,高跟鞋極有節奏地釘向瓷磚地面。如果不是眼睛沾染上他的傲慢,臉上也不撲許多粉,她一定是可愛的女人。誘敵深入又拒人千里,我這樣想。

第二次見胡先生是在食堂。我一直在這里吃,以為是安排下人飲食的場所,這天見著才知是他的禁臠。他拉著當地日報總編的手,介紹大廳的巨畫出自張大千。進包廂后,我們便見墻壁掛滿他與各種名人的合影,其中一位說來頗讓人不安。“你現在坐的位置就是當時他坐的。”胡先生說。總編騰跳起來,被胡先生按下去。

很難想象,這些燕窩、鮑魚也是那個粗鄙廚師做出來的,他平時也給我做些普通蓋飯。胡先生拍著廚師的肩膀說,“這是我多年的隨部。”這正像胡先生抽的煙,仍是一塊八一包的大前門。“重情。”總編豎起大拇指說。

“是順手了。”胡先生說著,將手插向女秘書領口,“不過這個還是新的好。”女秘書將他的手打下來。但在我蹲下去撿筷子時,看見她的手插在他拉開拉鏈的褲內,像蛇一樣游泳。后來,我終于說:“胡先生,如果有時間我們可以聊一下嗎?”

“聊什么?”

“我寫傳總得和你聊一下的。”

“你就隨便編,別問我。”

他大手一揮,將它搭在總編肩膀,哈哈大笑,后者雖毛骨悚然也賠笑起來。我不知他們笑什么,心想編吧,倒干脆。但他似乎猜出來,指著我說:“你要編不好,剩下的五萬就不給你。”我告誡自己不要開口,我就怕自己一激動站起來說:“連這五萬訂金我也不要了。”但我的眼睛分明因為自尊受傷而鼓突,臉色也紅了。司機拍打我的肩膀,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他說得極為嚴肅,就像要將我鎮壓得死死的。這是此前此后我在莊園聽到他說的唯一一句話。我想他過去是做軍人或者黑社會的,對忠誠有著粗硬的信仰。

國慶將至時,我習慣了這里的生活,任務也完成得差不多。莊園上下開始布置。竹子扎上彩紙,小徑邊擺花盆,一條綿延的紅地毯從門口鋪到露天劇場。司機開大巴接來一支純女子樂隊,她們穿黑色長裙,提著松黃色的大提琴、小提琴、長笛,像鳥兒一樣散開,又聚攏,坐在竹林深處演奏。不久調酒師、燈光師以及其他人等也趕來,將此地弄得像巴黎郊外上流社會聚會的庭院。十一當天,那個叫娟的女秘書穿著紅得發紫的旗袍挽著胡先生,一整天站在莊園門口,像女主人那樣面帶職業微笑(這是她心底真實的微笑,因此比一般職業微笑還要用力),歡迎那些自己開車或由劉師傅接來的貴賓。他們或從政,或從商,或琴棋書畫頗有聲名,或高居山廟是眾多女人心靈上的父,穿著溫文爾雅,走來走去,來回碰杯。

而我不敢到案臺取走一杯。假如酒保問,我定然沒法解釋,說起來我是客人卻更像下人,穿著一件有點兒皺的襯衫。我想回書房修改作品,卻耐不住喧囂,這樣站著又尷尬。是日報總編路過時將我肩膀挽住,他什么也沒說,僅以肢體語言表示,不要害羞,這是你應得的。我因此取到一杯像桃汁的酒。我很感激這來自長者的庇護。在他消失于一堆人中時,我靠在樹上,靜靜地飲。這酒有很多鹽粒,咸,喉嚨內卻像有火柴擦刮著了。我覺得它可能是配料而不是酒。一名看來只有二十一二歲的年輕人走來,斜著眼說:“你喝的是瑪格麗特。”

我默然以對。他用手指彈彈我的杯子,繼續說:“用龍舌蘭酒配的,是給……”然后將這只手收回,插進褲兜兒,另一只手繼續舉著紅酒,帶著詭異的笑容走掉。在碰見熟人時,他悄悄指我,那人目光便循著過來,看我手中顫抖的酒。他們相視一笑。因此我想這酒可能是喂狗的。那公子叫索寰,長得標致,鼻梁高挺,每根發絲都像用頂級梳子梳理過。我覺得他越漂亮便越輕薄,我的憤怒便也越多。比這憤怒來得更多的是自卑,我充滿誤入的恥辱。

聚會一直進行,仿佛要終止時,又有新的高潮出來。娟像一只紅色野雉在黑色的身影中踏來踏去,有時談著談著聲音猛然變大,張著緊密的牙齒放浪形骸地笑。我覺得她就是在火熄滅后將它吹燃、在大家沉默時拼命撓癢的那個人,累而滿足。有一次,她對著遠處的樂隊點頭,一只大號凌烈地吹響,她猛然半歪身子,將雙手交叉擺放在胸前,一動不動。這是她的終極演出。她像邁克爾·杰克遜在布加勒斯特舞臺上那樣靜止不動,耐心等待所有人,等他們的期望積壓得不可排解時,才會祭出下一個(或下一串)動作。那必然狂野而爆裂。但這時四周出現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不少老鼠匆匆奔過。是坐著的人在轉動屁股,站著的人踩過草叢。

最后一對客人正緩緩走上紅地毯。一位上了歲數的女人和一位年輕的女子。我感覺心臟被槍擊了。年輕的女子穿著白色露肩無袖拖尾長裙,戴絳紅色長手套,皮膚比衣服還要潔白柔和,就像一團靜謐的雪或者一束光飄過來。有一陣子,旁邊的女人拉住她,我們便見燈光在她長睫毛和高鼻梁下制造出神秘陰影,這時如果不是她的臉皮微微顫抖,左手緊握右腕,胸脯也隨著呼吸急促起伏,我們會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尊只應遠觀的雕塑。挽著她手的人應該是她的母親,或者說是仆人、看守、獄卒。后者虎背熊腰,仰著頭,緊扣寬大的唇線,露出粗野的鼻孔,正像老虎那樣警惕地看著大家,仿佛知道大家都是什么人。

這個女兒總是低垂下眼睛,畏葸不前。這是我第一次在美人身上看到謙卑,甚至可以說是凄楚。一種根深蒂固的凄楚。就像她虧欠著大家什么,她一直明白自己虧欠而大家還不知情,她感覺沒有資格與我們為伍。我仿佛聽見她內心的聲音,像沉下海去的絕望的手,或者被馬車拉到天邊的哭泣,因此在猝然間愛上她。我對這樣一個無法企及的她懷著巨大的悲憫與同情心,想攏住她肩膀,護衛她,永遠不讓她經受風雨。而別人呢,目瞪口呆,集體性精神干渴,覺得自己在塵世生活過長,是塊干裂、可鄙的土地。

不遠處,音樂稀稀落落響幾聲,穿紅旗袍、皮膚焦黃、身材好而一直僵硬的娟,像是在默片里做了幾個破落的舞蹈動作,氣急敗壞地走掉。沒人理她。

“這是小紅,我的外甥女。”胡先生拉著年輕女郎的手說。女郎旁邊的母親低下高昂的頭,擺出一個恐怖的笑。胡先生松手時,小紅的手像受驚的鳥兒飛回巢,悄然縮在身后。她對我們鞠了一躬。好一陣后,大家才回過神,匆匆舉杯聊著,卻不知道聊的是什么。

娟像是被打了一棒。她再次出現時極其狠毒地看了眼小紅,一定是用目光搜遍對方,想找到一處缺陷。卻是更加惶恐起來。她拉胡先生的胳膊親昵,被甩開(就像要將她甩到泥地里)。接著她緩緩、討好地蹭上去,問:“你還愛我嗎?”胡先生用極其陌生的眼神看著她。

“難道你不愛我嗎?”

胡先生厭惡地走掉,她待在原地流出了眼淚。她意識到流出眼淚了,還凄惶地笑,卻是有人安撫時,忽而爆發出莫名其妙的委屈,拍著桌子哭,聲響大得像是示威。胡先生老遠問:“怎么了?”她只是哭。胡先生便將杯子擲向假山,快步走來,揪起她頭發,“滾!”她像個獵物掙扎。他便將她丟下,用腳踩。像是覺得自己的腳不夠臟,他去土地上蹭了幾遍鞋底,回轉身再踩,直到將旗袍踩得滿是土印。“你跟我外甥女斗什么斗?你跟一個五歲就父母離婚的女孩子斗什么斗?”他吼道。正是這吼聲使我明白為什么在小紅眼里會隱藏那么大的怯懦與哀楚。我的心開始收緊。此時小紅坐在遠處,隔著手套緩緩撥弄指甲。她是低著頭的,卻知道有人看她,悄悄偏過頭,像一只極其安靜的貓。

胡先生走后,無人再敢理娟。她爬行一段,站起來,跌跌撞撞消失了,后來幾天都像被扒光的鳥翻著可怖的眼白,待在角落不時嘶鳴。小紅曾試圖示好(也許是路過),這個神經質的女子便兇狠地吐痰。小紅提起長裙,按照原有節奏走過去。

十一當晚,樂隊緩慢演奏,劇場中央循環投影小紅從小到大的照片。除開最后一張,全部是頭像,全部是一種歉疚、哀楚的表情。最后一張是全身照,小紅穿著黑色芭蕾服,踮著腳尖,挺胸仰頭,將雙手藏于背后綿密的羽毛中,像拉滿的弓站立在鏡頭前。大家端著杯,借著路燈、廊燈、彩燈、地燈走來走去,不經意看上幾眼,累了坐下吃點心。忽然,音樂的節奏加快,就像從遠處山谷閃出一支龐大的馬隊,蹄聲一次比一次迫近。跟隨著的是投影機飛快地轉動。小紅一次次長大,一次次變回襁褓時期。大家像被鞭子抽到,驚懼地站起,仿佛看見樂器一只只炸飛,機器因為承受不住而猛烈燃燒。啪。燈光熄滅,音樂聲戛然而止,投影定格在最后一張照片上數秒,也消失掉。四周死一般黑,就像汽車駛入隧道猛然剎車,到處都是沉悶的呼吸。

幾十秒后,同樣是啪的一聲,一束燈光像炮彈從后方天臺射出,穿越一只手后,打在舞臺中央的白墻上,留下一道曼妙的黑影。小紅穿著那件裙子,埋頭蜷縮在舞臺,舉著失去手套保護、孤零零抖著就像是第一次獨自出來獵食的小動物的手。說起來這真是一只好手,像被溫熱的牛奶或者新鮮的山泉浸潤過無數遍,又被暖光烘得透明、鮮嫩、光滑、潔白、溫順、妖嬈、神圣,同時無比合適。它不能再長了,也不必再短,只有像這樣,它才會無休無止像清涼的風探進每人的心臟,攫緊每人的靈魂,使人們既不是因為痛苦也不是因為喜悅而哭泣。我已忘記舞曲的名字,只記得它每次起舞時都帶走我們內心最深的期望,每次降落又召喚我們走向飄滿大雪的幽靜葬禮。它跟隨它的主人,猶疑、痛苦、掙扎、嘗試、飛躍,我相信正是因為她逐漸強大的自信(或者說是對藝術的全然獻身),這雙手爆發出巨大的奇跡:在它們翩然滑過時,黑暗的空中跟著出現一道綿延、流暢的光芒,流光溢彩。我們正沉浸其中,無以釋懷時,它們猛然平攤打開,光芒隨即跑上去,使它們成為發光體。而她筆直站著,頸部和下顎不停抽搐,臉上像被潑了一盆水那樣長時間抽泣著。隨后燈光隱滅,剩下我們的心靈在無盡沉默中穿行。

很久以后,當往日的燈光和樂聲出現,掌聲才響起。大家無以酬報,唯有迫不及待讓手參與到這心靈的契約中。這時那名司機顯得多么討厭啊,他蹲在角落啄吸香煙,不時咳嗽、大聲吐痰,就像一個實打實的聾子。一會兒,胡先生走過來,人們涌過去祝賀,其中一位問:“有沒有男朋友?”胡先生說:“我正要說這個。”他取過話筒,對著它吹幾下,以極大的聲音接著說:“我今天請這么多親朋好友來,就是想為小紅挑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底下隨即出現隱秘的騷動,胡先生沉吟一下,頗為壓抑地說:“所有人都有機會,包括那些我請來工作的人。”騷動聲便全然爆發出來,甚至出現呼哨。

“一切尊重小紅自己的意愿。我會給機會讓你們接觸,也給機會讓她接觸你們。她會選擇好屬于她的一生的伴侶。她懂的。”他這樣補充,意外地哽咽起來,就像是她真正的父親。他強調:不要輕易承諾,如果承諾,就必須做到;應該承諾的是,你能在她年輕貌美時愛她,也應該在她年華老去時愛她;能在她順風順水時愛她,也應該在她風波落難時愛她。我相信是根植于血緣的深刻柔軟,以及小紅不幸的家庭現實,使這個世故商人說出如此煽情又空洞的話。雖然他明顯看起來喝多了。來到莊園的男性都覺得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這簡直是將她白送出去。“我強調是所有人”,胡先生的話讓有權有勢者蠢蠢欲動,也讓我躍躍欲試。我僅僅為著擁有這不帶門戶偏見的機會而對胡先生生發出一種卑賤的感恩。我想如果可以,可以終生報效他和小紅。但僅過一夜我便清楚,一只名貴寶器,它在拍賣交易所以零元起拍,所有人包括販夫走卒都有機會,但是一個上午過去,競價抬到百萬甚至千萬,有資格參與的便只能是少數人。

次日清晨,我在一陣激昂的廣播聲中醒來。是一家我們熟悉的電臺在播放昨天莊園演奏的交響樂。主持人溫存地說這是化名為Z的先生獻給小紅的。如果只有這一首,我會認為只是一個情種在連夜排隊打電話,但接下來整整一上午,電臺播放的所有樂曲,包括巴赫、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都是由這位Z先生點的,由此我想到巨大的錢與權勢。

這是號角。那些彼此觀望按兵不動的人一個個焦灼地往外打電話。此后一整日,莊園里運進各式奇物,有黑而锃亮的鋼琴、比小紅穿的還華貴的白裙、好幾箱精致的芭蕾舞鞋,也有海景別墅模型及代表產權的金鑰匙。一次,一輛粗笨的卡車遙遙駛來,裝載著一座因為過于紅而顯得紫黑的山脈,人們奔去看,才知是堆積的玫瑰。來自花莖和花瓣的清香陣陣涌來,使人恍如葬身大海。我緊張地看著小紅。這會兒我就像總統套房的清潔工,或者高爾夫球場的建筑工,身在其中,而被粗暴地提醒身份。由此而來的是憤怒。我時刻等著女神臣服于世俗的財富游戲。我從未想到屬于人類靈魂深處的愛情(這唯一莊重的領域)會被詮釋得如此惡俗,而且看起來難以抵擋。那些財富擁有者正在瘋狂追加籌碼。她正在被不停議價。這樣的價格以一千元一萬元體現會顯得粗鄙,但等它漲到幾十萬上百萬足以媲美一個普通家族幾代的財富時,它就讓心靈不那么頑強了,她的神經就會被軟化、摧垮。說起來她舅舅很富,卻并不意味著她也很富。愛情這玩意兒也不是上帝僅僅賜予窮人的,它也屬于富人,富人就是這樣表達著他們的愛情觀。我抱著頭,痛苦地看小紅。她由母親陪同,靜靜穿行于莊園,摩挲著令人贊嘆的禮物,像西方人那樣將手捉在腰邊,帶著禮貌的笑容輕輕屈膝。我隨時等著給她下結論,而她始終保持著這稍顯冷漠的禮節。

只差一件一錘定音的東西罷了。

試圖得勝的是索寰。這位數筆豐厚遺產的繼承人,像挽著韁繩的騎士將一輛奶白色禮車引入莊園。夜色下,兩個仆人搬下沉悶的保險柜,將它在長圓桌上打開,那些來自古今中外的大小飾品便爭先恐后地放出光芒。每當有一件取出,大家便驚呼一聲,到最后一顆鴿蛋大的鉆戒被擺放出時,四周因為驚愕鴉雀無聲。它是天空中最燦爛的星星,放射輝煌而脆弱的藍光,就像靜止不動的深深蒼穹,或者屹立于懸崖的瓷瓶。它讓人們控制不住自卑的心情,像臣服真正的君王那樣臣服于這有著十二個側面卻不說話的它。

“來自南非。我想,它只應當屬于小紅。”索寰側過腦袋向小紅的母親介紹,后者眼睛發癡。這是這張惡狠狠的臉第一次出現可憐兮兮的表情。她懇求著看了眼女兒。小紅正緊緊捉著手(她又戴著那只絳紅色手套),一動不動盯著它,不一會,仿佛受到什么巨大刺激,一顆眼淚從她眼窩迸出。這和她在舞蹈最后時刻的陶醉是一樣的。她松動了,整個靈魂因為出現貪婪和占有欲而瀕臨散架。但她還是強撐著默然走掉。四周發出低嘆,像有一陣雪吹落到地上。索寰臉色蒼白,不過馬上明白這是女人的矜持,重又開心起來。

我孤獨地走向書房。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這些話莊重、濃烈、深情,連句末的感嘆號也應該讀出來,但它們現在只能永久地憋回去。這里不屬于我。可恥的是,在回去的小徑上,我還聽到小紅在接受一個熟悉的聲音獻詞。日報總編拜倒在地,攻擊莊園里每個獻禮的男人,然后大聲詠嘆愛情。他歌唱的,就和我想歌唱給她的一模一樣。這個人年紀很大,有家有室,我一度對他很尊敬,現在卻猥瑣如斯。我又覺得假如說這些話的是我,不是一樣猥瑣嗎?還有小紅,她端著沉靜的面孔毫無別擇地接受這些不也猥瑣嗎?后來總編終于哽咽,我想,這他媽是個什么世界,人們為什么會這么賤?小紅母親用腳撥開捧著小紅裙角的手,哼哼地帶走她。我回房疾書,將傳記草草收尾。

次日一早,我拿著書稿匆匆走向胡先生辦公室,卻在穿出竹林時撞見小紅從拱橋走下。我想退回,又想走過去,最終像被下了咒呆住。她低著頭,眉頭緊鎖,臉色通紅,正小聲嘀咕著,而她的母親大聲說:“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她輕輕搖頭,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她的母親則不依不饒,“你這樣怎么對得起你舅舅?”兇狠的樣子就像老鴇對待一名雛妓。也就是此時,她抬起頭來。這張臉就像她初來莊園時一樣,充滿悲苦,好似染了嚴重隱疾的病人,心靈深陷于泥沼。我再次被這氣質所撼動,心靈震顫不已。在她們走過去后,我猛然喊:“所有人愛的都是她的容貌,只是將她當成玩物,你為什么還要將她往火坑里送?”

“難道你喜歡的不也是她的容貌嗎?”她的母親輕蔑地說。我鼻孔張開,呼吸緊促,眼睛躥著憤怒的火苗,卻說不出話。小紅回頭看了一眼。那眼神既有審視的意思,也有些微感激,最終走時帶著猶疑。就像我最終也不值得信任一樣。但這已足夠了。我找到胡先生,撒謊說稿子還需修改,卻是在他問還要多久時,老實地說只需一周。他將草稿丟進抽屜,說:“那好,改完結錢。”這讓我很后悔。

此后數日,我待在路邊或窗前,眼神憂慮地看著。有時她一路走過去,有時則張望一下。這張望讓我意識到彼此心里已有了契約,所差的只是走上前去傾吐。但這一步如何走折磨著我。我束手無策,歸罪于她如狼似虎的母親(這樣跟著,小紅怎么可能找到自己要的愛情),但其實她就是不跟著,我也無法接近。我開始為自己的懦弱悲傷。在止不住對鏡自視時,又覺得這是自作多情。不說財富,單論相貌,我也差索寰很多,就是與這莊園里的大多數人比,我也沒有特別的地方。我究竟有什么資格博取人家的愛情?

傍晚的景色加深煎熬。天地模糊,像有很多分子掉下,遠山變成深沉的黑色,在它們背后是太陽暗橙色的光芒,就像有艘巨輪在那里緩慢地下沉。只有一兩天可待了。我焦躁地走來走去,幾近神經崩潰。這時小紅恰好離開一個肥碩的商人,獨自抱著一大捆花走回去。

“離開他們。”話沖出口時,連我自己也吃驚。她連退兩步。但我好像受到這勇敢的鼓勵,連續說:“這樣下去,你不過是他們飾品的一部分,是他們的一枚鉆戒、一件皮爾卡丹、一瓶XO,甚至是一只寵物狗,值得炫耀的寵物狗!他們找你,就像找一件為自己長面子的物品。當有一天你長不了面子時,他們就會像丟塊抹布那樣將你無情地拋棄。”她詫異地看著我,低頭繞過去。我卻像魔鬼緊跟著。那個傍晚,大家休整完畢,正從房里走出來吃飯。我感覺目光像密集的箭射過來。就是這樣一個請來的下人、一個窮困的外地佬也迸發出可笑的愛情,在緊緊跟著莊園的女神。他們一定這樣想。她似乎也這么覺得,暗自加快腳步,甚至是有些狼狽地跨上通往居室的臺階。

在陰暗的樓梯道,我停下腳步,將羞憤一股腦兒宣泄出來,說:“沒有人會憐惜你,沒有人像一位父親一位奴仆那樣為你守護終生,沒有。”

“是,是沒有。”

她回答我,然后快步走上去。她的聲音低沉、哀傷,就像整個聲帶都浸在痛苦的漿水里。我相信她不是在還擊,而是真的承認這是事實。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全身乏力,很久才像老鼠那樣沿著墻壁慌張地竄進食堂。在今天看來,這都是一件莽撞的事情,我在心里培育她已久,就像她是由來已久的愛人,因此說話時就像和心里虛擬的她說一樣,卻不知現實中她連我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坐在食堂最邊遠的桌子邊(待會兒廚子們過來吃的地方),埋頭吃飯,那些貴客高聲喧嘩,彼此勸酒,間或壓低聲音議論。我不知道議論什么,卻聽見議論結束后大家一起爆發的笑聲,因此猜想我是那個笑話。我的臉因此發熱。而就在我要離開時,索寰端著一只空杯子走來。他年輕的眼睛溫柔慈愛,嘴角擠滿和善的笑。所有人的西服都是為著遮掩某種局限,于他卻是彰顯健美的身材。他真好啊。他走來,像武俠那樣坐如鐘,將空杯擺到我面前。

“我不能喝的。”我歉疚地說。

“沒讓你喝酒。”他高揚手臂打了個響指。那后邊的人們便停止講話,看過來。接著他喊道:“服務員,上醋。”

“上醋干什么?”這可能是我問得最蠢的一個問題。廚子忙不迭送過來一瓶醋。“給他滿上。”索寰指揮著廚子給空杯子倒滿醋,然后抬頭說,“我聽說有人要吃醋了。”我的臉瞬間紅透,就像有一根點燃的火柴被扔進汽油。這是很幼稚的進攻,我卻完全受著這幼稚的傷害,感到羞愧難當,像是被當眾扒光了衣裳。索寰一直靜靜看我,好像科學家靜靜觀察試管里的蟲子,細細觀察我臉部的每個細節,忽而又抽瘋一般向后仰,整個身軀篩糠著,從喉管擠出一陣抽緊的笑聲。他這樣笑得沒力氣了,又冷靜地看我,說:“祝你成功。”如果這時有一把刀,我會毫不猶豫捅死他。但我一直坐著,看著他顛兒顛兒地走回他的陣營。他們對他投來贊許的目光。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將小紅得到,拉她的手,傲慢地走過莊園。我當時是這么發誓的。因此站起將醋飲了,筆直走出食堂。

夜晚在露天劇場有一場舞會。賓客們穿燕尾服,打領結,半鞠躬,伸出會說話的右手,像一堆烏鴉整齊地圍住小紅。她筆直坐著,露出窄小的肩膀和柔弱的背部,頭發是梳起的,銀環纏住發髻,耳垂戴著繁密的綠色耳墜,雪白的長脖子上則掛一大一小兩根項鏈。她顯得手足無措。后來是胡先生過去耳語,她才從羞澀中逃脫出來,挽住一只。那得獎的人便點頭向四周致意,然后用右手將小紅戴著手套的左手提到耳高處,優雅地退步。音樂隨即奏響,燈光緊緊跟隨他們。這時她的表情還是猶豫的。此后好幾個和她跳舞的人得到的也是這待遇。

我沒有勇氣過去,襯衣最下邊的扣子掉了。我坐在角落像狼一樣盯著她,就像一位丈夫痛苦地看著妻子陪官兵們跳舞。我身邊是娟。白天時,她幽靈一般跟隨胡先生走了一路,后者連腳步都不停一下。現在她畫著濃黑的眼影、綠色的口紅,臉上像僵尸撲著很多粉,戴著由避孕套做的耳環,正像死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在索寰邀請到小紅后,我的心陡然下沉。這個身高一米八的瘦長男子和這個白皙的女子天造地設,一進入舞池,四周的聲音便停下,甚至那些正在起舞的人們也自覺轉移到角落。索寰霸氣外露,懷著深刻的自信試圖將小紅的舞步帶大,兩人因此不協調。但當索寰低聲說了句什么后,她跟隨他的節奏應和起來。這讓我極其痛心。如果骯臟地想,這就像性愛中沉睡的女人蘇醒過來,正以比他還熱烈的動作回應著他。有一會兒他們猛然貼近,他對她耳語,在分開后我看見她爽朗的笑,眼光也是親近的。“她既然跳得這么熟練,也笑得這么露骨,那就意味著她本質上就是這樣的人。”我將眼睛緊緊盯住她的面孔。這會兒我倒不是為著發現她的什么放蕩,而僅僅只為著放射出仇恨、蔑視的利箭。無論她朝哪個方向旋轉,那惡毒的目光都會追隨過去。

她陡然發現這恐怖的目光,驚詫了一下,在重新看見我時,已然沒了那喜氣洋洋的模樣。她像是被打擊到,有意識地低頭,又總是不放心地瞅過來。我因此柔和起來。我知道我早已進入她的內心,她正害怕這不得不進行的行為(跳舞)會傷害到我純真的情感,使我自動離開她。她可能正是這樣想的!可當這一曲消隱,當索寰拉著她的手將她留在舞池,她又幾乎沒作什么推辭便應允了。在等待的空當,她明明是背對我的,卻偏過頭來苦楚地看我一眼,而一只手又是搭在他肩膀上的。這是一個什么場景?這就像《呼嘯山莊》里任性貪婪的凱瑟琳·恩肖,既因為虛榮不愿意放棄英俊、年輕、活躍、有錢的埃德加·林敦,又因為某種骨子里的東西愛著希斯克利夫。她覺得嫁給希斯克利夫是自降身份,卻又在靈魂深處渴望希斯克利夫保持對她的愛。

然后燈光暗下,教堂的鐘聲從遠處傳來,一束燈光從上空像飛雪慢慢灑下,籠罩在他們身上,使她的面龐邊沿起了一層類似茸毛的光圈。他禮貌地褪下她的絳紅色手套,那手便再次像光閃耀在眾人面前。有個仆人端來一只波斯盒子,他將手套搭于仆人手腕,然后輕輕翻開盒蓋,讓左手的拇指、食指像鑷子一樣小心夾出那只南非鉆戒。她的手從袒露之時起便顫抖,總是需要他輕輕捏住,在他試圖將鉆戒套向她中指時,它開始逃避——如果它果斷撤下去并給他一記耳光那多好啊。但在他躬身吻了一下后,它便溫順了,像鳥兒縮在他手心。這從來沒人碰過、摸過、握過的手如今被一個有錢的人占有了,而我近在咫尺,被徹底遺忘了。

他將戒指慢慢套向她的中指。她的手又顫抖起來(這因為激動而顫抖的手啊),大家都看到這漫長的戴的過程。索寰像長者那樣耐心地等她安靜,最終使它固定在它的根部。人們心里都像被抽了一鞭子,但還是鼓起掌來。索寰高仰頭顱,睥睨天下,而她癡怔著,臉上掛著淚花。這是難過,我判斷出來,這是因為過度幸福而出現的難過。她就僵立在那里,享受著她的難過,就像站在幾十年后享受今日這一刻一樣,享受著現在的難過。

所有女人都是一樣的。從本質上說都是男性的附屬物,從原始社會開始就是這樣。她們沒有足夠的能力獲取糧食和水,因此渴望庇護。這就是她們熱愛毛發茂盛者的緣故,茂盛的毛發意味著在競爭中突出的力量。她們喜歡已知、成熟的保護,而對那些未知、不可測的美好的可能性則不抱信任。這是她們的經驗。沒有女人愿和男人一起奮斗。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看見很多美女嫁給禿頂肥肚男、寧愿成為一個玩物的原因。這一切都因為安全感。

現在她為著這鉆戒哭了。少說也值得幾百萬吧。而像我這樣的人,一年下來的收入恐怕連給她買件衣服也不夠。他拍著她的肩膀,試圖勸慰她。她卻淘氣地越哭越厲害,以至肩膀出現明顯的抖動。她的母親和舅舅站在一旁親密地看著他們。她不再看我,就在她可能想起要看我時,自己又將頭低了下去。“你沒什么好羞愧的。”我想。

音樂重新奏響,是一陣歡快激越的舞曲,人們像孩子撲向海水一樣紛紛撲向舞池。我站起身,準備跑掉。但這時突然看見娟那比我還惡毒的眼神,她正在仇深似海地咕噥臟話。我將手伸過去。她毫無反應。我索性蹲下,像守著一個嘔吐的人那樣守候著,我看見她不耐煩地揮揮手。那意思是你算什么東西。我勉強說:“她真做作。”娟仍舊低著頭彈煙灰,一滴淚掉在地上,像花瓣一樣炸開。她剛剛就已莫名其妙流了很多眼淚。我嘆息一聲,起身走掉,她卻猛然拉住我的指尖。她的手又硬又涼,就像一根浸濕的木頭。我既不興奮也不害羞。她整個人也像是放在冰箱隔了夜的豆腐,散發著僵硬的氣息,我感到憎惡,但還是由著她將我帶進舞池中央。人們停下來看,小紅也看見了。我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看見了我。雖然我跟娟只是臨時性的舞伴,但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永久上了這條陌生、可憎的船,而永遠地與小紅再見了。我有多熱愛小紅,就有多厭惡這個舞伴,卻像塊賭氣的糖跟她粘在一起。我們跳得很好,滑稽而野蠻,娟將那軟綿綿就像沒有的巨胸一遍遍撞向我,而我的鷹爪扯緊她后背的系帶。胡先生站在遠處,臉龐陰沉,隱藏的怒火就像要將我們用石頭活活砸死。

在今天想來這是多么瘋狂而不可能的一件事。

娟后來將高跟鞋踢甩掉,猙獰地笑著將我帶走。我的身心好似也涌現出一種希望全部死絕的快感。他們驚詫地看著胡先生跟出來。他趕上來將她從我身邊拉開(也許要說是我將她丟給他更好點)。她扭動著身軀,被結結實實抽了一耳光。我冒著汗倉皇地走了,身后沒有喊叫哭鬧,出奇的靜。在走到暗處時我回頭,她已撲在他的懷里,用一只手狠狠捶他肩膀。

次日我的酒全部醒了,因為害怕和羞愧不敢去胡先生辦公室。但后來我想到一個有尊嚴的辦法,勇敢地走進去。我跟他說:“稿子改好了,剩下的五萬我不要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他饒有深意地看著我,說:“年輕人。”我以為他還要說什么,卻是不說了。他將錢塞進我手里,送我出門,又說:“沒有男人是值得信賴的。”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當天,我坐著來時的轎車回到那已像是異鄉的故鄉。我就像從夢中掉下,再也回不去那水聲鳴響的莊園。

后來小紅像謎一樣長久活在我心里。我覺得她可能純粹,也可能世俗;可能喜歡我,也可能完全不。這一切取決于我下什么結論。我雕刻著她。有時追悔,有時憤恨,最后心如死灰。她終歸是會跟著索寰走,住豪宅,慢慢變得毫無意義,在某天她說“為什么你們都說我不普通”時,被抽了耳光,他氣恨地說:“我真不明白你對男人的口味。就像當初,你連一個窮酸的詩人也不放過。”我覺得在她沉靜的面容下潛藏著放蕩的靈魂。最后她打打牌,織織毛衣,生兒育女,皮膚松弛,永遠地老了。

時間使一切消失,二十年后當我再次來到寧波時,就像從不曾來過。說起來它只是我跑過的兩百個國內外城市之一,那段歲月也僅只是大海中的微小波浪。我征服了很多年輕女人。她們無疑有著原則,一開始甚至對我持完全的蔑視態度,但只要總是將錢塞過去,她們便會瓦解。每次將陽具塞進這些悲痛的陰道時,我都仿佛聽見大樓傾塌之時那隆重而沉悶的聲響,心間會涌出一股由得罪人帶來的快感。而后萬念俱灰。無論她們怎么討好,都好不起來。有個女子哭著說:“你以為我在乎的是你的一輛車子和幾件首飾么?”我說:“可不是嗎?”另一個女子以同樣的表情說:“為什么你就不能稍許喜歡我?”我便捉起她的手,說:“你看,你的這雙手又腫又粗糙,好像十來歲就開始刷碗洗衣服了。”

我再次來寧波時總是被人陪著。有天他們帶我去了鄉下一塊工地。那里有很長的圍墻,現在只剩墻基,墻內停著幾臺推土機,土地像是被牛耕了上百遍。如果不是在附近的山上看見一座廢棄的水壩,我不會想到這是胡先生當年的莊園。那五只龍嘴仍在,但已沒有水源,嘴角因此像是生銹了,很孤單。他們像說傳奇那樣說著這里往昔的場面,我說我知道。我甚至連胡先生現在做什么去了也沒問。這并不是世界末日,人生貴在及時行樂。

在我住的賓館,門口鋪著紅地毯,擺花籃,門楣拉著紅色條幅,大廳立歡迎牌。我一進去,那些穿套裝或旗袍的女子便鞠躬,唇紅齒白地打招呼。房間有兩百多平方米,甚至有一座可以控制流水的假山,什么都很華貴,使尊貴的客人哪怕一點而不舒服也感受不到。但是賓館永遠是讓人迷失的地方。我一人待著,時間便凝滯起來,就像天花板在往下一層層地下著細雨,因此我總是走向窗邊。在賓館后頭,仿佛是為了作對比,立著一排低矮的紅磚平房。每家屋頂都有黑糊糊的鐵皮煙囪,門口掛著臟黑的草簾,春聯被洗刷白了。門口是泥地,有密集的輪胎印。門前有兩棵樹,拉著生銹的鐵絲。

我看著這些就像沒有看見一樣。可能我長時間站在這里,只為著將肥碩的肚子頂在墻上,享受胖子才會有的快樂。有天下午,天空陰沉,地面變得像地獄,灰而透明。可能是要下雨了,但不知為什么還是有位婦女用腳推著水紅色的大洗衣盆從平房走出來。盆里有一件蜷縮的白色長裙,跟她鐵灰色的頭發、紅硬的面龐以及過于粗壯的腰身并不匹配。她像是世上最懶的懶子,低著頭,左一腳右一腳緩慢地推著洗衣盆,將它推下門前臺階。但是當風吹過時我知道并非如此。風使她兩邊的衣袖像紙無依地飛起來。

她不再推塑料盆子時,像一株樹茫然站著。很久后,她才稍微活動一下。一個粗矮男人回來了。他徑直走進她剛才出來的屋內,重重甩上門。她還是站在那里,漸漸又仰起臉默默地哭。她一哭我便也跟著哭起來。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擁有哭泣的沖動,一邊哭一邊將頭撞向墻壁。我看到,她在盡力地張開雙手,就像當初在莊園舞臺那樣盡力地將它們張開。就像它們還存在一樣。

一會兒,男人氣急敗壞地走出,粗聲埋怨著,她止住哭泣,用腳踢他。他便不服氣地將白色長裙撈起,扔到兩棵樹之間拉著的鐵絲上。他也不拉,也不抖,就像扔件垃圾那樣將它扔了上去。她走到長裙面前久久站著,神情悲哀而沉靜,就像一位母親在默哀死去的孩子。她永恒的時光早已過去,現在她年華老去,風波落難。

那男人再度走進屋時,我看見斑禿,心里像是被塞入了一塊巨大的鐵砣。

“這所有一切都讓我不敢相信,”他抽泣著,“小紅當時那么漂亮,為什么每天還愁眉不展,為什么她的母親著急地要將她嫁出去,為什么她那自負的舅舅會為她對大家說出甚至是懇求的話?難道不可以讓小紅自己慢慢找嗎?她難道還需要相親這種方式嗎?還有,小紅最后嫁的為什么是一位粗鄙、年老、丑陋的司機?我解釋不清,也接受不了。但后來在做了一個夢后,忽而明白——我想他們,他,她,她,都明白了她今天會殘疾的事實。這就是謎底。而我本該是最先發現這個謎底的人,卻因為偏執而負氣離開。”

他接下來說:“在那個夢里,我看見生姜。它被挖出土地但還沒有剁開,黃黑、干硬、扭曲、傷痕累累,就像燒壞的手掌。我看見小紅赤身裸體朝我走來,乳房下垂,肚皮擠出油膩,兩只象腿靜脈曲張,沒有手腕,沒有胳膊,在兩邊肩膀那里正長著這樣孤零零的生姜一樣的手掌。這就是她的結局。我早該看到這結局。看到這個結局我才明白,為何她過去的每張照片都不會出現手,為何一出現在莊園時便光芒萬丈,為何在光芒萬丈時還要痛苦地哭泣?為什么?因為詛咒。在《木偶奇遇記》里,匹諾曹渴望成為活生生的男孩,找到藍仙女,她答應了,卻附加了一個詛咒——每當他說謊時,鼻子便會不斷地變長。而小紅受到的是相反的詛咒,她從很小時就長出極長的手,每當她長大一點兒,這手才會縮短一點兒。在整個童年,她都盼望長大。她終于讓它長到最合適,那時恰好她的年華最好,容貌也最好,而我也就是在她這一生最燦爛的時刻遇見她。她在發光。此后詛咒的規律卻是仍在運行,她的手越長越短,最終只剩兩只奇怪的生姜。會說話的生姜。像珊瑚那樣,在走向我時,緊張地舞動。我沒辦法再用別的理由解釋這悲傷而可怕的事情了。”

他說著說著,被自己的奇怪想法感染了,像婦女嚎啕起來。最后他說:“當初離開莊園時我對自己說:‘不就是錢嗎?或者,‘要是你認真起來,就會毀了自己!現在我卻想對她說,‘我還想做這世上唯一憐惜你的人。現在我已經老了,但我還是想試試,將她買下來。”

“神經病。”我覺得我多少應該說說話。

作者簡介:阿乙,1976年生于江西瑞昌,公安專科學校畢業。從警五年,后辭職赴鄭州、上海、廣州、北京等地做體育編輯、文學編輯。出版有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隨筆集《寡人》,長篇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獲得過2010年《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2011年《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第十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入選“未來大家TOP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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