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頓.華茲生
巴頓·華茲生原名Burton Watson,曾用中文譯名:柏騰·沃森、巴頓·華山;曾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斯坦福大學中國文學教授。翻譯出版了大量的中國歷史、哲學、宗教和詩歌典籍,其中包括有《詩經》《寒山詩選》《蘇東坡詩選》《論語》《杜甫詩選》《陸游詩選》《史記》《莊子》《佛經》《蓮花經》等中國古典名著。為推動中國文化在英語世界和西方的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是把中國古典文化介紹到西方的先驅之一。
1983年的夏天, 他第一次踏上自己魂牽夢縈37年的華夏大地,在大陸做了三周的旅游考察。并根據自己的旅行,寫了一本書《我的中國心之旅》(China At Last)。經華茲生先生本人同意,本刊首次在中國大陸獨家連載!
在通向車站的主干道上,我看見過往的車輛兩側濺起大片的水花。我一手拖著行李,一手拿著雨傘,沿著一條幸免于水災的后街小道向車站走去。但還沒走過一兩個街區,我的面前就又是一片汪洋。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脫掉鞋襪,挽起褲腿,淌水走向車站。當我在泥濘的積水中擇路淌行時,我心里想:總有一條路帶我去中國。
在我后來有機會看得多了以后,這實際上便是我對北京的整體感覺,新舊交織, 許多老建筑被拆除,許多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很多東西都在進行中。沿路到處堆積和壘放的磚瓦和建筑材料證明有的剛開始又暫停了,其效果是給人一種過渡和待完善的感覺。
啟程
七月五號,星期二,今天我將啟程去中國。早上7點左右一醒來,我就注意到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前一晚仔細洗好晾到陽臺上,準備帶到中國去的黃色運動襯衣,已濕得在滴水。很明顯,至少這件衣服哪兒也去不了啦。
我住在和歌山,在大阪的南面,乘火車到大阪大概需要一小時的車程。而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我最要緊的是趕往東京,在那里與團里的其他成員匯合,然后一同前往成田國際機場,好按時乘坐第二天一大早的航班前往中國。但在我吃完早飯最后收拾行李時,雨下得越來月大了,而且還夾雜著陣陣狂風。顯然此時只要我一踏出樓門,就會被雨水淋透。我打電話想叫輛出租車送我到和歌山車站。車站離我住的地方走過去也就十來分鐘。但電話卻說,因為大雨,能見度太低,所有的出租車都停運了。
我拖著行李,拿了把雨傘,下到公寓的大門口,四處張望著等了半個多小時,終于雨停了,風也小了。但附近的街道由于地勢低洼卻是一片汪洋。在通向車站的主干道上,我看見過往的車輛兩側濺起大片的水花。我一手拖著行李,一手拿著雨傘,沿著一條幸免于水災的后街小道向車站走去。但還沒走過一兩個街區,我的面前就又是一片汪洋。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脫掉鞋襪,挽起褲腿,淌水走向車站。當我在泥濘的積水中擇路趟行時,我心里想:總有一條路帶我去中國。
終于來到了車站,我以為麻煩也就到頭了。但我卻看見一張告示,說鐵路被大雨沖斷,和歌山和之大阪間的交通暫停。車站的工作人員說他們不知道交通何時可以恢復。幸運的是,我知道在和歌山和大阪之間,除了這條國營鐵路,還有一條我本來就計劃搭乘的私營鐵路線,于是,我急忙攔了一輛出租車,趕往那個火車站,看看這條私營鐵路是否在運行。這條鐵路的確還在運行,我按時趕到了大阪,并從大阪搭乘子彈頭列車到了東京。我希望一踏上旅途就遇到的這點“小霉運”,也許預示著我下來的中國之行會一路順風。事實上,后來的一切果真如此。
我的這次旅行,是由日本創價學會的總裁池田大作先生和日本創價學會慷慨相助,在過去的十年里,我一直為創價學會做翻譯工作。雖然在計劃這次行程時,他們也咨詢了我的意見,但整個行程細節則是由創價學會東京總部和日中旅行社安排的。于是,在這些方面我就免于操心了。按照計劃我們一行三人,包括日本創價學會總部國際部的山口弘務先生,他是我的老朋友;還有一位周先生,也是創價學會國際部的,他是來自香港的中國人,不但會講地道的漢語,還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日語,經常為創價學會和我擔當翻譯。在我們這次旅行啟程的最后一刻,周先生因為緊急公務不能離開東京。故最后成行的就只有我和山口弘務先生了。按照行程計劃,在北京將會有一位講日語的導游兼翻譯負責接機,并在未來的三周里全程陪同我們的旅行,在我們到訪的各地則會有當地會講日語的地陪負責導游和接待。
對于出外旅行,我的感觸很復雜。雖然我一旦啟程去旅行,就通常會去享受旅行的快樂,當然也會陶醉于回憶以往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我很少安排自己出外旅行。通常,一想到出外旅行我就感到非常恐懼。
我覺得自己的這種復雜情感與我的童年經歷有很大關系。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我常常是被父母兩人定期地踢來踢過去。另外,在大蕭條時期,我父親在紐約經營的生意一敗涂地,在我上小學時,有一段時間,我不得不跟著父親到各地流浪,或是借住到德克薩斯州的親戚家里,我父親則是在附近做點零工。因此,在我的意識里,或者說在我的潛意識里,外出旅行就意味著痛苦的分別,沒有安全感和讓人焦慮。而這種復雜的情感,甚至在沒有任何理由出現的情況下直到今天還困擾著我。僅僅是整理旅行箱,就會使我產生一種莫名的不祥之感和絕望。
我當然愿意去訪問中國了,這是我多年來的夙愿。創價學會盡一切可能,努力使得這一過程對我來說舒適和無憂。隨著我們啟程的日期臨近,除了感激和愉快的期待,我本不該有任何顧慮。但是,莫名的情感無由而生,我開始擔心,這顯得我似乎有點忘恩負義。我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告誡自己,不管喜歡與否,我都得走這一趟。早開始,早了結。
中國北方
七月六日 星期三,北京時間大約下午2點鐘的時候,我們乘坐的全日空航班順利抵達中國北京的首都國際機場上空。通常乘飛機時,我總會選擇盡可能遠離飛機舷窗的座位,這樣我就不會使我時時意識到,飛機下面除了萬里凈空,一無所有。但是,這次旅行,好奇心占了上風,隔著幾個座位,我從窗口向外看,想看看中國到底是個啥模樣。鳥瞰下的中國,林蔭交錯、綠綠蔥蔥。
我猜,這是中國給我的第一個驚訝。那么的綠,那么多的樹。特別是在城市的街道兩旁和鄉間的道路旁。我以前老聽人說華北貧瘠、荒涼,樹木稀疏。我甚至沒有心理準備接受從飛機舷窗看到的景象,以及后來我們驅車進入市區時從汽車窗口看到的景象。雖然我沒法拿現在所看到的景象和更早的歷史相比對,但我相信,這大塊大塊的綠色是這個國家的政府近年來鼓勵人們植樹造林的結果。這不僅在北京的街道,在后來我們訪問的所有其他中國城市中都是如此。街道兩旁,樹木成行,高達挺拔,郁郁蔥蔥。樹蔭下的大街宛如綠色通道,自行車、汽車和行人穿梭其間。這樣的林蔭長廊越過城市的盡頭,向前延伸至鄉村,點綴著遠處無盡的鄉村路。
說真的,樹木的種類不是很多。市區街道兩旁種植的主要是梧桐樹和洋槐樹;而在鄉村道路兩旁主要種植的是白楊樹和柳樹。我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這都是被證實是存活率最強,長的也最快的樹種。如果說這樣的綠色還有一些單調的話,但其數量確實給人印象深刻。就我所知,在美國和日本,沒有哪個城市可以吹噓自己有綿延數里的綠蔭大街。另外,這里也不像日本有些城市,所種植的樹木疏于打理,而是常有人拿著鋸來修剪樹枝,使樹枝更長,樹冠更闊,顯得更加茂盛。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樹的喜愛與日劇增。在我看來,很少有生命種類對于其周圍的環境貢獻大索取少。我認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效仿中國人多種樹。
在機場接我們的是曲先生, 他畢業于北京大學,專業是日語,已做了18年的日語翻譯. 曲先生40來歲,很英俊。事實證明他是一個幽默風趣且對自己的工作富有經驗的人。土生土長在東北的他說, 炎熱使他很受罪,特別是今年的北京尤甚,他這話不假, 因為只要他一出汗,他的胳膊內壁就會出現憤怒的紅疹。
為我們開車的司機韓先生是個年輕的北京本地人。我們車子沿著寬闊,樹蔭密集的街道行駛,慢慢地停在了我們下榻的酒店——華都飯店前。在酒店登記入住,沖了一個澡后,我們坐車去看天安門和附近的景點。大約六點鐘的時候,我們去一個明代的小公園,即位于北京東邊的日壇公園(與之相對應的是北邊的地壇、西邊的月壇、和南邊的規模最大最有名的天壇)吃飯。很多不同種族的外國人在戶外院子里的餐桌上用餐,讓人覺得這樣的安排非常周到愜意。但曲先生急于乘涼,把我們領進了院子旁邊一間帶空調的小餐廳。這里的飯菜讓我稱奇,非常地好吃。首先上了一盤五香花生(茴香+鹽水腌制)。多年來, 我只是在中國的小說和故事里看到過這道菜,直到今天我才有機會第一次真正地品嘗。接著,隨其它菜上來的是一盤黃魚和一盤滋味獨特的茄子。我們問曲先生這是不是北京人的家常菜,但他說這些菜為了適應外國人的口味進行了改良。
我們返回酒店時,天色還早,我便出去在酒店周圍走了走。我們所下榻的酒店坐落在北京城區的東邊,這一塊很明顯是屬于北京城區以外的區域,我特別地留意了一下附近公共汽車站的名稱,大多是什么村子、什么農場等類似的名字。寬闊的馬路兩側,多是一些只有一層的房舍、小商店、或酒館等,顯得很破舊。當然,中間也夾雜著一些非常現代的多層的公寓式建筑。在我后來有機會看得多了以后;這實際上便是我對北京的整體感覺:新舊交織, 許多老建筑被拆除,許多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很多東西都在進行中。沿路到處堆積和壘放的磚瓦和建筑材料證明有的剛開始又暫停了,其效果是給人一種過渡和待完善的感覺。我多么希望有機會看到舊城墻圍著的北京城啊! 我的許多朋友在二戰前或是在一開始學中文就曾經光顧過那里,但現在是不可能了。我希望將來有機會一睹新城完成后的風姿,她現在還在發展和建設中. 今天的北京城,我只能說還在“建設中”。
由于天熱,許多人都出門來到街道和人行道上,有的懶洋洋地躺在自帶的椅子上,有的懷抱著孩子,有的在打紙牌,有的在吃西瓜或冰棍。一大堆臭了的西瓜皮散扔在路邊,不禁使我起了故園情,想起了紐約垃圾遍布的骯臟街道。我在恍恍惚惚的興奮中游蕩著,心中默默地說,這些人都是中國人,我終于來到了中國。
此情此景對我如此的神秘,而對于街道上的人們來說,他們早已對此習以為常了。更正確一些說,此情此景讓我深思。這一刻對我來說千載難逢,而對于他們,無疑只是又一個炎熱的夜晚。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曾經在美國海軍服役三年。我的軍事生涯停在了泊在東京灣附近橫須賀港口的一艘軍艦上.在日本呆了六個月后,我就決定如果將來退伍去上大學,我就學中文和日文。我退役后,就申請到哥倫比亞大學學習,這部分原因是因為哥倫比亞大學開設有中文和日文課,還有部分原因是因為哥倫比亞大學就在紐約,而紐約是我一直鐘愛的一個城市。1946年,我成了哥倫比亞大學一名學中文的新生。我們的老師,是一位代替休學術年假教授英國傳教士,曾經在中國的四川省呆過多年. 他說他不會教我們講漢語,因為他的發音不是標準的北京腔,所以我們當時學習的重點集中在漢字的認讀上。
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都是研究生,其中有些同學經過一個暑期的強化訓練, 就被作為交換學生派到北京去深造。
“加油啊,伯頓。”他們高興地沖我叫著:“咱們一起去北京!”
“我去不了。”我說,“我才剛讀完大一。只能期望以后加入你們的行列了”。
我心里所預想的“以后”,最多也就是是三、四年。而事實上,三十七年以后, 我才終于來到了北京。
大二的時候,我與人在百老匯附近合租一個公寓。與我合租的人一個是從中國上海來學建筑的學生,另一個是一位學習中文的美國人。與中國學生同居一屋,我希望可以學會多說一些漢語。但我的這位學建筑的舍友卻習慣和他的中國朋友在一起說上海話,故結果是我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而另外一個美國人,他的中文水平已經很高了,他已經謀到了一份在中國云南一所中國大學擔任英語教師的工作,就等著中國的大學來信說,,局勢穩定,讓他動身到云南去任教。我記得,他當時將他的汽車都包停當了,還在汽車上寫上了他將去的云南大學的地址,同時用很大的漢字上他的中文名字: 桑德斯(Saunders)。但一直沒有音信。不久局勢就變得越來越清楚:至少在眼下,沒有美國人可以去中國學習或是去任教。
在哥倫比亞上大學時, 我所依靠的費用,都是依據美國《退伍士兵權利法案》(注:GI法案: 美國國會于1944年6月22日頒布的《退伍士兵權利法案》)所提供的退伍費。當我用這筆錢讀完大學后,我發現還有錢可以讀兩年研究生,于是我就繼續在哥大讀中文碩士。攻讀了兩年的現代漢語后,我又選擇專攻古漢語。我當時的碩士畢業論文,就是翻譯《史記》和《漢書》里的《游俠列傳》章節。在論文快要做完時, 我還是去不了中國。于是, 通過來自日本的湯川秀澍博士(Dr. Yukawa Hideki,1907-1981),他正好在哥大做訪問教授,我被推薦到日本的東京大學,師承該校中國語言文學系的小次郎教授(Prof. Kojiro)。同時安排我到日本東京的同志社大學(Doshisha University)擔任英語教師,以便接濟我在日本的研修費用。1951年9月,我用光戰時服兵役的津貼積蓄,買了一張從美國橫跨太平洋的船票,來到了東京,而不是北京。從那以后,除過中間有幾年時間返回哥倫比亞大學執教外,我可以說是把家安在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