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書寫的“小城畸人”

韓松落

70年代人，1997年開始散文及小說寫作，2004年開始專欄寫作，在多家媒體開有電影、音樂、娛樂、文化評論專欄。著有《為了報仇看電影》1、2、《我們的她們》《怒河春醒》《百年葛萊美》等。《讀者》簽約作家，《看電影》及《香港電影》雜志舉辦的第一、二屆華語優(yōu)質(zhì)電影大獎評委?，F(xiàn)居蘭州。

警察，蘭州……如果為《警察與新贊美詩》尋找一些有噱頭的宣傳點，多半得集中在這兩點上，作者的職業(yè)，與這個職業(yè)有關(guān)的故事，還有發(fā)生這一切的那個背景：蘭州，一個被黃河剖開的城市。身為寫作者，就是這樣，經(jīng)常被那些浮面的特性拖累，讓一些看起來重要的部分，遮蔽更重要的部分。

《警察與新贊美詩》開場不久，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故事：故事主人公是警察老張，他喜歡耍錢，經(jīng)常招呼同事去他家玩牌。因為他和妻子配合過于默契，同事們常常要輸錢，漸漸就不肯上門了。于是，他們把目光投向別人，拉些人來家里開局，而他們提供一切便利。時間久了，陌生人們也看出些端倪，夫妻倆人中，一次只能有一個參戰(zhàn)，老張于是常常淪落廚房張羅菜點。有一天，警察來抓賭，處理完現(xiàn)場后，進了廚房，只見一個身影佇立窗前眺望遠方，問：“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在這里看風景的?！崩蠌埢卮?。

古怪、執(zhí)拗、滑稽、慘淡、荒謬，卻又有一種讓人挪不開目光的力量。他們身上，分明有些什么不尋常之處，但所有人，又分明活動在最尋常的背景上，菜市場、居民樓、臺球廳、舞廳、派出所，他們身上蘊藏的荒謬，那種偶然爆發(fā)的骯臟駭人之處，在日常生活的掩蓋下，顯得振振有詞。

《警察與新贊美詩》里，充滿了這種人，他們生不逢時，他們屈居一隅，嘴角溢著羊油，身上散發(fā)著酒臭，梳著大背頭，穿著落伍的白襯衣和不合身的西褲，喜歡在馬路上攔住年輕人，訓斥他們，并且奉送各種人生大道理，他們即便淪落到去舞廳看場子，也保持著某種尊嚴，帶著往日的聲氣和神色。他們打發(fā)時間的方式，是賭錢、喝酒、偷情，他們身上的故事，多半由酒色財氣延伸出來，他們?nèi)松霓D(zhuǎn)折點或者拐點，也多半和這些事情有關(guān)。時不時地，他們成了罪案的主角，或者命運輪下的笑柄。

《警察與新贊美詩》的書寫對象，其實是“畸人”，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里的那種“畸人”：“起初，世界年輕的時候，有許許多多的思想，但沒有真理這東西。人自己創(chuàng)造真理，而每一個真理都是許多模糊思想的混合物。全世界到處是真理，而真理通通是美麗的。一個人一旦為自己掌握一個真理，稱之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過他的生活時，他便變成畸人，他擁抱的真理便變成虛妄。”

他們胸懷大志、真理在握，只不過因為長時間捂著握著，讓這真理變餿了，他們不巧又生活在蘭州這地方，這開放與封閉共存、幽暗和亮烈同在的地方，他們眼見著這五省中心人來人去，自己卻被奇怪的力量釘在原地，他們與這水陸碼頭上的各色人等擦肩而過，自己卻無法構(gòu)想別處的生活，他們只有把下墜當做隨遇而安，把沉溺當做寵辱不驚，變餿了的真理，最后成為他們生活中的全部內(nèi)容、全部追求，讓他們成為《警察與新贊美詩》中被書寫的一群人。

邴哲（還是這么稱呼更自然，盡管他更喜歡變身為“笑咪咪殺手”）掌握了一種書寫、剖解、對付他們的武器，這種武器叫“嘲諷”。他用毫無冗言、刀刀見血、冰山深藏的文字，用他的嘲諷，把他書寫的對象凝固、定格，把他們喑啞的靈魂逮住、豢養(yǎng)起來，仔細審視，時不時叫出來訊問、敲打一下，在他看來，他們碰巧穿上了各種制服，或者成為毒販、兇手、痞子、爛仔、領(lǐng)導(dǎo)、廚師、已婚婦女，但在本質(zhì)上，他們是一樣的，他們是“畸人”，像核桃——執(zhí)拗、偏執(zhí)，甚至有點陰森，不可理喻，一切說服、改變的努力，在他們這里都遭遇銅墻鐵壁。面對他們， 邴哲不得不變成朱耷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些黑色的大鳥——熱心、冷眼。

用這種文字，寫這些故事，是一種奢侈的行為。每一個故事，如果展開來，都會是一部精彩的小說，粗糲、深邃、信息量極大，像八十年代的先鋒小說，用漠然、不動聲色（而不是現(xiàn)在流行的熱情、逢迎）的方式，描繪人性的圖景、黑夜的秘密。專欄的字數(shù)、對象、場所限制了他，豐富的材料被輕易用掉了，對報紙的讀者來說，這是福利，對作者來說，這是浪費。

壞的人生，是核桃的人生，好的人生，是像風、像電的人生，經(jīng)受接納、洞穿，像邴哲所經(jīng)驗的那種人生，攝影、組樂隊、寫專欄、開車暢游，和各色人等交會，跟兒子做朋友，他也掌握著“真理”，唯一區(qū)別是，他設(shè)法為“真理”保鮮。這是《警察與新贊美詩》里，深深隱藏著的一層對照。

《警察與新贊美詩》

作者: 笑咪咪殺手

出版社: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出版年: 2011.8.31

頁數(shù): 350

定價: 28.00元

裝幀: 平裝

ISBN: 978-7-542635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