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另一面

沈俊

蘇霍姆林斯基說，請你任何時候不要忘記：你面對的是兒童極易受到傷害的、極其脆弱的心靈。學校里的學習不是毫無熱情地把知識從一個頭腦里裝進另一個頭腦里，而是師生之間每時每刻都在進行的心靈接觸。

向日葵，顧名思義，應是喜歡陽光的。

漢樂府的《長歌行》曰：“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司馬光亦有詩云：“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殊不知，向日葵是討厭太陽的！植物學家研究證實，向日葵的花盤后面有一種討厭陽光的分泌素。為了保護其不受曬，被陽光破壞，花盤的正面就只得始終朝向太陽了。這就是向日葵始終“向日”的另一面的秘密。我們教育人眼里那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呢？她們是否也有“向日葵的另一面”？

八個變成九個

學校組織數(shù)學計算比賽，要求每班挑選8名學生參加。我也沒仔細考慮這件事，按照慣例，將教師挑選與學生自我報名結(jié)合起來，大致選了幾名。末了，有幾個孩子舉手積極推薦婷婷也參加比賽。

我隨口問了一句：“你們?yōu)槭裁匆x婷婷參加比賽呢？”話甫一出口，我便覺著不妥帖。瞧瞧婷婷的臉色，顯得有些尷尬。孩子們都從數(shù)學學習成績的角度，為婷婷爭取參賽機會。婷婷是班級里的語文課代表，在數(shù)學課堂上表現(xiàn)好，成績優(yōu)秀，在同學中有很好的人緣。只是這段時間生病，缺了一些課程，何況她自己并沒有主動舉手……我忽然又覺著有些不妥，記數(shù)后發(fā)現(xiàn)一共是9名同學了。婷婷的眼睛眨巴眨巴，臉色更不好了，小聲嘀咕著提出不參加計算比賽。

看來，有點傷及婷婷的自尊了。

最后，還是決定帶上婷婷，我們班出9名同學參賽。

婷婷內(nèi)心里不會再有什么想法了吧？這個念頭在我腦海里轉(zhuǎn)悠了一陣兒，便被其他自認為重要的事情擠兌走了。

沒有標點的短信

第二天早上，收到婷婷媽媽的短信：“老師你好，我是婷婷的媽媽，我知道你很忙，希望通過電話跟你談談婷婷昨天的事情，如果你有時間的話，請回信，我打過去。”

第一次收到婷婷媽媽的短信，卻是沒有標點符號的短信。

婷婷媽媽曾經(jīng)到我辦公室來訪過一次，在家長會上也和媽媽有過接觸，對婷婷家的情況也有一些了解。婷婷不是本地人，家境貧寒，婷婷媽媽就在學校的旁邊擺設小地攤維持家計。可婷婷的確是個懂事、敏感的孩子，學習上自覺上進，和同學在一起活潑開朗、有人緣，是老師和同學有口皆碑的好孩子。

憶起一次家訪，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婷婷家門口，婷婷卻極力阻止我們進家門，告訴我們家里面東西多，擺放得亂，無法下足。是不是在她的內(nèi)心里，除了驕傲自強外，還隱隱存留著些許的自卑呢？

婷婷媽媽的短信，雖然沒有加標點，也能讀懂，讀出一個母親之于孩子深切的關愛。看來，昨天的“選拔風波”對婷婷造成了較大的傷害。

我趕緊撥通了婷婷媽媽的電話。

婷婷媽媽的話語顯得既急切又溫和，讓人感覺有著良好的修養(yǎng)，豐富的閱歷，殷切的期盼。其中的幾句話，又讓我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家長的三句話

“自從你教三年級以來，孩子顯得更用功了。”

一直對數(shù)學教學有著自己的理解，自認為方法得當，手段得體，有著良好的自我認同感。這個班我從三年級接手教數(shù)學，帶了兩年，學生的數(shù)學綜合素養(yǎng)有了一定的提升。在各項數(shù)學活動和綜合考評中，常取得讓人滿意的成績，班級學習風貌煥然一新，我的數(shù)學教學形成了良好的口碑。

對于班級里的孩子，秉承一視同仁的想法，直面錯誤，指責懈怠，督促進步，不會因為成績的好壞有所偏頗。對于婷婷，內(nèi)心里一直比較喜愛，但從未有所偏袒，進步了表揚，懈怠了也會單獨談話。婷婷學習刻苦，上課表現(xiàn)積極，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是一件令人開懷的事情。

婷婷在一、二年級倍受老師的關注，獲得嘉獎表揚的機會多，我這樣“公平公正”的做法，是否有一些忽略她內(nèi)心的需求呢？

“不批評曉鳳，卻不給婷婷機會，婷婷很傷心。”

曉鳳和婷婷都是班級里的佼佼者，各方面都很突出，深得老師的喜愛，在同學中也有著很高的威信。曉鳳聰穎機靈，善于和老師溝通；婷婷深得“民心”，更能理解別人的感受。兩人似乎在暗中較勁——我才是班級里最優(yōu)秀的孩子！這似乎不屬于良性競爭了，班主任老師也意識到了這點，幾次和她們談話。如今看來，目的并未完全達成。

是不是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會有一個“假想敵”呢？

最近一次數(shù)學測試，曉鳳發(fā)揮失常，只得了89分。這個孩子對自己要求很高：100分算優(yōu)秀，99分只能算良好。雖然我已經(jīng)和孩子以及家長都溝通過，無需對孩子提如此苛刻的要求，但曉鳳內(nèi)心深處驕傲的底色會憑著我的三言兩語就褪變嗎？看著曉鳳沮喪著臉，淚水盈滿眼眶的自責模樣，我沒有批評她，反而鼓勵她。

可是，這件事卻被婷婷記掛在心里了，認為我偏袒曉鳳。這次“選拔風波”更是成了她委屈爆發(fā)的導火索。婷婷媽媽電話里告訴我，婷婷曾今有一次考了93分，我還將她喊到辦公室批評她。“89分得表揚，93分挨批評”，這讓婷婷很受傷！

其實，她們的驕傲一如我對自己教學的自我認同，一定都存在于骨子深處！

一個教師，要如何關注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才能呵護到她們稚嫩、脆弱、驕傲的心靈呢？

“我希望孩子快樂，從不對她施加任何壓力。”

婷婷媽媽最后和我說的這句話，前半句我是贊同的。但沒有任何壓力，不要督促，無需指引，一個世界觀和人生觀還沒完全形成的孩子，能快樂健康地成長嗎？當然，她也是對我旁敲側(cè)擊：我之于婷婷的學業(yè)要求過高，而且有些不公正。

婷婷之于我是1/50，之于婷婷媽媽則是100%。這種舔犢之情我是能深切理解的。我反思著自己處理“競賽選拔”的方式方法，想著如何覓一機會，不著痕跡地與婷婷進行談話，鼓勵她，幫助她擺脫紛擾，走出陰影。

教育教學本身就不是冷冰冰地將知識從一個大腦袋移植到一個小腦袋里，它應該是對心靈溫柔地觸摸與垂憐，溫暖地呵護與指引。教師只有從關懷兒童生命成長的高度去做教育教學，才會達成心與心的溝通，愛與愛的流淌。

婷婷是個好孩子

第三天早上，故意請婷婷幫著我將小黑板取到辦公室，不著邊際地和她閑聊起來。婷婷的言談舉止讓我感到很是訝異。她的心理年齡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四年級孩子的思考范疇，舉手投足間儼然有“小大人”的風范。

比如她說：

她不喜歡來我的辦公室，覺得不自在。原因在于我的辦公室很大很空曠，給人一種強大的壓力。（不喜歡有權(quán)威的人）

她也不喜歡在小測試后像其他同學一樣跑到我辦公室來問成績，因為早一天知道成績就多一天的痛苦。遲早要面對，還是遲一些比較好。（對于成績和結(jié)果，有些害怕面對，習慣躲避不利信息）

她感覺數(shù)學不好學，很努力了，總也得不到理想中的成績。她認為其根源在于自己智商不高，做題也不細致，害怕做一些有深度的題目。比如，思考題、一題多解等（能從一定的角度分析自己，雖然不夠全面，但也有一定道理。從中也能讀出她不愿直面一些做得不夠好的事，比如數(shù)學的學業(yè)成績等）。

她認為我有些偏愛曉鳳，“計算比賽選拔事件”是我有意“壓制”她。她的計算水平絕對不該排在班級里的“第9名”。（將曉鳳當作班級里唯一的競爭對手，以超越曉鳳為榮。不屈居人下，敏感，有著強烈的自尊心）……

我告訴她：

我沒有首先挑選她的原因是想讓她空一些時間出來，好補上前面一段時間因病落下的課。（她歪著頭，用大眼睛看著我，顯然覺得我說的理由很牽強）

在我心目中，婷婷是個好孩子，絕對不是“第9名”，有著很高的智商和情商，也有著高人一籌的見識。只是我覺著她還可以再上一個臺階，所以要求比較高，并不是有心偏頗。（她聽后輕松起來，感覺到了我的真誠）

未來的人生路很長，我們會擁有很多好朋友和好同學。只有知識才能真正改變命運和困境。我們要學會直面一些困難，跨越一些溝坎，經(jīng)歷一些挫折，才會將自己的心智磨練得更加成熟和健康（她托著腮，認真地看著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孩子畢竟還是孩子，在一番談話、解釋后，我慢慢博得了婷婷的信任，她的話語中透出了真誠和喜悅。像婷婷這樣敏感聰明、心理成長較快的孩子，大多注重內(nèi)心感受，重視別人評價，特別是教師的評價。也許，教師的一個眼神、一句話都將成為她成長的動力，抑或是沉淪的緣由。

原來，在人的教育中，光靠學科教學的睿智和犀利，是遠遠不能解決問題的。教育的藝術快感不僅來自于教學成功的快樂，更來自于靈魂溝通的喜悅。我們只有放下教育者的身架，與學生平等對話，用“同理心”去接納他們，理解、寬容、體察他們成長的苦惱，才能幫助其順利度過生活與心理上痛苦和迷茫，向上向善的健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