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五所學校圍繞著一個主題“兒童文化生長”,各自表達關于兒童的認識、關于教育的認識,尤其是關于理想教育的認識和追求。
提出“兒童文化生長”這樣一個主題,本身就表明學校教育的時代特征和重大進步。今天的時代是兒童中心的時代,已遠非杜威提出“兒童中心主義”那樣令人疏遠和隔膜。研討中大致可以約定三方面的共識:一是教育是兒童的教育,教育離不開兒童,離不開對兒童的研究,良好的教育是以兒童研究為前提、為開端、為動力的。二是極為明確地提出了“生長”這個概念,這個概念與“發展”和“成長”同中有異,意味著拒絕一種外部強制性的“改造兒童”的教育,意味著放棄一種標準化、統一化、齊步走的“工業化”的教育,意味著堅決反對拔苗助長式的違反規律的教育。用“生長”這個詞并不是一種文字游戲,而是表達了五所學校共同的教育哲學和教育理想:充分尊重兒童的天性,充分認識兒童的差異,充分關注兒童的多樣性,充分尊重兒童自身的發展力量,給兒童提供充分而自由的學校發展空間。三是教育與文化緊密相關,學校教育不僅要傳承歷史上積累起來的知識、傳統和價值等主流文化,而且要充分關注和考慮兒童自身的需要和文化,并將二者對接起來、統整起來、融會起來。二者缺一不可。學校教育的強勢是成人文化的單向作用,這是極不完整的,無法形成文化的場勢和空間,教育的功效和影響無法充分展現,打了很大的折扣。從某種意義上說,關注“兒童文化”就意味著關注兒童,承認、尊重和珍惜兒童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和價值觀。
從方法上看,總體上屬于過去實踐的回溯性研究,即用今天我們對兒童的新認識和新理解,分析和解釋過去時態的學校教育實踐和探索,通過建立新的思考框架反思原有實踐,重建現有的實踐,指導未來的實踐。因此,這樣一種回溯性的研究,能夠幫助我們建立“過去”、“現在”、“未來”三種時態之間的有機聯系,有助于我們把理性思考與實踐建構統一起來,從而形成理性自覺基礎上的實踐自覺。我以為廣東東莞莞城中心小學的“六大文化”,基本上是過去的實踐,也主要是一種成人文化,但能夠自覺地在“兒童文化生長”的新認識和新理解的框架中,對學校的“六大文化”進行具有新的意義和價值的發現和開發,并努力將成人文化與兒童文化對接起來,形成了新的認識和理解,是一種非常典型的回溯性研究。當然,我們更希望基于“兒童文化生長”思考框架下的學校變革的新創造和新探索,即一種開發性的研究而非回溯性的研究。
五所學校都強調一種基于本校實踐的特色化的認識和表達,表明“兒童文化生長”這一主題具有廣泛的表述空間,可以進行多樣而豐富的實踐和創造,體現了學校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和而不同。重慶中華路小學的公民教育,大連實驗小學的“童真”課程,廣東東莞莞城中心小學的“六大文化”,海南瓊海第一小學的“差異教學”等,均表達了一種本校實踐基礎上的兒童與兒童文化的認識和理解,盡管多少帶有“成人文化”的“痕跡”。相比起來,南京力學小學的認識和觀點最為前沿、最為新穎也最為徹底,他們基于長期的兒童研究和“研究性課堂”的獨特實踐,形成了完全不同的基本觀點:兒童是天生的研究者,兒童的生活和學習就是一種不斷發現和不斷探索的過程,兒童文化是一種年輕的、富有生命力的、具有創造性的文化;良好的學校教育要充分保護、關注和尊重兒童及兒童文化,為兒童的生長提供充分的條件和良好的環境。無疑,南京力學小學的研究和表述,是關于“兒童成長”及“兒童文化”的更為全面而豐富的認識和理解。
在今天的學校教育語境中,我們不僅要關注提出了何種關于“兒童”和“兒童發展”的漂亮的口號,更應關注現實中的兒童究竟需要什么。否則,所有的口號都會在真實的兒童面前碰得粉碎,兒童會在皇帝的新裝前驚呼:皇帝什么也沒穿。
首先,兒童最需要受到保護。兒童是未成年人,所以在他成人的過程中(18歲之前)首先需要得到保護,保護他或她的生命和身體,保護他或她的健康成長,保障他或她的生活和學習。然而,現代社會越是重視對兒童的保護,兒童的生命、身體和生活卻越是容易受到傷害。兒童的安全問題越來越顯得突出,其中包括兒童的人身安全。學校教育要增強保護兒童生命和身體的意識,要教會孩子自我保護的知識和方法,增強學生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當然,今天學校教育的最大的問題,不是對兒童的有形傷害,而是無形、深刻、持久的傷害,即在許諾未來以知識和能力的借口下,犧牲現實,傷害兒童的自尊、興趣和天性,讓他們每天的學校生活不快樂。今天的兒童顯然要比過去的兒童成熟得多,更像大人,具有童真的兒童文化已十分珍稀,需要我們像對待自然和文化遺產一樣進行小心、審慎的保護。
第二,兒童需要得到尊重。尊重他們獨立的人格和應有的權利。就獨立的人格而言,我們既簡單化又極端化,我們總是對人不對事,因此炮火直接蔓延至學生的人格,批評和表揚處處失當、失范、失矩。不是“棒殺”他們,就是肉麻地“夸死”他們。本來兒童就具有輕信和易受誘惑的特點,因而蘇格拉底早就聲明兒童不能上法庭作證。過度的表揚和激勵與過度的批評和懲罰結果一樣,就是明顯誤導他們對自我和人格的認識,從而影響他們的一生成長,使他們不能安于現實并痛苦不堪。就應有的權利而言,兒童的觀看權、玩耍權、隱私權、選擇權甚至睡覺權都受到了嚴重的侵害。兒童是受到最大限制的“囚犯”,四周高高豎起了墻壁,成為柏拉圖筆下的“洞穴之影”,只能“與影共舞”。兒童本應屬于一個更為完整、豐富、壯觀的世界,但現實是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塊天地屬于他們,基本沒有“自由觀看”和“東張西望”的權利,他們能看到的只是教師和家長想給他們看的。教育的核心是尊重,兒童如果不在尊重的環境下長大的話,就不會有人格的尊嚴。沒有人格尊嚴的人,是什么都會干,也是什么也都干得出來的。這樣,他的知識和能力越強,就越是一個無法無天的人。因此,教育的根本目的是使人成為人,成為有尊嚴的人,成為珍惜臉面的人,成為秩序的維護者而不是破壞者,成為公民而不是反賊。
第三,兒童需要健康。我們需要確立一個基本觀點:對于兒童的發展而言,健康比知識和能力更重要,以犧牲健康為代價換取知識和能力是一種得不償失的發展,是一種難以持續的發展,不值得。現在的兒童連睡覺的權利都沒有,還能有什么健康?中國的孩子遠遠不如巴西或南非的孩子健康,他們的孩子是非常陽光、非常開朗、非常生動的,這是真實意義上的兒童與兒童文化。兒童文化的本質應具有健康、陽光、開朗、生動、真實的特質和意蘊。
我們需要更多地研究兒童和兒童文化,但更需要研究真實的兒童和兒童文化。今天我們已經有很多天真爛漫的兒童研究,充滿了想象、詩意和贊美,不知是在說兒童還是在說神仙,是在建構一個關于兒童的“童話”,這樣的童話充滿了傳奇色彩,會遮蔽我們對現實兒童的深入觀察和真切把握。我們更需要研究身邊的兒童、現實的兒童、變化成長中的兒童。教師做研究就是要研究這樣的兒童,這才是關于兒童成長的現實而理性的研究:不是漂浮在天上,而是沉在地下。
為此,我提出做兒童研究的三個緊密相關的命題:
一是從想象的兒童走向真實的兒童。想象中的兒童是“天使”、“詩人”、哲學者、幻想家和發明家,但其實生活中兒童不過就是兒童而已,既為成人提供了很多的歡樂和安慰,也給成人帶來了很多的憂慮、麻煩和困擾,甚至于有些“壞孩子”還具有“魔鬼”撒旦的氣質和本領,像大人一樣的懶惰、撒謊、說粗話、動拳頭等等。他們其實處于“天使”與“魔鬼”的兩極之中,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好的教育能夠有效地增加“天使”的成分,壞的教育使天使墮落成魔鬼,就像法國著名電影《放牛班的春天》中的孟丹。我們要正視這樣一種真實的兒童,使教育站在真實兒童的堅實基礎上追求教育理想的實現。
二是從抽象的兒童走向具體的兒童。學者研究的是抽象的兒童,教師研究的是具體的兒童。學者的研究是“從具體到抽象”的過程,教師的研究是“從抽象到具體”、“從普遍到個別”的過程,要從理念和原則進入到過程與方法的層面,這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和向度。因此教師要學會面對具體的兒童,發現具體的問題和需要,提供解決問題的具體辦法,而不是停留在抽象而概括的觀念層面。譬如一個孩子因媽媽離家出走而成績一落千丈,再用功、再補課又有什么用?他需要的是補心!一顆傷透了的心。這就是他的具體需要。這時你讓他“擦干血跡,掩埋尸體,投入戰斗”,他不是被逼傻就是被逼瘋,最終只能從草場門大橋跳下秦淮河了。
三是從單一的兒童走向豐富的兒童。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已經包容了多樣性的豐富養料。做一個好教師,要能夠容忍反復性,欣賞多樣性,贊嘆豐富性,而不要偏執于一個單一的如“聽話兒童”、“品德兒童”、“優秀學生”的標準形象。文化環境是極其多樣的,在文化養育下生長的兒童也必然是多樣的,無所謂先進與落后,正確與錯誤,高低與上下,有的只是是否符合當地的自然環境、人情世故和價值標準,有的只是能否使人更有尊嚴地生活、更有價值地生活、更為幸福地生活的相對標準。所謂“先進文化”和“落后文化”的表述,只能導致越來越多的文明沖突,本身就是一種缺乏客觀衡量標準和不符合人類學原理的歧見。今天做一個好的教師,有時并不需要在乎頭銜與職稱,更不需要先進楷模的評價,應在乎的是兒童的喜歡和熱愛、敬仰和崇拜。一個教師既能讓男孩喜歡又能讓女孩喜歡,既能讓文靜的孩子喜歡又能讓熱鬧的孩子喜歡,既能讓成績好的孩子服氣又能讓成績不好的孩子服氣,既能讓聽話的孩子聽你的話,又能讓不聽話的孩子聽你的話,既能讓不想動的孩子動起來,更能讓亂動的孩子安靜下來,既能讓成績好的孩子想念你,更能讓成績差的孩子親近你,既能讓擅長數學的孩子離不開你,也能讓喜歡手工的孩子離不開你,無論你是罵他還是夸他,他都認為你是最重要的人之一,你就真是非常成功的教師,就真是非常優秀的教育,就是真正的教育大家。真正的教育大家有什么標志性的特點?不在于你說得天花亂墜,而在于孩子喜歡你,愿意與你相處,聽你和服你!覺得你就在他的心里,無論你在場不在場都無法離棄,無法無所謂,無法無感覺,無法不在乎。假設我們能夠具有更為廣泛的文化理解和文化寬容,就能以一種欣賞和等待的態度,從容、淡定、持久地面對兒童精彩紛呈的世界(失敗與挫折同樣精彩,有聲無聲同樣開心),成為成人世界派往兒童世界的友好使者。
英國哲學家、教育家、愛丁堡大學校長赫·斯賓塞說:“教育是一項充滿快樂而漫長的事業。需要一點耐心和同情心?!薄奥L”和“耐心”兩詞使用得極其精準,一點也不夸張,需要我們用心體悟。
(彭鋼,江蘇省教育科學規劃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研究員,21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