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燕



2012年10月,一些奇怪的印有網址的大紅橫幅出現在北京草場地藝術區的街道上——這是荷蘭藝術家組合JODI參加北京國際設計周的作品《Webcrash.cn》,可以按照網址點擊進去。雖然作品令大多數人摸不著頭腦,但這個藝術家組合卻是大名鼎鼎,被視作網絡藝術的先驅。他們由一對60后的藝術家夫婦組成:荷蘭的Joan Heemskerk和比利時的 Dirk Paesmans,兩人名字的開頭字母組成了JODI一詞。展覽期間,Dirk Paesmans受邀到中央美院為公眾做了一場名為Internet.art=New Media的講座。
重要的是代碼
JODI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當時他們在大學里,網絡交流剛剛在院校之間進行,雖然只有一些簡陋的頁面和少量的圖片,但他們很快意識到網絡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媒體,如同電視的出現相較于之前的廣播而言。
在JODI看來,互聯網與其他媒介的本質差異在于代碼(Code),這是核心。因為數字電影的本質還是電影,數字音樂也還是音樂,數字技術并沒為其本質帶來任何新的東西,然而只有Code是一個全新的概念,是以往的媒介中沒有出現過的東西。在互聯網上,所有的網頁都是通過代碼得以在瀏覽器上呈現,代碼控制了呈現在網頁上的文字的字體大小、圖片的尺寸格式以及頁面的美化度等。網站的程序通常都是將代碼隱藏起來,大家都在研究如何把網站做得精美迷人的時候,JODI卻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將隱藏的代碼呈現出來。他們創作于1996年的一件很有名的作品正是產生于這樣的觀念:登陸他們的網站wwwwwwwww.jodi.org看到的主頁是一堆閃爍的綠色亂碼,找不到任何有意義的文字或提示,然而通過選擇瀏覽器上查看源代碼,可以看到一個以編寫源代碼的字符所組成的粗糙的核彈圖形。通過顛覆這個媒介的正常次序,JODI挑戰了網站設計的規則,同時也引起了具爭議性的討論:互聯網是否一定要呈現一些內容或功能?什么是網絡藝術?
經常上網的人可能對“404 Not Found”這個錯誤代碼提示并不陌生,它是用戶輸入的地址或鏈接無效時服務器返回的一個提示信息。作品《404.jodi.org》正是以此為題,進入這個網站后,主頁只顯示著404這個數字和一個閃爍光標的彩色頁面,點擊各個數字可以進入不同的頁面,這些頁面上有的是IP地址的列表,有的則是一長串毫無意義的文字信息。實際上這是一個可以由訪問者發布信息或評論的頁面,顯示的文字就是之前到訪過的其他訪客的留言,但是當用戶輸入回復,這些文字就會被隱藏的程序修改成無人能讀懂的天書呈現出來,例如其中一個程序就是將信息中的所有輔音字母去掉,而代之以一個兔子的圖標。JODI將網頁的運作機制再一次呈現出來,而不是像通常的做法那樣用令人賞心悅目的圖形或精妙的設計覆蓋于這種技術之上;同時,他們通過呈現這些錯誤和混亂以及令訪問者無所適從來提醒人們,我們所獲得的信息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這些信息所通過的系統再造而成。
網絡是一個自由的空間嗎?
在JODI進行網絡藝術創作的早期,還沒有谷歌這樣的搜索引擎,而是雅虎這樣的網站分類目錄查詢方式,他們的網站被放到了雅虎的藝術版塊中,結果讓許多專門到藝術網站訪問的用戶大失所望,以致向雅虎投訴說他們的網站技術含量太低,有很多基本的錯誤,看起來連簡單的編程都不會。針對這些投訴,雅虎也警告JODI說不能再把他們的網站放在藝術類網站里了,并建議他們學一學基本的編程和網頁設計等等。
可是在JODI看來,互聯網上個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關系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每一個網絡的使用者都是從個人電腦訪問網絡,而被訪問的則成為公共空間,這讓本來很個性化的個人網站也成為一種公共空間。他們的一個作品《oss.jodi.org》是模仿電腦病毒的運作方式,當這個軟件運行時,會拍下你的電腦桌面的照片,然后不斷地復制變形,當你嘗試中止它時,它又會引向不同的變形。實際上這個程序并沒有在計算機內部產生真正的破壞,但屏幕上不斷出現的自動復制的畫面以及發出的電流聲,足以制造出讓訪問者恐慌的氛圍。對JODI而言,他們無意要造成任何破壞,因為研究計算機的圖形界面已經足夠有趣,這個作品更像是和訪問者開的一個玩笑——但是明顯地這種玩笑不受歡迎,這個網站被報告為病毒網站進而收到了ISP的警告,并被要求關閉。JODI把ISP給他們的警告貼到網站上讓網友參與討論(oss.jodi.org/abuse),獲得了很多的聲援,但最終結果也還是不得不通過更換服務器的方式經常地為這個網站搬家。Dirk說網站的建設者都需要租用空間,這個例子說明網絡并不是一個自由空間,而是一個被管制的空間。
隨著web2.0的發展,JODI開始做與此有關的作品,Dirk說使用web2.0的服務必須通過注冊,這是一種強制行為。在這種環境下做作品更難了,因為以前租用網站空間還有服務合同,所以如果被關掉的話還可以申訴,而免費的時代連這種權利也沒有了,所以作品更容易被刪掉。
JODI針對web2.0時代的一件作品叫做《Thumbing YouTube》(翻閱YouTube,thumbing.org)。在YouTube上可以用視頻的形式來回復或評論原貼,他們在該網站注冊了10個賬戶,當啟動視頻回復的時候,用自己的大拇指堵在電腦的攝像頭上,所以錄下的就只有粉色的指頭圖像。因為他們回復的這些視頻本身就是點擊量非常高的帖子,而一些訪問者又喜歡在觀看原帖的同時翻看其他人的評論,這使得他們這種無厘頭回復的點擊率也隨之高漲,而YouTube也自動關注到它們的高點擊率并將其在熱門視頻中推薦——這種結果讓人啼笑皆非,也不禁令人思考:比這種無聊荒謬的行為更無聊荒謬的是網絡訪問者?還是這種傳播機制本身?
JODI的作品通常以網站的方式呈現出來,一個作品就是一個網站,而這些網站大多如同上述作品一樣,令不通門道的人無所適從和迷惑不解,只能任憑不知道通向何方的鏈接把自己帶入一個又一個混亂之中,最后徹底迷失——這仿佛也是整個互聯網的寫照?
網絡需要一種批判的文化
以JODI的作品為代表的“網絡藝術”,并不是指商業化的網頁設計或那些被簡單地數字化并上傳到網絡以供觀看的藝術品,如在線美術機構展示的繪畫、雕塑或攝影作品等。“網絡藝術”指一種本質上依賴于互聯網而存在的藝術形式,包括利用互聯網這一媒介進行的各種創作,如利用網站、電子郵件、基于網絡的原創軟件項目,以及游戲改造、鏈接互聯網的裝置、利用虛擬世界或其他網絡環境實施的行為作品。JODI的作品中也包括對古老的視頻游戲如《德軍司令部》(Wolfenstein 3D,又稱《刺殺希特勒》)、《雷神之錘》(Quake)、威廉闖關(Jet Set Willy)和《馬克思佩恩2》(Max Payne 2)進行改造而創作的新的藝術游戲。
Dirk認為,成為網絡藝術家的關鍵在于他們對使用網絡這一媒介有清晰的創作思路,包括他在內的網絡藝術家會研究計算機的歷史,探索程序語言并關注程序語言和電腦的關系,早期的網絡藝術家避免使用照片,多會追求電腦發展初期所呈現出的低解析度的美學形式,來呈現編程環境下的數字化的審美特征。同時,他們并不追求作品可在紙張上呈現,因為紙張輸出的是固態的結果,而各個電腦的使用者的屏幕大小型號各不相同,因此成為一種不同于紙媒的彈性的展示方式。
在今天的當代藝術領域,網絡已經被認可為一種藝術媒介,在美國尤其受到重視,除了經常被展示和在藝術院校里被傳授之外,許多的收藏家也開始收藏此類作品,Dirk說這可能與美國人認為互聯網是美國發明的有關,他自己的一些作品也被私人收藏家收藏。這將有可能帶來一種全新的收藏形式:收藏家可以建立自己的收藏網站,把收藏到的網絡藝術作品放入不同的目錄,讓觀眾通過在線的方式欣賞其藏品——這些網絡藝術作品的生存和展示的環境原本就只存在于網絡之中。
在JODI看來:“計算機和網絡全是關于文本、語言,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在建立一個數字化的巴別塔。我們都在談論谷歌和全球性的連接,但我們在這個系統內仍然是分離的,因為我們說著不同的語言,然而有一個全球性的連接器,每個人都擁有輸入端。這是令人激動的時代!迎接21世紀吧,無論你在哪里,這個地球都有一個網絡——互聯網行星生態!吃的是代碼,排泄在屏幕上——數字化的循環現在開始了!”
JODI這樣的網絡藝術家,看起來像是網絡上的搗亂分子、激進分子抑或無政府主義者,到處挑戰互聯網體系中的常規。他們的作品看起來令人無所適從,充滿戲謔,其實卻在討論非常嚴肅的話題。如果說藝術在每一個時代都需要尋找獨特的表達方式和語言,那么網絡藝術無疑正在擔任信息時代的藝術代言。
在Dirk的講座結束之時,有觀眾表示在“大開眼界”的同時也依然對于這種藝術形式充滿疑惑,并問Dirk有否考慮過觀眾對這些作品的感受?Dirk說,他們的作品自問世以來收到過許多回饋,有很多不同的意見,有愛也有恨。而對他們而言,“互聯網需要一種文化”,需要不同的觀點,就像電影和實驗電影同時存在一樣——這是一種批判性的文化,它等于個人化表達的通路和推送,互聯網就是我!而藝術家之于這種文化的角色,應該如同往常一樣,沒有界限地在全球范圍內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doing Whatever they Want Worldwide,也是WWW)。“畢加索的藝術也曾讓人感到沮喪,讓公眾不高興也是藝術家的一種責任。”
(本文圖片由JODI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