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精讀各種各樣的歷史,有時讓人覺得慷慨,但似乎讓人無奈的時候更多些。我們往往看到理想的追求,得不到豐美的果實,天真和浪漫,也往往成為歷史的諷刺。歷史不會如讀者的心意,也不會按照人們的想象變化,一廂情愿的事情,往往最后是一塌糊涂,而歪打正著卻原來是“康莊大道”,人生的不可思議之處,的確太多太多了。難怪馬克思有言:人往往想進這個房間,卻進了那個房間。面對這些麻煩,現代人又有什么好辦法呢?只能聽任歷史資料,一篇一篇的翻閱過去了。
最近,我認真地瀏覽完《文史資料選輯》二十八輯,其中出現了兩篇有關楊虎城將軍的回憶,這些作品讓人產生了真正的無奈之感。這里的兩篇文章,一是曾經任過新疆生產兵團參謀長的王根僧的回憶,他是楊虎城將軍的老部下,目睹了楊將軍“被囚”的經過。一是沈醉的回憶,涉及楊將軍從“被囚”到“被殺”的全過程。沈醉原來是“軍統特務”,后來,以寫回憶錄而出名。他的文筆的確生動,有小說家的筆法,但也有受到質疑的時候。例如,明星白楊和詩人綠原,都曾經指出他寫得不實,屬于個人文學創作的發揮。這大概是寫得太多的緣故吧。
平心而論,“西安事變”絕對屬于中國現代史上的大關節,張學良、楊虎城也因此成為中國歷史中不可缺的關鍵人物。1936年12月,國民黨的愛國將領張學良和楊虎城,率部發動“西安事變”,這一場重大的舉措,對于促成以國共兩黨合作為基礎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當時在西北地區,以西安為中心的國民黨軍隊的主要力量,有張學良率領的“東北軍”和楊虎城率領的第十七路軍,這兩支軍隊均非蔣介石嫡系,屢受排擠,對此,他們極為不滿,尤其是遷徙到大西北的“東北軍”,他們過去盲目執行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棄守東北,遭到國人唾棄,后又被命“剿共”蒙受重大損失,全軍上下深感“剿共”沒有出路,強烈要求抗日,收復東北國土。在瓦窯堡會議之后,中國共產黨通過種種渠道,大力開展對這兩支軍隊的工作,堅定了張學良、楊虎城聯共抗日的決心,從而使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首先在西北地區取得勝利。
張學良自從在西北地區實行聯共抗日之后,曾多次勸諫蔣介石停止內戰,一致對外,都被拒絕。蔣介石調集嫡系軍隊約30個師,準備從河南開入陜甘參加“剿共”。之后,蔣介石又趕到西安,逼迫張學良、楊虎城把軍隊全部開赴陜北“剿共”前線。當年12月12日凌晨,“東北軍”和第十七路軍協同行動,扣留了蔣介石,并囚禁了陳誠、衛立煌等國民黨軍政大員,隨即又通電全國,提出改組南京政府、停止一切內戰等八項抗日主張。
“西安事變”發生后,在國內外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當時,遠在南京的當權勢力中,忽然出現了兩種對立的主張。以軍政部長何應欽為代表的親日派竭力策動“討伐”,轟炸西安,企圖取代蔣介石的統治地位;而親英美派的蔣介石親屬宋美齡、孔祥熙、宋子文等則不顧何應欽的反對,為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營救蔣介石而積極努力。
可是,歷史往往在出人意料地變化著。“西安事變”之后,張學良居然力排眾議,親自陪同蔣介石返回了南京,從此,他就沒趕上好下場,很快蒙受各種罪名“被囚”。此后,繁華的西安城,先后爆發了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件,例如,“東北軍”的內訌,對此,人們了解得并不多。但作家張潔的小說《無字》,卻對這段歷史有非常生動的描寫。盡管這部小說主要不是寫這件事的,但小說家的觀察,自有她的敏銳處。
蔣介石在西安丟了面子,當然不會放得下,也就翻了臉。楊虎城不得不辭職,到歐洲游歷了幾個月。但抗戰很快開始,楊將軍靜極思動,發了兩次電報給蔣介石,要求回國;可惜沒有回音。后來,又給宋子文發電,請他代為請求,得到準許。于是,楊虎城乘船返國。
王根僧是楊虎城的老部下們推出的歡迎代表,他的回憶屬于當時的日記,記載他從1937年11月24日,由西安飛到香港之后的經歷。11月26日,楊虎城將軍到達香港,住九龍半島酒店。這時,蔣介石有電報請楊將軍到長沙找戴笠,由戴陪同到南昌見蔣介石。這其實不是什么好兆頭。戴笠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應該有數。這時,宋子文也到了香港,同住半島酒店。宋子文在蔣介石處的作用非常微妙,好像一直非常受到各種“反蔣力量”的信任。如張學良也是宋子文的好友,而張學良到南京也有宋子文的擔保,但事實證明,宋子文說的其實也算不了數。一直有他與蔣介石不合的傳聞,但不知是黑白臉,還是真有矛盾,或者二者皆有,人們到最后也弄不清楚。
其實,就是在香港,情況也不好了。宋子文給楊虎城一張到長沙的飛機票,當時,王根僧再要一張陪楊虎城同去,宋子文就不高興。經過再三請求,才勉強給了一張。他們到長沙,戴笠已經到武漢去了,又追到武漢。這才見到戴笠。戴笠還是給面子的,帶了一百多人迎接。不過,這時已經是“有特務人員秘密監視,楊將軍去訪于右任時亦然?!?/p>
此后,再去南昌,坐飛機只有三個座,要把王根僧趕走,但經過王根僧的“再三要求”才勉強答應。到南昌以后,周圍的情況更加惡化?!爱斳嚨衷⑺浇鼤r,我瞥見有一隊憲兵正在周圍布置崗哨。戴笠安頓我們二人在樓上住,他自己住在樓下。我乘機將所瞥見的情況告知楊將軍,我說可能已把我們監禁起來了。他仍然說:‘我又不是回來作漢奸,他們不需要這樣做吧!我說‘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心,往往是不正確的,我應該去試探一下。我當即挾著一套襯衣褲和手巾、肥皂,佯裝出去洗澡。果然被門口衛兵攔阻,并說外面風聲不好,不能出去。我折返樓上告知楊將軍,他長嘆一聲,默默無言者久之?!?/p>
從此,楊虎城將軍就身陷囹圄,再也沒有恢復自由。12月8日的日記中,有一段讓人印象深刻,文中寫道:“夜間,曾談及若不回國,豈不省卻許多煩惱的話。他說:我是一個軍人,且在‘雙十二時,我和張先生為了抗日救國而發動兵諫。今中央和全國一致抗戰,我若竟逍遙國外,那么,就失去‘雙十二舉動的意義了。我今回到祖國,為的是愿當一兵一卒,親上前線殺敵。但是,人家不讓我上前線,或竟把我犧牲了,我也問心無愧?!?/p>
后來的事情,沈醉的回憶寫得非常詳細,但那些事情太慘了,我這里都不愿意提起。那一切只能用“虎落平陽”來形容了。而到1949年,蔣介石在大陸失敗時,就在下屬請示如何處理楊虎城時說:“留了他做什么?早就該殺了?!倍遥Y介石由此總結說:“今日之失敗,是由于過去殺人太少,把一些反對我們的人保留下來。這對我們太不利了!”
楊虎城的盲點還是在于雖然戎馬一生,卻對于政客的權謀和政治里的兇險,沒有深切的體察,也沒有意識到個人在大歷史中的無足輕重,自己走到了萬劫不復的絕境。他可能還是沒有“看透”,這就是魯迅先生說的那種“隔膜”,只能讓人感到一種無言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