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歷時性的維度,想象的概念經歷了從古典主義時期的被作為認識的最低階段,到經驗主義和聯想主義認為是由心靈在內固有到受外界激發而在內心生成的能力,再到被現象學視作主客體之間的意向活動的演化。 在對“想象”的認識的發展中,“想象”的主體性逐漸減弱,“飛離在場”的地位逐漸提高。
關鍵詞:想象;能力;意向活動
現在人們通常認為,想象是文學研究中核心問題,它與審美經驗、審美對象、審美心理、藝術創作密切相關。但在西方哲學與美學傳統中,想象由于被認為與精神直覺和心理幻覺相連,不屬于嚴格的思維范疇而受到抑制和輕視。這個傳統從柏拉圖揚言要把詩人逐出理想國就開始了,因為藝術是現實的摹仿,而現實卻是理念的影像,由此斷定藝術之低級。柏拉圖的“原本——影像”理論和所斷言的認識的四個階段:從想象到信念再到理性最后才到達最高級的理念,都把想象最為最低級的認識形態。這種重邏輯輕感性的、形而上的哲學觀念統治了整個西方古典主義時期。但并不是說,關于想象的論述直到浪漫主義取代古典主義后才出現,即便是柏拉圖,他的“迷狂“說實際上也可以被認為是對想象的生動描繪,雖然他最終還是把它歸結為神賜的靈感,這又讓想象回到了理性當中。也有人注意到了想象超越摹仿之處,古希臘學者阿波羅尼阿斯就指出:“摹仿只會仿制它所見到的物,而想象連它所沒有見到的事物也能創造,因為它能從現實推演出理想。”不過這高揚想象的觀點在摹仿說順時光而奔騰的河流中,可以說并未激起浪花。想象作為主體性的一個重要方面引起人們的重視和深入研究,還要等到現代的藝術心理學開始確立的十七世紀,古典主義的鐵板一塊慢慢出現縫隙的時候。
所謂歷史性和共時性,一般情況下首先被視為研究方法。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在他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中區分了語言的歷時性研究和共時性研究:十九世紀的語言學研究是“比較性”和“歷史性”的,集中研究語言在較長一段歷史時期內的變化;現代語言研究的觀念是共時研究,針對某種或多種語言在特定歷史時期,內部成分系統間的關系。在歷時的向度上,研究的是演化,共時的向度上,研究對象則是相對靜止的。但想象并非實體,看不見摸不著,并不存在于現實之中,甚至沒有一個直接的、實在的載體,比如語言就有聲音和符號作為承載。它屬于意識范疇,對它的研究,只能從定義和描述開始進行。而且概念是歷史性的范疇,“想像的發展性質會因從什么入手進行研究而有不同:從主體的角度(能力),從意識的角度(行為),從社會學角度(激進想像)。從能力到行為(根本不問想像是什么),最終到原物質,這一系列的概念化過程是一種歷史必然,它證明想像變得越來越重要”,所以“我們必須承認如果沒有不斷變化的概念,想像力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了”。
想象獲得正式的承認是十七世紀的事,這一時期,經驗主義哲學占據主流,這時想象的概念是從經驗主義哲學中延伸出來的。經驗主義認為想象是一種能力?;舨妓箍偨Y了自己的觀點:“時間和教育乃經驗之母;經驗乃記憶之母,記憶乃判斷與幻想之母,判斷乃力量和結構之母,而幻想乃裝點詩歌的點綴之母”(《答達文南特》)。這表明,幻想產生的源泉是經驗,判斷和幻想在詩歌中負擔不同的功能。他在《利維坦》中區別了拉丁語所說的想象(imagnitio)和希臘語所說的幻想(phantasia),前者是“從產生與視覺之中的映像而得名”,并被從視覺擴展運用到其他感官;后者指代表象,“并對任何一種感官都同樣適用”。但這兩者都是只先前所見之物不存在后留在心里的映像。隨后他又把想象、幻想和記憶混同起來:想象是“正在消退的感覺”,同時也是“消退的感覺”表達的“事物本身”,即“幻想出的事物本身”,但如果表達的是“消退本身”,那么“想象和記憶其實是同一件事”?;舨妓共坏严胂蟮漠a生與物質運動相比擬:映像是一種感覺殘留,就像運動中的物體受到阻滯的時候,其運動狀態是逐漸消失的一樣。而且心理運動也具有物質運動的屬性:感覺在心里連續運動,后一運動“在連貫性作用”下緊跟著前一運動出現,幻想就這樣作為感官印象的殘余接連產生。通過認知形成感官經驗,“所謂思維的前后因果或思維系列”,“是思想的連續產生”,想象(相鄰聯想)使觀念連接起來,這是建立在伽利略機械運動理論上的機械心理學。洛克認為想象力是把觀念和觀念綜合到一起、形成復雜觀念的“心靈能力”。經驗主義認識論有一個經典的“白板”理論,頭腦中觀念間的空白需要填補,把觀念進行綜合就能填補空白,休謨承認想象也是一種填補空白的能力。但正如伊瑟爾所言,這與其說是研究想象及其功能性,不如說是“為知識是通過經驗獲得的這一觀點找到依據”。在這一時期的哲學研究、文學研究學說中,想象在思維中的地位仍然被認為是低于判斷力的,想象必須受到判斷力的管理,否則就會成為失控的聯想機制,“幻想力如若沒有判斷的輔助,就不會作為美質受到稱贊”。這種論斷與傳統的等級能力論緊密相連。但把想象視為心靈固有能力的一種,視為“積極的、綜合的能力”,就使它在思維范疇中“顯得越來越重要”。而且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時期,想象和幻想基本上是同一事物的表述,兩者并未嚴格區分。
進入十八世紀,想象理論有所發展,綜合起來,有以下三類觀點。首先,想象并不是自我生成的,一定在外部存在刺激才能形成。其次,想象不僅僅將兩個觀念聯合,而能創造全新的觀念和形象,而且有可能是不在現實中存在的,比如泰唐斯(Johann Nicolas Tetens)以“飛馬“形象為例,說明“飛馬”不是“馬”和“翅膀”兩個觀念的簡單相加,而是全新的,而且這兩個想象元素一拆分,“飛馬”也就不復存在。第三,想象是綜合的、復雜的能力,各種能力相互作用,例如泰唐斯把想象分為感知力、再現力和詩的能力,這三種能力在靈魂中統一,三位一體;布朗(Tomas Brown)發展了他的觀點,把想象作為“心靈的自發的化學過程”,其中各種能力相互融合,使人類能夠實現超越。這些新觀點的提出實現了經驗主義和聯想主義的關于想象的機械心理學到柯勒律治的“有機的、整體的觀念”的漫長歷史的過渡。
柯勒律治的想象觀繼承了聯想主義和經驗主義的遺產,又對其理論進行了有力反駁。他既不同意意識只是某種機械程序運作的被動承受者,也反對艾狄生(Addison)的想象經驗觀:美是在頭腦中被外界表象所激活的。當柯勒律治評論華茲華斯的詩歌時,說道:“其深厚的情感與深邃的思想相結合,觀察方面的真實與修正所關照事物的想象才能保持了良好的平衡,而且最主要的,是因為格調、氛圍以及隨之而來的圍繞形式、事件、環境的理想世界的深度和高度的獨特天才”是給他留下“不尋常的感受”和“不凡的印象”的原因。詩人的頭腦富于創造性,“想象實際上是給感官觀察附加了自己的‘格調和‘氛圍”。
柯勒律治的想象論糅合了聯想主義和有機哲學,這體現在他對想象和幻想這兩個概念精確的區分。這兩個術語早在柯勒律治之前就已被頻繁使用,只是兩者常常混用,是一對混淆的概念。他對想象的定義相當程度上是建立在與幻想的差異比較上的??吕章芍蔚摹盎孟耄╢ancy)”有時也被譯為“感受力”(比如艾布拉姆斯《文學術語詞典》第七版的中譯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這種譯法似乎更明確表明了柯勒律治用fancy保留機械聯想主義的見解的意圖?!段膶W傳記》第十三章:“感受力……除了固定與明確的形象概念之外沒有其他連帶關系。感受力實際上不過是脫離時空關系的一種記憶方式。”柯勒律治認為,感受力是機械的認識能力,對外在固定與明確的初級形象概念的的感官傳導原封不動地照單全收,“從聯想法則中獲取所有的現成素材”,不過是記憶的一種變形。這種記憶變體只能把現成的素材在時空秩序中重新排列組合形成新的序列,與創造完全無關。想象則完全是創造性的,“是永恒的‘我在中永恒的創造活動在有限心靈里的重復”,它“分解、融合、消散(某些形象),以求創新;或是這一過程無法完成,它無論如何也要更加努力地把所有事件加以理想化和一體化”,它在本質上是“充滿活力的”。 想象內部又做了原初的與再造的區分:“第一性的想象”“是人類一切知覺的生命力和主要動力”;“第二性的想象”“是第一性想象的回聲,與自覺意志共存”。首先,想象在這里被看做感覺與知覺、知覺與概念的中介,具有連接客觀世界和思維的能力。《文學傳記》第九章又說“觀念這個詞的最高意義只能借象征來傳達”,表明想象也可以被看作“介于知性與理性之間”。這樣,想象就把思維、意識中的不同因素、認識世界的不同能力綜合成為有機整體,結成整體是統一的,各部分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有機形式。其次,與康德的想象力論形成了一定的對應??档掳严胂罅绶譃閮煞N,一種是再生性想象,另一種是生產性想象,分別與柯勒律治的幻想和想象相似。
康德并不看重再生性想象力,因為它只是服從于經驗性的規律即聯想律。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所援引的讓—保羅·里希特爾的話,恰如其分地揭示了這種想象力的機械本質:“再生產性想象力是生產性想象的平鋪直敘”??档聦ο胂罅Φ莫毺匾娊庠谟谏a性想象力——“把一個對象甚至是不在場時也在直觀中表象出來的能力”。從想象的有機論到康德的提升“飛離在場”地位的想象力論,都呈現出由從蘇格拉底開始的追求純粹在場、絕對劃分現實和理智世界的形而上學哲學立場轉向開始重視飛離在場、感覺和理性可通過想象勾連的哲學觀念的改變,這當然也帶來了美學思想的相應轉變。
現象學可以說是關于意識的科學。胡塞爾批判地繼承了布倫塔諾的意向理論,不滿于布倫塔諾的靜態描述,而引入了構成觀念,即意向不但具有指向性,同時還能夠為意向活動賦予意義,意向是構成性的。他反感于各種形式的自然主義(本文著重考察心理主義,而經驗主義恰是心理主義的起源)把經驗的心理現象與普遍的觀念的意識對象的混淆、制造主體與客體的分裂和決然對立,矢志探究意識本質,建立關于意識的嚴格精密的科學。胡塞爾首先把意識重新定義為“心物統一體”,它包含著意向結構,這個結構有兩端——意向活動和意向對象;在這個結構中心,物得以交流。借用倪梁康教授對胡塞爾意向層次的劃分,可將意向分為五層:1、意識行為可分為對象化的和非對象化的,前者是后者的基礎,非對象化意識行為不具有意向性。2、在對象化行為中,表象性行為是判斷行為的基礎。3、在表象性行為中,直觀行為(知覺、想象)是非直觀行為(圖像意識、符號意識)的基礎,圖像或符號的意義必須通過直觀獲得。4、在直觀行為中,想象以知覺為基礎。5、知覺作為原初意識行為,又有原本姓和非原本性之分,比如,對某事物的知覺,直接看到的一面是原本性的,其他的部分是非原本性的,它們共同構成對此事物的知覺。在這個意識層次結構中,高一級的意識活動能夠還原為低一級的意識活動,高一級的意向對象指向低一級的意向對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有的意向行為最終都以知覺為基礎。意向活動的構成性體現在意向活動——意向對象的平行律上,意向對象喚起意向,同時通過反思,意向實現對對象的超越,意義得到充盈。胡塞爾相信意識由兩個部分組成——綜合統覺以及觀念或者說內在體驗。胡塞爾現象學強調直觀,其主要形式如前述,有兩種——感知和想象,借以超越心理主義的經驗概括:不對對象的存在做假定,就無需僅通過知覺,而可依靠想象這種意識方式連接對象;通過對對象的直觀把握本質,而不是通過經驗對許多個別的歸納和抽象;獲得普遍的先天本質和真理,而不依賴事實檢驗,從而得以不受經驗事實范圍的限制。當我們觀察某物,每次只能看到一個側面,但一在回憶中還原,意識的統覺綜合功能就能使這一事物頭腦中自我展現,那些未在觀察中出現的側面也借此機會得以在整體中展現。胡塞爾的“想象”以感知為基礎,是非設定的“中性變樣”。也就是說,想象不事先假定對象的存在,而感知的對象是現實存在的,是設定好的,因而關于感知的記憶也是設定性的行為;想象通過取消設定實現了對感知的記憶的變形或改造。胡塞爾并不把想象完全等同于中性變樣,而只承認是它的一種特殊樣式,不追求意向對象的真實存在的態度除了想象,還可以通過“懸置”的方法得到。這也就表明一切意向活動在廣義上都是對感知材料的加工,想象的非設定性使它能夠讓缺席、不在場和不存在在其中顯現自身。
薩特繼承了胡塞爾的意向結構論,但他斷然否定想象行為與想象客體之間存在一個內在于心靈的“像”作為中介,想象是直接作用于對象的;并且想象是一種意識活動。心理主義認為想象是一種人類心靈固有的能力,心靈仿佛一個容器容納了各種客觀物象,并為之賦予情感、理解,形成心理對象與外在對象相對應,源于客觀實在又高于客觀實在??吕章芍蔚南胂笳撛谝欢ǔ潭壬闲拚藗鹘y心理學的這一觀點,即想象作為一種能力是不自我激發的,而是認為想象力受到外在對象的刺激才在內心相應地產生,因而不具有意向性,不屬于意識。同時也反對那種想象完全被動的觀點。他強調想象的主體建構能力,第一性想象既是知覺,也能形成觀念,第二性想象則能超越知性規則,它是在第一性想象把對象內化為心理意象后,對心理意象的創造想象。就柯勒律治不把想象當做實體,而當做過程這一點來看,想象在他手里初步具有了“行為性”。但薩特更進一步,將所謂“心理對象”或者“內在對象”斥之為“內在幻覺”,想象活動完全不需要借助通過知覺意向活動得到的意向對象,就可以直接把握客體; 知覺活動中形成的意象在想象活動中不存在,因為此時感知已然停止,當意向失去對象時,只能是“空”,所以存在的只有想象意象。薩特認為“意象這個詞只能表示意識與客體的關系;換言之,它只是客體在意識中得以顯現的某種方法;或者如有人愿意這樣說的話,它是意識使客體出現在自身之中的某種方法……然而為了避免各種歧義我們必須重復一下這一點,即意象不是其他而只是一種關系”。由此可見薩特的主張:想象與感知并非兩種不同的主體經驗類型,而是意識與客體的關系差異導致形成兩種意識方式。
薩特認為想象不以感知為基礎,其對象是“非現實”的,當感知行為的意向指向既定的、存在的客體時,想象行為指向“被虛化的把握并且被缺席的提供”的客體。他把想象假定對象的活動方式具體分為四種:“它可以假定其對象是非存在的,或者是不在現場,或者存在于他處,它也可以自己‘居中,亦即并不假定其對象是存在的?!睂ο蟊仨毷乾F實否定性(negation)的和虛無(nothingness)的,才能在薩特的“想象”中存在。對想象對象現實性的否定,并不是說判定它不存在,而是假定它不存在或不在場,或者不加以判定。我們想象一個對象時,被給予的材料必須缺席或不存在,它的缺席和不存在成為意向的箭矢,在想象意識中被給予。簡單地說,如果這時想象中形成了形象,那么這個想象中的形象在現實中必然缺席或不存在,否則,這時的意識活動就是感知了。
如何在現實性的客體中提取“非現實”開展想象呢?薩特的方法是,區分“物的圖像”(picture as a thing,比如畫布、畫布上的圖形、線條、顏色)和“像的圖像”(picture as an image,比如圖形、線條的內容)。對象為“物的圖像”的意向活動是感知活動,想象把“像的圖像”作為其實際對象的“類似物”,通過“類似物”或在其基礎上完成此活動。
有學者認為,薩特如果用“中立”(neutralization)而不是“否定”來理解“想象”,其態度“比單純的肯定或否定都要原初得多”。因為“中立”并不假定缺席和不存在,而是不對對象現實與否表態。這樣,既能接納對存在物的感知,又能“通向某種超越性的意義,一種內在于在場事物之中的意義,一種肉身化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這種“中立”與梅洛—龐蒂的主客交融的想象論是類似的。
薩特的想象理論中知覺與想象互不兼容,想象具有強烈的非現實性。杜夫海納則堅持想象的感知的現實性基礎,應該在知覺的控制下發揮功能。杜夫海納把想象劃分為先驗想象和經驗想象,前者“為主體與對象分離,并為形成對對象的認識提供了可能”,后者將這種可能“轉化為實際的認識或再現”。相對于薩特對使人達到自由的想象的非現實性和虛無化能力的推崇,杜夫海納對想象所承擔的認識功能的強調可見一斑。然而無論是胡塞爾、薩特、梅洛—龐蒂還是杜夫海納,都無可避免的要面對想象理論如何處理物質與意識、主觀與客觀這樣老生常談的問題,這也是研究人的如何認識、創造等心理、精神和意識方面最棘手的問題。雖然面面俱到的理論、放諸四海皆準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在幾代思想家的努力下,“想象”這個難題的研究和探討還在不斷的反思和深入中。本文所作的粗略的歷史回溯、演化情況梳理和哲學發展重要時期的重點思想家的想象理論的粗淺分析遠不能及其發展實際之萬一,僅希望能夠厘清想象理論的演變線索以及核心概念的意義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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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莫文甫,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文藝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