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水如天

秦素敏

天上那輪素潔的皎皎明月，溶溶似水，脈脈有情，曾經牽動了許多文人墨客的遐想邇思，于是流傳下來許多關于明月的美麗詩句。這些句子和明月的神話傳說遙相呼應，形成了別有風情的中國明月文化。

今天我們就從浩瀚的唐詩中擷取一朵美麗的浪花，來偷窺一眼“明月”離合的神光。

一

在唐代，經濟政治商業文化的發達，使很多人走出家門，有的出外游學，有的經商，有的“馬上取功名”，征戰疆場，有的在外地做官，等等，不一而足。離家的機會增多了，但苦于通訊還不夠發達，于是就有了女子的懷遠，男子的思鄉。白天忙于繁雜瑣務，尚不覺寂寞。一旦夜幕降臨，明月升起，冷冷的清輝不免冷卻做事的興致，繼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離愁別緒。于是明月就和離別思鄉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李白的一首《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首開以月代思鄉情緒之先河。杜甫也悲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那種對家鄉的偏愛溢于言表，強烈地表達出了對親人對家鄉的思念。

《樂府》說：“關山月，傷離別也。”所以在很多文人的筆下就“關”和“月”并舉來寫征人思鄉念家之緒。如：李白的《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王昌齡吟詠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當一輪明月自蒼茫的云海間冉冉升起，此時天涯海角的人都不禁翹首凝望，“萬里長風送秋雁”，但秋雁已歸，人不得回，且得不到家鄉的消息時，這思鄉的感情就更加凝重了。如果再聽到悠悠的羌笛在秋風的吹送下一夜間飄滿關山，則再堅強的漢子怕也要淚滿襟裳了。“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難怪連宋時名臣范仲淹也扼腕嘆曰：“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詳盡地道出了邊塞戍守人的悲苦和辛酸：“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現代女詩人席慕蓉在《鄉愁》里非常典雅地寫道：“鄉愁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看來是深受古典文化的熏陶。

遠在邊地的征人思念家人，家中的女子自然也想念遙在他鄉的丈夫。“可憐閨中月，長在漢家營。”溫庭筠的《瑤瑟怨》中說：“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男人不在，獨夢難成。縱碧天如水，云淡風輕，不但不能排解相思之苦，反而易惹新愁。要在往昔，怕是又該花前月下笑嫦娥了。但今日，月兒朗朗，卻只能自明其明，自落其落了。因為雁聲漸遠，想修書一封以表相思也已不能了。如此一想，不由新愁舊恨齊涌心頭，于是要么輾轉難寐，要么“卷帷望月空長嘆”，即使白露“夜久侵羅襪”，也要“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二

古人愛以月來懷人，有時也順手拈來以月喻相思之濃。如張九齡以女子口吻說：“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形象地表達出了女子的相思之苦。對你的思念就如這滿月一樣，我的心里盛滿了相思之愁。人也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天天為你消得人憔悴，但不變的依然是對你滿滿的相思。宋人呂本中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深受其影響，又不落窠臼。恨你不像那江樓之上的明月，無論它在哪個方向，都和我只有相依相隨，而無別離之苦。又恨你像那樓頭的月亮，總是和我剛剛團圓就又要別離，剛剛團圓就又要別離。寫活了女子的相思之苦和嬌嗔之態。

有時古人也以月來作為寄托愁思的載體。如李白的“我寄愁心于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不愧是大家手筆，連哀愁也寫得清新飄逸。

三

當一個人落魄不得志的時候，不由看花花含淚，聽鳴鳥聲悲。面對漫漫長夜，難度天明，襲上心頭的是孤獨和落寞。于是文人多愛以月抒孤獨無依之感慨。如李白在《月下獨酌》中悵然長嘆：“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好一句“對影成三人”，雖“三”言多，“三”言眾，但這是怎樣的“三”呀，是月亮，我和我的孤獨的身影啊，寫盡了詩人的寂寞心情。

孟浩然在《宿建德江》中說：“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當自己依舟停泊在煙波浩渺的水中陸地，看一道殘陽斜鋪水中，頓生“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之慨。抬望眼，看到的是空曠的原野，曖曖的遠樹，天地相接處的那道弧線，比樹身還低，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之感。此時與自己相偎相親的只有澄碧的江水和水中這輪虛幻的孤月。此詩和李白的《月下獨酌》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又比李白的更勝一籌。李白到底還有一輪皎潔可愛的明月，而孟浩然所擁有的不過是水中月的一輪并非真實的幻影，就把寂寞和孤獨推向了極致。

王昌齡在《送魏二》中設置了一個和孟浩然相似的場景：“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想朋友你在遙遠空曠瀟湘水之上，陪伴你的也只是頭頂上的孤月，想必即使在夢中，也能聽到兩岸啼不住的猿聲吧。“猿鳴三聲淚沾裳”，何況整整一個夜晚那凄絕哀婉的悲鳴都沒有停止呢？愁絕苦絕。

四

并非所有的詩歌中月亮都浸染著哀傷與悲苦。對心情恬淡有心歸隱之人而言，月白風輕自是難得之良辰美景。無心歸隱的人，如果心情正好，就會頓生一絲喜悅，表現一分閑適之意。這時明月就是清幽澄明的了，一瞬間也可愛了許多。

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可謂是寫明月最美的句子。柔情似水的清輝自蒼翠的古松上方輕輕地瀉下來，整個世界都在一片澄明中顯得寧謐清幽，澄碧的清泉從干凈的石上潺潺流過，如鳴配環，清脆悅耳。好一個不染纖塵的所在。他的另一首《鳥鳴澗》也是極盡美感：“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詩人閑適自在，欣賞著片片墜地的春桂，沒有傷感，因為桂花的芬芳已經淡淡地若有若無地襲來。春天的山夜空寂無人，一片靜謐。這時月兒的銀光乍瀉，如玉盤般掛在朗朗晴空，驚起了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鳥兒，它們驚慌地飛起，鳴叫聲在澗中悠悠回蕩。王籍說：“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恰恰是這鳥聲襯托出了春山夜晚的寧靜。這里的明月就像個搞惡作劇的孩子，調皮地欣賞鳥兒的驚慌失措。在《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里，月兒就是一個柔情蜜意的人兒，和詩人相看兩不厭，如難覓的知音一樣傾聽那悠揚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