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現代化與日本自民黨的嬗變

徐萬勝

自民黨長期執政與兩次下臺，是戰后日本國家現代化的內在需求與必然選擇。自民黨的嬗變歷程表明，隨著國家現代化的不斷進展，執政黨也面臨著政黨現代化的課題，唯有與時俱進，才能維系執政黨地位。

在日本，從1955年至2009年，自民黨執掌政權長達50余年，在野時間僅為短暫的10個月。自民黨長期執政與兩次下臺，是戰后日本國家現代化的內在需求與必然選擇。在此過程中，自民黨既承擔了領導國家現代化不斷向前發展的歷史使命，又遭受了被國家現代化新進展所拋棄的歷史宿命。

經濟增長與自民黨的執政地位

以戰敗為出發點，戰后日本國家現代化的首要核心目標就是“在經濟上趕超歐美國家”。從明治維新以來的現代化歷程來看，作為“后發趕超”型國家，權力干預在日本社會經濟發展中始終發揮了重大作用。因此，政局穩定與政權主導，是日本經濟高速增長年代的內在需求與必然選擇。

在日本經濟開始高速增長之際，1955年11月，保守政治勢力聯合組建了自民黨。在兩極冷戰國際格局時期，對于日本壟斷資本而言，支持自民黨執掌政權是其唯一的必然選擇。這不僅僅是為了保障經濟高速增長所需的政治環境，更是為了保障國家體制的資本主義屬性。自民黨既是壟斷資本的政治代言人，更是壟斷資本的“獨生子”，不可替代，沒有選擇的余地。自民黨政權的施政方針，源于1950年代初吉田茂內閣制定的以日美同盟為基礎的經濟立國發展戰略。但是，1950年代中后期的自民黨政權，為擺脫美軍占領時代的消極遺存而采取了“政治中心主義”路線。1960年的“安保斗爭”與岸信介內閣下臺，迫使自民黨政權對“政治中心主義”路線進行了反思與調整。1960年代，池田勇人、佐藤榮作兩任內閣的執政實踐，意味著“經濟中心主義”路線在自民黨政權內部重新得到確認和發展，這期間日本經濟年均實際增長率超過10%。

經濟高速增長的實現，促使廣大國民維護既得利益的保守心理增強，更加認同自民黨政權對資本主義道路、日美同盟及經濟增長路線的政策選擇，構成了自民黨政權長期執政的正統性來源。經濟高速增長的實現，也意味著自民黨政權承擔的國家現代化階段性歷史使命已經完成。自民黨政權開始面臨社會多元、政治轉型等諸多新課題，必須順應國家現代化新階段的內在需求與必然選擇。以1973年石油危機為轉折，日本經濟高速增長年代徹底終結，國家現代化亦進入新的發展階段。此后，盡管推動經濟增長仍是自民黨政權所面臨的政策課題，但其迫切性與重要性顯然大幅降低了，不再是國家現代化的首要核心目標。

社會多元與自民黨的支持基礎

戰后，日本社會隨著經濟發展而日益多元化，并在深層次上對自民黨的支持基礎產生復雜影響。

早在1955年建黨之初，自民黨與在野黨社會黨的支持基礎已是界限分明：自民黨在農民階層、初等學歷者與町村地區中占據比較優勢，而社會黨則是在大企業白領階層、高等學歷者與中等城市地區中占據比較優勢。在經濟高速增長終結、社會結構變化趨緩的1975年，自民黨在社會各階層中均已占據比較優勢，成為獲得大多數社會階層支持的“總括性”政黨。其原因在于，以高速增長的經濟力量為后盾，自民黨政權盡力滿足社會各階層的改良要求，實施了有效的利益誘導。然而，透過自民黨曾一度在社會各階層中均獲得較高支持率的表象，其支持基礎的內部結構還是發生了深刻變化：由于大量農村人口流入城市以及農村地區城市化，以農民階層為代表的自民黨的傳統支持階層遭到嚴重削弱，農民階層對自民黨的支持“貢獻度”逐步下降。

自1970年代中期以后，如何維系對社會各階層的利益誘導體系，成為自民黨政權面臨的重大課題。自民黨政權通過擴大公共事業投資、補助金行政等手段來實施利益誘導，力圖鞏固其社會支持基礎。但是，自民黨政權可資利用的行政財政資源因經濟高速增長終結而受限，加之社會各階層之間存有利益矛盾，其實施有效利益誘導的難度不斷加大，乃至利益誘導“畸形”蛻變為“金權政治”。隨著自民黨政權實施利益誘導的局限與弊病日漸突顯，越來越多的市民開始游離于自民黨支配體系之外。特別是進入1990年以后，在經濟長期蕭條的背景下，廣大國民的政治意識發生變化，他們對現實的不滿和對未來的擔憂加重，對自民黨亦漸漸放棄支持。相反，以市民為主的無黨派階層急劇增加，他們投票取向具有浮動性。究竟是只顧維護傳統支持者還是吸納無黨派階層，在左右搖擺的政策選擇中，自民黨的支持基礎確實在縮小。

多元化市民社會的來臨，不僅削弱了自民黨的傳統支持基礎，也使得內閣業績成為影響自民黨支持基礎的主要參數。在傳統支持基礎勢弱、無黨派階層增多的情況下，如果內閣的執政業績持續不良，必將徹底動搖自民黨的執政黨地位。

政治轉型與自民黨的體制改革

在實現經濟大國的國家發展目標后，從1970年代中后期起，日本再次面臨國家發展道路的抉擇。在國家現代化的新階段，自民黨政權承擔了推動日本走向政治大國的歷史使命，日本政治發展進入轉型期。在此背景下，1980年代的中曾根康弘內閣明確提出了“政治大國”的發展目標，并致力于推行“戰后政治總決算”： 對內實行行政、財政、教育三大體制改革，對外強化日美同盟并拓展亞太外交。中曾根內閣長達5年的執政實踐，全面開啟了日本從經濟大國走向政治大國的新進程，是自民黨政權的又一個“黃金期”。另一方面，在長期執政過程中，自民黨組織建設的弊端也不斷“發酵”。例如，黨內“世襲議員”增多，年輕議員升遷途徑受阻等。各種組織弊端不僅削弱了自民黨的執政能力，更是使其面臨政治改革的壓力。特別是從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以里庫路特案件、金丸案件等“金權政治”丑聞為發端，日本政界形成了要消除“金權政治”就必須進行選舉制度改革的政治邏輯。至1993年宮澤喜一內閣執政期間，對于以引進小選區制為主的政治改革方案，自民黨因內部意見分歧而發生局部分裂，并在7月大選中首次敗北。

1993年8月，以日本新黨黨首細川護熙為首相的“非自民黨”聯合政權成立，標志著冷戰后日本政黨體制亦進入轉型期。此后，以1996年1月成立的橋本龍太郎內閣為發端，自民黨重新在聯合政權中居于主導地位。自民黨短時間內能夠重掌政權，主要由于國內缺乏能夠承擔政治轉型歷史使命的政黨勢力。在社民黨、日本共產黨等革新政黨呈衰退之勢的同時，1994年底成立的新進黨雖是僅次于自民黨的第二大黨，但其試圖通過建立新進黨政權而實現保守兩黨制的努力卻以失敗而告終，并于1997年底宣布解散。

在1996年以后的自民黨政權框架下，“改革”是日本政治轉型過程中的核心議題。其間，從橋本龍太郎內閣的中央省廳改革至小泉純一郎內閣的特殊法人改革，自民黨政權采取新自由主義路線，試圖重新構建國家與社會、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乃至重建自民黨的支配體系。實踐表明，自民黨政權施行的各項改革，并未能有效地應對社會保障與財政平衡問題，社會分化與貧富差距加劇。然而，在自民黨“破舊”而未能“立新”之際，發端于1996年的民主黨不斷強化其保守政黨色彩，歷經10余年勢力擴張，終于贏得2009年大選，真正實現了“政權交替”。

政黨長期執政與內閣短期更迭

在自民黨的長期執政實踐中，從1955年11月至1993年8月間，執政時間達4年以上的長期內閣僅為池田勇人、佐藤榮作與中曾根康弘3任內閣，其余12任內閣的平均執政時間約為21個月；從1996年1月至2009年9月間，執政時間達4年以上的長期內閣僅為小泉純一郎內閣，其余6任的平均執政時間約為17個月。由此可見，在自民黨長期執政框架下，大多數內閣卻是短期更迭。

在長期執政的數任內閣中，池田內閣與佐藤內閣均處于經濟高速增長的“黃金期”，執政環境具有特殊性，有利于政局穩定。在經濟高速增長終結之后，唯有中曾根內閣與小泉內閣實現了長期執政，其根本原因在于二者均順應了國家現代化的新進展。與前述中曾根內閣的執政實踐相似，小泉內閣對內大力推行道路公團及郵政事業的民營化改革，對外通過強化日美同盟來推動日本的政治軍事大國化，從而實現了長期執政。相反，大多數內閣短期更迭，客觀上源于自民黨政權執政難度不斷加大，主觀上源于自民黨政權對國家現代化新進展的認知不足。

更為重要的是，內閣短期更迭，也是自民黨內部派閥政治運作的結果。派閥是自民黨施行政治活動的“基本單位”，自民黨政權的歷任首相幾乎全部從派閥領袖中產生，利弊得失難以一言蔽之。派閥政治的益處在于，通過在黨內不同派閥之間進行內閣更迭，既為自民黨政權提供了政策轉換的空間，也是資產階級政治“民主”的象征；弊端在于，黨內派閥紛爭加劇，數次導致自民黨陷入“要分裂又沒有分裂、未分裂又可能分裂”的危險境地。從內閣更迭與首相輪換的視角看，對于自民黨內長期存續的五大派閥而言，若以十年為一代的話，同為一代人的各位派閥領袖的執政時間僅為2年。否則，一旦某位首相在位時間偏長，必有其他派閥領袖隨著世代交替而失去上臺組閣的機會。目前，無論是自民黨還民主黨，其內部均存在著政治理念多元與派閥勢力紛爭的問題。

總之，日本自民黨的嬗變歷程表明，隨著國家現代化的不斷進展，執政黨也面臨著政黨現代化的課題，唯有與時俱進，才能維系執政黨地位。

（作者為解放軍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