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
最近,我獨自一人在鄉村深處的小路上騎車,突遇傾盆大雨,只好躲在一間簡陋的小旅館的屋檐下避雨。旅館外有一條石階,墻上涂抹的顏料有點脫落,木制的長凳顯得老舊。與我一道避雨的,還有兩位鄉村老者。他倆正在進行一段很長的對話(假如那可以稱為對話)。他倆都循著自己的思路交談,每人的話語在對方眼中都沒有半點意義。
這兩位仁兄談論到天氣。一人認為,打雷時落下的雨水比不打雷時落下的雨水更有害健康。他說:“雨水中似乎摻入了某些有害的物質。”在他說完后的一兩分鐘里,雙方一片沉默。接著,他又繼續剛才說過的話語。有趣的是,第二次談話的內容與第一次幾乎一模一樣。另一人回答時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即打雷時落下的雨水是有損健康的。對方對他的回答以沉默相待。
這時我想自己也可參與進來。我說:“有些人說雷陣雨過后就是晴天。”他們倆友善地看著我。思索片刻之后,剛才的第一個人說:“是的,他們的確這樣說過,這只是雷陣雨而已。”我腦海里試圖去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但是始終無解。而第二個人則似乎想在談話中引入新的元素,說“在雷陣雨的時候,雨水中有一些損害健康的物質”。雨過后,天晴了。稀疏的雨點從屋檐上滴下來,發出微弱的聲響。我們誠摯地互相道別,彼此都甚為尊敬。當我要離開的時候,第二個人以肯定的語氣說:“真的,這只是雷陣雨。”
一兩天后,我來到了倫敦的一個俱樂部。這里有大型的沙龍聚會,四周都有扶手椅與沙發,桌子上鋪滿了報紙,書架上還有書籍與雜志,供人們喝下午茶的時候去品讀。一位頭發灰白的老紳士就坐在我附近。坐在他旁邊的是一位戴著假發、架著眼鏡的紳士。他們友善地互致問候,坐在一起品茗。那位頭發灰白的紳士翻開之前出版的報紙,對旁邊的人說:“我們失去了最為幽默的作家!”另一位紳士回答說:“我們最偉大的什么?”前者說:“最偉大的幽默作家!也就是說,這個時代最幽默的作家!”“啊!”后者回答說,似乎瞬間抓住了某個抽象的概念,“你是在指吉爾伯特吧?”“是的。”那位戴假發的紳士說:“你說得對,他的確是一位很幽默的作家,而我們失去了他。”頭發灰白的紳士說:“現在,我覺得,再也沒有誰能夠將如此引人發笑的詩歌與美妙的音樂結合起來,使之融合為滑稽的歌劇了!”“照你這樣說,”戴假發的紳士說,“我敢說,你是在指蘇利文嗎?”“是的”,前者說,“吉爾伯特與蘇利文,這就是一個完美的結合。”
這場對話就以這么簡單的方式進行了很長時間,直到那位戴假發的紳士站起來說自己必須走了。對他們來說,雙方都從這次友好的談話中獲得了樂趣。
在世界各地都能發現類似的情景,的確讓人眼前一亮。這就是談話的樂趣。我也尋思了一下,覺得平常的談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談話中可以不涉及任何思想的交流、情感的傳遞以及經驗的對比。在每個對話中,參與者都能讓心智獲得一些渺茫的印象,然后轉化為談資。未受教育者與飽讀詩書之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其是否想要改變他人對事情的看法。兩位農夫沒有時間與精力去聆聽別人的高談闊論。而在俱樂部里,那位戴假發的紳士從心智的探索中找尋到了樂趣,準確地猜測出那位頭發灰白的紳士內心的想法。
但是,這兩個例子都充滿了社交帶來的樂趣。據我觀察,在這兩個例子里,談話過程中似乎都沒有涉及任何思想的交流,而只是建立起人際關系而已。我們很多人就像墜入迷霧之中,四處亂碰,深感孤獨之痛苦。突然,我們遇到另一個性情相近的人,彼此慢慢地走近,互相握手,交流內心的一些想法,興奮地發現原來別人與我們一樣具有教養,而且就在我們身邊。之后,我們可能再次墜入陌生的“迷霧”之中。畢竟,所謂社交只是一個組織,讓我們明白每個人都并非是孤獨的,我們的迷惑與孤獨都有一些與我們遭遇相似的人共同分享。
當然,要是我們有快樂的想法,然后還可以與別人分享,那我們會變得更加快樂。但是,最為重要的,還是要建立起彼此間的人際關系。這才是談話最為重要的意義,甚至超過了思想的交流。某人非常愛一個人,但卻可能從不與他交流任何想法,因為雙方可能處在不同的思維軌道上。例如,一位母親與依偎在她身邊的小孩之間的感受,要強于任何兩位男性知識分子之間的!他們都因彼此的親近而無比快樂。但是,小孩卻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在想些什么,而母親也不知道這個小家伙的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他們彼此間這種深厚與神圣的對愛的感受,要勝于兩位具有批判意識之人所結下的友情,盡管他們都熟知對方的缺點與不足。
他人的一個眼神,一句問候,或是安靜地坐在身旁,都能使我們很快地與人建立起真誠的友情。我們很少會因仰慕別人的思想,而去與他們交朋友。所以,與人建立關系并非局限于智趣層面,更像是在一個狹小的籬笆圈里,靈魂在孤獨地漫步,透過籬笆去窺探到底有誰經過。這種智慧只有在歲月的年輪慢慢疊加之后方可獲得。年少之時,我們常常以為交友只是一個心理過程,覺得自己必須說出心中的想法,獲得朋友的觀點,知道別人的想法。當歲月漸增之后,我們慢慢地不那么計較別人的看法了,而是越來越希冀朋友相處時的感覺。我們會發現,不帶智趣的情感要比有意識的憐憫之情更加可貴。即使某人的觀點與自己所持的完全相左,但只要雙方仍都能安然相處,還愿意繼續成為朋友,這才是最為重要的。我之前對一些非同尋常的結合不理解,比如一位充滿智趣與憐憫的丈夫與一個性格沉悶但卻體貼的妻子,或是充滿藝術才華、敏感的妻子與一位精力充沛的丈夫在一起。而這些貌似“不當”的搭配實際上卻是最完美的結合。外人會覺得,他們對彼此的愛意,通常都不是靠對另一方的贊賞來支撐的。才華橫溢的丈夫能看到自己成功之外膚淺的一面,而對自己妻子所具有的常識與實用的判斷力給予感激;而妻子也能不帶嫉妒地贊美她的丈夫那鮮明生動的想象力,雖然她有時無法理解。我們很容易忘記必要的轉換與休息,無視整件事所蘊含的意義。生活中最為重要的,是彼此間的互信、聯合感、尊敬與希望,而非思想與欲望。很多人之所以在生活中感受不到快樂——這在知識分子身上尤為典型——就是因為他們過分注重友情間膚淺的成分,錯誤地認為生活只是意味著工作與談話。但是,人生要比這更為深刻與豐富。工作只不過是讓溪流經過的渠道,而談話也只是溪流表面泛起的水泡罷了。
我并非要貶低談話的價值,能夠找到坦率說出內心想法、又能耐心聆聽別人真心話的人,并與之交談,是這世間為數不多的真正樂趣之一。另一方面,人要學會忍受很多場合下無聊與冗長的對話,似乎只是以恭維之語填充彼此間無話可說所形成的尷尬氣氛。但是,人們還是會發現,即便如此,還是會有一些東西沉淀下來,讓我們感覺到在被浪費的孤單時日里,依然與人同行。很多人的思想都處于模糊混沌的狀態,無法用言語將內心迷茫的情感準確地表達出來。我最好的一些朋友,在我一開始與他們談話的時候,都覺得很無趣。而也有一些談話時談笑風生、魅力四射的人,我卻無法與他們建立起友情。人們不能漠然對待理智,或是抱怨理智帶來的棱角與枯燥。總之,我們要保持鮮活與堅定的情感,抓住所有伸出的雙手,回應每一次呼喚。不要將遇到的每個人都視為潛在的對手,而應該看作是潛在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