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來不上網的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與期待,還是在七點一刻,離開電視的《新聞聯播》,用手機上網了。因為這些天,無論是媒體上還是朋友中,都在熱議著莫言有可能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而且今晚北京時間十九點就會揭曉。甚至有人告訴我,歐洲博彩中心的賠率,莫言已經排到第一名了。
打開手機上的新浪網,首頁上赫然一條標題: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這太令人驚詫了!這消息是真的嗎?我連忙點開這條新聞,果然像朋友告訴我的: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彼得·隆恩德于當地時間中午(北京時間晚七時)在瑞典文學院會議廳揭曉了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這位常任秘書先后用瑞典語和英語宣布了獲獎者的姓名:中國作家莫言!授獎辭是這樣說的:“他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
這消息的確是真的了!七點半整,我給莫言發信息表示祝賀:“莫言兄,我從新浪網上看到你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衷心祝賀你!你為中國平民寫作,也為中國平民爭了口氣!”
莫言是我最敬重的當代作家之一。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作家出版社供職時,就開始讀他的作品,出版他的書。
那個年代,社會已經浮躁起來,純文學作品銷路不暢。換句話說,就是出版純文學作品,出版社是要賠錢的。而時任社長兼總編輯的老作家從維熙,十分關注年輕作家的成長,提出出版一套“文學新星叢書”的構想:為青年作家出版第一本小說集,一次出5本,推出5位年輕作家。第一系列的5本中就有莫言的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胡蘿卜》。
應該說,那個時候剛剛20多歲的莫言就已經顯示出文學的才華,得到了老一代作家的重視和首肯。爾后,他默默無聲的創作形成井噴的態勢。短短幾年時間,他就創作了大量的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作家出版社又為莫言出版了他的第一套文集,厚厚的5大本:第一卷《紅高粱》,第二卷《酩酊圖》,第三卷《再爆炸》,第四卷《鮮女人》,第五卷《道神嫖》。
莫言的作品始終關注平民,關注平民的喜怒哀樂。他筆下的各種各樣的平民,各種各樣的農民,各種各樣的農村婦女,都給我留下刻骨銘心的震撼。但我真正理解他創作的原動力,理解他文思的源泉,還是在2007年。
當時,我已經在中國現代文學館供職。那年12月,中國作協組織了幾位作家與到訪的韓國作家代表團對談。因為我們文學館有同聲翻譯系統,所以,對談的地點就選在了文學館。對談發言的第一位中國作家就是莫言。
莫言講述了他農村家庭的貧困,講述了他“文化大革命”中的輟學,講述了他在解放軍大熔爐里的歷練,更講述了他對文學的癡迷。他聲音不高,語調也不那么抑揚頓挫,但是他講的關于他的那些故事卻是感人的,以致深深打動了我。他說,他每次回到山東高密老家,推開院門,都會看到母親坐在小木凳上,瑟縮著身體,一下一下地剁著豬草。那一刻,他幾乎聞到了母親剁豬草的聲音。后來,一位韓國作家當場提問:為什么是“聞到了母親剁豬草的聲音”?莫言回答:我不僅僅聞到聲音,甚至能聞到各種豬草的顏色。因為那是生我養我的母親一生勞作的樣子,那樣子深深扎入我的心肺。她給了我最初始寫作的原動力。那就是山東的婦女,那就是中國的女性。我的寫作離不開她們,離不開父老鄉親,更離不開腳下的這塊土地。聽著莫言深情地回答,我眼睛里充滿了淚花。
莫言就是以這樣的深情,書寫著平民的世界,書寫著平民的命運,書寫著平民腳下的土地。他出版了那么多平民百姓喜聞樂見的作品,卻從不以作家自居,更不會以著名作家自居。在生活中,他幾乎就是一介平民。
有一次,我在辦公室接到莫言從山東高密打來的一個電話:“榮勝,這事非得麻煩你了。”一問之下,原來他家鄉高密非要在他的母校辦個莫言文學館不可,他最鐘情的中篇小說《透明的胡蘿卜》手稿,如果不能在家鄉的文學館展出,就缺少了他文學創作的開端,而這部手稿當時已經捐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榮勝,你說這事怎么辦?要回來不是,不要回來也不是。”聽著電話里近乎自言自語的嘟囔,我幾乎能想象得出電話那一頭的莫言為難的樣子。“哈哈,就這事啊!”我笑了,“好辦,你看這樣行不行:原稿既然捐了,就保存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吧!因為我們館的保存條件是全中國最現代化的,可以做到永久保存。肯定比你家鄉的條件好。我可以給你高仿復制一份,跟原稿一模一樣,連紙張的破損、發舊的顏色都不會差。”“真的嗎?”莫言似乎還有點不大相信。我告訴他,沒問題,所有紙質的原件長期展覽都要做成復制件,而且復制件褪色了,還可以給你再復制。后來,莫言在高密看到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是復制件的“原稿”,打電話給我,一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莫言就是這樣一位像平民一樣的作家。他有求于人時,總是唯恐麻煩別人,總是如此客氣。要是趕上別人求他,他則是唯恐給人家的事辦得不周到。
去年8月,我去香港探親,順便到《明報》工業中心拜訪了老朋友、時任香港《明報月刊》總編輯、香港作家聯會會長的潘耀明先生。
那天,正趕上香港作聯永久會址落成典禮,我被臨時邀請參加。散會前,潘先生拉著我的手對我說:“李先生,我知道你跟內地很多作家是好朋友,想拜托你求幾位著名作家給作聯永久會址題辭。”說著,他給我列出一個名單,還特意指著莫言的名字囑咐我:“莫言的題辭一定要幫我弄到,我特別喜歡他的作品,我們也是老朋友了。”
回到北京,我逐一給名單上包括莫言在內的作家們打了電話。他們都很爽快地答應了。一個多星期后,我收到莫言發給我的信息:“榮勝:字已寫好,請派人來取。”我這才想起來,沒有告訴莫言香港潘耀明的聯系方式。
字取回來了,竟是兩個大信封,一個上面寫著“潘耀明先生”,一個上面寫著“李榮勝”。我連忙打開寫著我的名字的信封,一張四尺宣紙的墨寶展現在眼前: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最后還附有“莫言左書(落款下鈐有一方“莫言”的篆字名章)”。
讓我說什么好呢?本來是我代潘耀明先生求他題辭,他卻連同我也一起寫了一條字。他是蜚聲文壇的著名作家,我只是作協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員,他對我就像平民百姓間朋友對朋友一樣,沒有高下之別,沒有距離之分。莫言這種放下身段,如平民一樣的真誠,讓我發自內心地感動。我撥通電話,也一連向他說了好幾聲“謝謝”。
莫言就是這樣一個人,努力地書寫平民,也努力地讓自己做一平民。從不張揚,從不盛氣凌人,總是懷著平民對平民那樣的一份真誠。記得2002年10月,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法國,參加雨果誕辰200周年紀念活動。我在巴黎郊外雨果故居的座談會上作了一個發言,題目是:《平民百姓永遠愛戴為他們寫作的人》。法國作家雨果因其一生為平民寫作,在他去世100多年后,人們仍然愛戴他、紀念他。今天,莫言因書寫平民而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我對他衷心祝賀的同時還充滿著期待,期待他像雨果一樣,一生為平民百姓寫作,平民百姓也將永遠愛戴他。
(作者為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曾任作家出版社副社長、中國現代文學館常務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