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呂
摘要:意義理論是20世紀哲學研究的中心領域。語言學家和哲學家們圍繞著“語詞的意義是什么?”這個問題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探討,并形成了眾多的意義理論。但是,普特南認為,這些傳統意義理論有兩個錯誤的假定,即把意義等同于心理實體(“內涵”),以及把意義等同于外延,這就使得它們無法把“意義”這個概念搞清楚。甚至它們所談論的那些所謂的“意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意義”。我們必須放棄意義就是心理實體的教條。把外延作為意義的一部分,然后來重新建構“意義”這個概念。
關鍵詞:意義理論;心理實體;意義;內涵;外延
中圖分類號:B712.5;N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1-0049-04
意義理論是20世紀哲學研究的中心領域。作為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的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rm)也受到了這種哲學主流的影響,用了大量的筆墨來探討語義學問題。不過,在他看來,以往的語義學理論從來都沒有把“意義”這個概念搞清楚,甚至可以說,它們所談論的那些所謂的“意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意義”。因此,雖然以往的語言哲學家們做出了艱辛的探索,但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正確揭示語詞的意義,以至于語義學理論仍然處于“黑暗”之中。不過。普特南卻并不贊同蒯因取消“意義”的激進態度。在他看來,我們的語義學仍需要“意義”這個概念。他認為,傳統意義理論之所以不成功,并不是意義這一概念本身有什么問題,而是因為它們談論意義的方式不對,只要我們改變傳統談論意義的方式方法,就可以構建起充滿生命活力的新語義學理論。“我的建議就是,要定義‘意義這個概念,我們不能去找一個與意義等同的什么東西。而是要以一個正常的形式(或者毋寧說是一類正常的形式)對意義做出描述。”因此,他的工作就是要建立一種不同于前人的新語義學理論。
一、傳統意義理論失敗的根源:兩個錯誤假設
普特南認為,傳統意義理論是建立在以下兩個沒有經過檢驗的假定基礎之上的。(1)知道一個詞項的意義(meaning),就是處于某種心理狀態(psychological state)。(2)一個詞項的意義(“內涵”)決定了它的外延(相同的內涵必定具有相同的外延)。第一個假設把意義看作是一個精神實體,也就是說,一個詞項的意義是與某人聽到、看到或想到這個語詞時頭腦中的概念或觀念是相等同的。因此,當某人理解某個語詞的意義的時候,他就是處于某種心理狀態。第二個假設認為,具有相同外延的兩個語詞可以具有不同的內涵,比如,“有心臟的動物”和“有腎臟的動物”具有相同的外延,但卻具有不同的內涵。但是,具有相同的內涵的兩個語詞卻不可能具有不同的外延。對于這兩個假定,普特南將論證,“任何概念都不能同時滿足這兩個假設,更不要說意義這個概念了。因而,傳統的意義概念是一個建立在錯誤理論之上的概念。”傳統意義理論的基本主張就是:心理狀態決定了語詞的外延。
(一)兩種“心理狀態”的區分
普特南認為。“心理狀態”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如果一個哲學家在談論心理狀態的時候持方法論唯我主義假設,即心理狀態是唯一的存在,任何真正的心理狀態都不會預設該狀態所屬的主體(的身體)的存在,那么他所談論的“心理狀態”就是“狹義的心理狀態”。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像“嫉妒”和“嫉妒某人對另一個人的態度”這樣普通而又繁多的心理狀態就不能算是心理狀態了,因為,在普通的用法中,“X嫉妒Y”意味著Y是存在的,而“X嫉妒Y對Z的態度”則意味著Y和z都存在。按照方法論唯我主義的這種要求。那么每個人都只能嫉妒自己的幻覺或想象的東西了。而不能嫉妒某個實實在在的人或其它什么東西。與此相反,“廣義的心理狀態”就是普通用法上的那種心理狀態,它承諾了對象的存在,這種心理狀態也是普通心理學的研究對象。
普特南認為,傳統哲學家們所談論的都是“狹義的心理狀態”。根據對“狹義的心理狀態”的解釋,普特南對那兩個假定進行了重新闡述。“設A和B是任意兩個外延不同的詞。根據假定(2),它們的意義(內涵)也一定不同。根據假定(1),知道A的意義和知道B的意義都是狹義的心理狀態,但是,就像這兩個詞的意義(內涵)決定外延一樣,這些心理狀態也決定著A和B的外延。”通過普特南的這個重新闡述,我們清楚地看到了,傳統意義理論認為,心理狀態(狹義的)決定著語詞的意義,語詞的意義又決定著語詞的外延(當然,心理狀態也就決定著語詞的外延了)。同時。還把語詞的意義等同為語詞的內涵(即個體說話者心中的概念或心理狀態)。
(二)狹義心理狀態并不決定外延
普特南認為,上述那兩個假定合起來得出的結論,即說話者的心理狀態決定了語詞的外延,是不能成立的。他認為下面這種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即“兩個人所處的心理狀態(狹義的)完全相同,但一個人所說的A的外延卻不同于另一個人所說的A的外延。”普特南從兩個方面對此做了論證。
1.個體的心理狀態不能決定語詞的外延。對于這個觀點的論證,普特南用的是“榆樹和山毛櫸”的例子。假如你和我一樣,都不能辨認榆樹和山毛櫸;但是我們同樣知道,我們所說的“榆樹”的外延是榆樹,“山毛櫸”的外延是山毛櫸(如果你說的“榆樹”的外延是山毛櫸,那么,你肯定就不會說“榆樹”,而是說“山毛櫸”了)。也就是說,我們同樣可以在“榆樹”的指稱和“山毛櫸”的指稱之間做出區分。這種差別是如何造成的呢?(即我們都不能辨認榆樹和山毛櫸,但是卻知道我們所說的“榆樹”和“山毛櫸”有不同的指稱對象。為什么?)普特南認為,這肯定不是由我們關于“榆樹”和“山毛櫸”的心理狀態造成的,因為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對于榆樹的概念與對于山毛櫸的概念并沒有什么不同,并且在說到“榆樹”和“山毛櫸”時,我們的心理狀態可能完全一樣。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設想,存在一個和地球極其相似的孿生地球,在那里,除了“榆樹”和“山毛櫸”這兩個語詞的使用是對換的(即在孿生地球上,“榆樹”的外延是山毛櫸,而“山毛櫸”的外延是榆樹)之外,其它的一切和地球上的完全一樣。甚至連普特南在孿生地球上也有一個和他完全一樣的人(每一個分子都一樣,連言語、思想、氣質等都一樣),因而,他們的心理狀態也是完全一樣的。但是。當普特南1和普特南2同時說“榆樹”一詞的時候,普特南1所說的“榆樹”一詞的外延是榆樹,而普特南2所說的“榆樹”一詞的外延是山毛櫸。因此,在確定“榆樹”這個詞的外延時,我們的心理狀態是無能為力的。也就是說,說心理狀態決定了語詞的外延是沒有說服力的。當然,這個例子只是表明,個體的心理狀態不能確定語詞的外延。但是。集體的心理狀態是否能確定語詞的外延呢?
2.集體的心理狀態也不能確定語詞的外延。對于這個觀點的論證,普特南用的是“孿生地球”的例子:設想1750年之前,近代化學尚未問世,除地球之外,還有一個和地球幾乎完全相同的孿生地球。唯一不同的是,孿生地球上稱作“水”的液體雖然和地球上的水看上去一模一樣,用起來也一模一樣,但其分子結構卻并不是H20而是XYZ。當時,由于還沒有近代化學,所以不論是在地球上還是在孿生地球上,都無人知曉這一點。那么,地球上的人和孿生地球上的人對于那兩種液體的心理狀態有什么不同嗎?我們的回答肯定是“不,沒有什么不同”。因為我們已經假設了。他們有相同的感覺、相同的思想、相同的內部語言和相同的心理狀態(當然是對同一個事物或事件而言)等,因此對于一個在當時看來完全一樣的事物,即地球上的水和孿生地球上的液體,很難說地球人和孿生地球人對于這兩種液體的心理狀態有什么差異,也就是說,他們的心理狀態應當是相同的,比如地球人在說“水”的時候,他所想到的肯定是那個無色、無味、透明、可以解渴等的液體,同樣,孿生地球人在說“水”的時候,他所想到的肯定也是那個無色、無味、透明、可以解渴等的液體。因而我們也可以說,地球人和孿生地球人在當時對“水”這個詞項的語義理解是完全一致的,但他們所說的“水”,一個的外延是H2O,另一個的外延卻是XYZ。由此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雖然集體的心理狀態相同,但意義卻不同。因而,集體的心理狀態也不能確定語詞的外延。
至此,普特南論證了心理狀態(不論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不能決定語詞的外延,因而也就論證了傳統意義理論的“心理狀態(狹義的)決定著語詞的意義,語詞的意義又決定著語詞的外延”的觀點是錯誤的。
二、改造傳統意義理論的方案:放棄其中的一個假定
在對傳統意義理論的錯誤進行分析之后。普特南指出,要想改造傳統意義理論,必須拋棄傳統意義理論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糟糕做法,把他人和社會都包括在語言中來。實現這一想法的方案有兩個。
(一)放棄“意義決定外延”的假定
改造傳統意義理論的第一條路線是,“保留意義與概念的等同性,但要放棄意義決定外延的說法。”即保留假定1,放棄假定2。這就否定了傳統意義理論的那種“心理狀態決定語詞外延”的主張。
其實這一主張,一些語言學家也曾提到過。比如旨在對加利福利亞語義學進行改進的哲學家就建議,“一個內涵就是一個函數,它的自變量不僅包括可能世界,而且還包括一個說話者和一個非語言學的表達系統。”這樣一來,傳統的模型就得到了修正,并可以容納某種索引性和某種語言的勞動分工了。采用這種方式,得出的結論就正如哲學家大衛·劉易斯(David Lewis)所主張的那樣,“像‘水這樣的詞,它在地球上和孿生地球上具有相同的內涵(相同的函數),只不過外延不同而已。”不過要注意的是,這種結論里面包含著“嚴格性”和“跨世界同一性”,也就是說,結論中所說的不同并不僅是本地外延上的不同,而且是世界外延上的不同。更通俗地說就是,不管在哪一個可能世界中,地球人所說的“水”這個詞項的外延和孿生地球人所說的“水”這個詞項的外延都是不同的。因為“嚴格性”和“跨世界同一性”確保了下面這一點,即對于地球人來說,只要是H2O分子,不管它在哪一個可能世界里,不管它離我們有多遠,它都在地球人所說的“水”這個詞項的外延之內。對于孿生地球人來說,當然也如此。
不過,普特南認為,這條路線雖然對傳統意義理論來說,確實起到了很大的推進作用,但仍存在一些困難,因為它只適用于一些語詞。“這種思想路線。對于‘我這樣的絕對的索引性詞項來說,是正確的;但是對于我們一直在討論的那些詞項(不具有索引性的自然種類語詞——引者注)來說,卻是不正確。”的確,對于“我”這樣的索引性詞項來說,地球人和孿生地球人在使用的時候,其意義確實是相同的,即都是指“說話人自己”。但是,對于其它那些不具有索引性的詞是否也如此呢?對此,普特南依然利用了前面提到過的“榆樹”和“山毛櫸”的例子,即在孿生地球上,“榆樹”和“山毛櫸”這兩個詞剛好倒過來了,孿生地球人所說的“榆樹”一詞的外延是山毛櫸,而他們所說的“山毛櫸”一詞的外延卻是“榆樹”。那么,對于同一個詞項“榆樹”而言,正如前面所論證過的那樣,地球人和他在孿生地球上的副本對它的心理狀態很可能是完全一樣的,但是,我們能說“榆樹”這個詞的意義相同嗎?普特南的回答是否定的。相反,我們會說,我的副本所說的“榆樹”意指山毛櫸。
對于這條路線,普特南在1981年的《理性、真理與歷史》一書中又構造了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缸中之腦”論證來說明它的不可能性,即純粹的心理狀態不僅沒有任何指稱(即不能確定語詞的外延),而且連其自身也是不可言說、不可設想的。這個著名的缸中之腦假設就是:設想有個邪惡的科學家將一個人的大腦切下,放在一口能使之存活的裝有特殊營養液的缸中。大腦的神經末梢被連接在一臺超級計算機上。這位科學家使用了一種定點消除記憶的方法,使他完全失去被缸化這段時間里的所有記憶。而且,由于這臺計算機十分先進,它能使他的大腦具有一切如常的幻覺,他所獲得的“感覺經驗”(即計算機傳輸給他神經末梢的電子脈沖)與他以前所獲得的感覺經驗完全相同,因此他不可能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缸中之腦。再設想科學家本人也是缸中之腦,所有人類都是缸中之腦,宇宙中僅有的只是一臺超級自動機,它管理著一個裝著大腦的營養缸。正因為有了這臺自動機,我們便有了一種集體幻覺,能“看到”、“聽到”、“感覺到”他人、物體、天空等等,彼此之間能自由地交流,而實際上這一切并未真正發生。
所以,缸中之腦中的人們雖然能夠想和說我們所能想和說的任何話語,但對指稱來說,他們說的、想的,有意義嗎?回答肯定是否定的。他們說的、想的,毫無意義。比如他們會說“我們是缸中之腦”,“我面前有一棵樹”等,但這里無論是“缸”、“腦”,還是“樹”,對于他們來說,都是沒有指稱內容的,因為當缸中之腦這樣說時。并沒有想到實在的缸或樹,他們所說的、所想的。無非是那樣一些電子脈沖而已,也就是說,并沒有什么東西能使他思想中的“缸”或“樹”表征現實的缸或樹(和現實的缸或樹聯系起來)。所以,內在的語詞或意向(或心理狀態)并不必然指稱它的對象。
事實上,缸中之腦連想或說“我們是缸中之腦”都不可能。因為,如果你真是缸中之腦,也就是說,如果你被缸化,或整個世界都被缸化,卻無法自知(因為缸化的過程已經被邪惡的科學家消除了),那么你所知道的一切無非都是邪惡的科學家或自動機所輸入的信息,這些信息與你通過感官所獲得的信息完全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你怎么能超出這一切信息知道你自己不是缸中之腦呢?很顯然,在假設的一切都是真的情況下,如果你是缸中之腦,那么你是無法(通過合適的手段)得知你是缸中之腦的。因而也不可能正確地形成“我是缸中之腦”的觀念。至此,普特南就清楚地論證了他的結論,并徹底割斷了心理狀態(狹義的)和語詞意義之間的聯系。所以,在普特南看來,這條路線并不可行。
(二)放棄“心理狀態決定語詞的意義”的假定
在否定了第一條路線之后,普特南提出了改造傳統意義理論的第二條路線,他認為這條路線更可取。“一種更為可取的路線,似乎是將‘意義等同于一個實體的有序對(或者可能是一個有序的n元組),其中的一個要素就是外延。”也就是說,普特南主張放棄傳統意義理論的第一個假定,同時把外延作為意義的一部分。
如果采用這條路線。那么在地球人和孿生地球人那里,即便他們的心理狀態完全相同,但“水”這個詞項的意義也是不同的了,因為地球人所說的“水”的外延是H2O,而孿生地球人所說的“水”的外延卻是XYZ。同樣。對于“榆樹”這個詞項而言,在地球人和孿生地球人那里,外延也是不同的。所以,這條路線同樣達到了否定傳統意義理論的“心理狀態決定語詞外延”的主張,并且,還不涉及到個人的心理狀態(狹義的)。
于是。對于語詞的意義這個問題的論述焦點便由內涵的討論轉向了外延(指稱)的討論。因此,傳統的意義問題也就分裂成了兩個問題,第一問題是揭示外延是如何確定的,第二個問題是描述個體的能力。對于第一個問題所要表達的意思,大家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對于第二個問題,大家可能就有些疑惑了,即為什么要描述個人的能力呢?這對于確定語詞的意義有什么作用呢?事實上,第二個問題正是普特南進行轉變的一個核心話題,因為傳統意義理論是問“意義是什么”,但是,普特南卻認為,這是一種錯誤的談論意義的方式,我們應該問“(1)什么是知道一個詞的意義;(2)在什么情況下我們說我們所談論的兩個詞具有同樣的意義。”要想回答這兩個問題,自然需要個體具備一定的知識和能力了。這就是普特南為傳統意義理論走出困境所找尋到的“出路”,并且他的這條路線對于原來那種談論“意義”的方式來說,完全是一種顛覆性的轉變,對于傳統意義理論來說,也是一種徹底的改造。對這些問題的具體闡述。也就是普特南所構建的迥異于傳統的新語義學理論了。由于普特南將人們探究意義的思路由內在心理狀態轉向了外在環境和社會,凸顯了指稱在確定語詞意義過程中的地位,因而,其語義學理論又稱作“語義外在論”(semantic extemalism)。
三、小結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已經清晰地看到,傳統意義理論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其由兩個錯誤的假設。事實上,我們的心理狀態(狹義的)并不決定語詞的外延,具有相同內涵的兩個語詞可以具有不同的外延。因而,傳統意義理論把意義等同于心理實體(“內涵”),以及把意義等同于外延的做法是行不通的。首先,“詞項的外延并不是由個體說話者頭腦中的概念(狹義的心理狀態——引者注)決定的,這既是因為外延(總的來說)是由社會決定的,也是因為外延(部分地說)是被索引性地決定的。詞項的外延有賴于充當范例的特定事物的實際上的本質,而這種實際上的本質,一般來說,不是完全被說話者所知曉的。”其次,“傳統的語義學理論忽略了對外延起決定作用的兩種貢獻——來自社會的和來自真實世界的貢獻。”“傳統的語言哲學,就像大多數傳統哲學一樣。把他人和世界拋在了一邊。”于是,普特南致力于構建一種新的意義理論,把外延作為意義的一部分,把他人和世界都包含在意義理論中來。事實也證明,他這種新的研究思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引起了人們極大的反響。正如下面的這個評論所說的那樣,“普特南1975年提出的那句話‘心理狀態并不能決定語詞的外延的觀點現在將得到如下這個科學假設(指孿生地球論證——引者注)的支持永遠地改變了哲學的面貌。”
責任編輯 文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