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國 代懋
[關鍵詞]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變遷;三個階段
[摘要]本文綜合大量文獻對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變遷進行了梳理,概括為三個階段: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40年代的誕生期,20世紀40年代到2006年的發展期,2007年至今的學科體系與框架建立期。本文結合各個階段經濟政治以及學術流派發展的背景對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歷程進行解析,以期還原學科發展的軌跡,并促進該學科在我國的建立和發展。
[中圖分類號]F24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2826(2012)11-0055-10
對勞動與雇傭法進行經濟分析的思想自勞動制度誕生之日起便應運而生,亞當·斯密曾專門對勞動工資與歐洲政策問題進行過分析。但是直至21世紀,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才被看做是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雖然如此,這門還沒有完全獨立的學科卻已經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發展。當代法經濟學的發展和建設尚沒有完成,作為其分支的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更是一門新興的學科,其框架的搭建與完善還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巨大工程。隨著我國勞動就業權利意識的凸顯與勞動雇傭法律體系的完善,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分析的思想在我國迅速蔓延,《勞動合同法》的出臺更是為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傳播和建設提供了一個契機,因此對這門新興學科發展歷程的分析回顧不僅是為了還原學科發展的軌跡,更是為了其今后更好地發展,并促進該學科在我國的建立。本文對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的歷史進行了梳理,將其變遷過程劃分為三個階段。從19世紀80年代開始,現代意義上的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開始出現。
一、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誕生于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19世紀80年代-20世紀40年代
法經濟學運動的第一次浪潮起源于歐洲,主要與德國歷史學派有關,后來傳播至美國,美國的制度學派對此做出了貢獻。該場運動應社會經濟發展實踐要求而生,是社會經濟發展實踐在理論上的一種真實反映。伴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成熟發展,工廠勞動以及現代意義上的雇傭關系成為大多數工業國家勞動關系的主流,隨之而來的是勞動與雇傭法作為獨立的法律領域漸漸出現。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了一批倡導勞動管制的經濟學家和法學家,他們對雇傭關系的“自由放任理念”進行抨擊,致力于對不斷擴展的經濟管制、工會、權利和財富再分配提供一種肯定的邏輯依據。這些倡導者們清楚地意識到勞動力這個獨特的商品是植根于人體之中的,需要一個更為復雜的跨學科的綜合社會理論才能充分理解。在這樣一批學者的努力下,勞動與雇傭法在歐洲和美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并促進了國際勞工組織(ILO)于1919年創立。這一場運動被霍文坎普稱為“第一場偉大的法經濟學運動”,其中從不同勞動問題出發進行的經濟學研究預示了從經濟學角度分析勞動問題的開端,由此開創了現代意義上的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
在運動的前期,即1870年前后,由于工人運動和各種社會問題的出現,德國新歷史學派對此做出了很大貢獻,其提出的改良主義政策涉及工廠立法、勞動保險、工廠監督、勞資糾紛仲裁等,主要代表人物有瓦格納(Adolph Wagner)和布倫塔諾(Lujo Brentano)。這些學者的理論主張反映到國家層面便是相應的政策制度,德國政府在1881年至1889年間先后出臺了《建立完善的社會保險的皇帝詔書》(1881)、《疾病保險法》(1883)、《工傷保險法》(1884)以及《養老·殘疾·死亡保險法》(1889)這四部勞動領域的法律。這些法律的出臺預示著資本主義國家開始關注勞動與雇傭問題。
但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發生在美國,開始于19世紀80年代中期,標志性事件是1885年美國經濟協會(American EconomicAssociation,AEA)的成立。其中威斯康星大學的教授為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經濟學家伊利(Richard T.Ely)和康芒斯(John J.Commons)支持建立失業與工人補償法和改善雇傭條件的法律;在限制童工方面也取得了巨大的勝利。特別是康芒斯教授,他作為制度經濟學派的代表人物,不僅致力于法和經濟學的融合,在勞動制度的經濟分析領域也做出了許多貢獻。他在《勞工法律原則》序言中提到:勞工問題是指勞動關系的運行不當或是勞動關系中缺乏有效的平衡所導致的。康芒斯教授在勞動領域的代表著作除了《勞工法律原則》外,還有《工聯主義和勞工問題》(1905)和《勞工與管理》(1913)等。卡林頓和金在其文中說到:在1904年到1910年之間,法學院的學者,特別是吉爾摩(Gilmore)院長與經濟學家伊利和康芒斯等共同合作,在很大程度上為美國勞工史上的重要文獻積累做出了貢獻。
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除了吸收制度經濟學的精華,還融合了法律現實主義的思想。實際上,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是20世紀初期兩場不同領域運動的融合:經濟學領域的制度學派和法學領域的法律現實主義。法律現實主義是反對法律形式主義的產物,反對最高法院立憲的自由放任原則,主張對法律進行實證研究。耶魯大學的教授們作為法律實證研究領域的先驅,率先將法律現實主義的理論付諸實踐,但是受到了諸多的批判和挑剔,導致法律實證研究并沒能夠很好地開展。另一方面,由于法律實證研究需要大量的資金支持,缺乏資金支持的耶魯大學并沒有多余的財力進行更廣泛和深入的實證研究。但是法律現實主義的實證研究思想為下一階段的法經濟學乃至勞動和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埋下了伏筆,在下一階段獲得了全面發展。
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從制度經濟學和法律現實主義學派中獲益良多,最終頂住了傳統、法律和政治上的壓力,開啟了20世紀30年代的“新政運動”(New Deal)。在1935~1945年這十年間,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的力量達到頂峰,獲得了立法的全面勝利。在勞動與雇傭法領域,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法案通過并執行:社會保障法(Social Se-curity Act)、國家勞動關系法(National LaborRelations Act)以及公平勞動標準法(Fair LaborStandards Act)。這三個法案傾向于保護工會,保障工人的權益,獲得了除運動之外的許多經濟團體的廣泛支持,包括芝加哥大學的勞動經濟學家,如保羅·道格拉斯和哈里·密利斯。[坨]
除了立法領域的成果,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還引起了公眾對勞動和雇傭法基本原理的關注,也促進了傳統方法在勞動與雇傭法領域的發展。事實證明,勞動與雇傭法在這一時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在社會經濟領域引起了廣泛的爭論。但是這些成果并不能代表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真正形成,反而激起了新古典經濟學派的強烈反擊,再融合當時的大規模批判浪潮,使得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在沒有建立起完整的理論體系和邏輯框架的情況下就落下了帷幕,勞動法協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Labor Legislation,1905-1942)于1942年終止成為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結束的標志性事件。除了外界的猛烈批判,第一次法經濟學浪潮也有其自身不可避免的弱點,那就是他們所依賴的經濟學理論與方法在當時發展的并不成熟,微觀經濟體系的不完善使得當時的經濟學還沒有成熟到能夠對法律進行經濟學分析的程度。另外該運動立足于對主流經濟學的批評,仇視的態度也局限了自身的發展邊界。這些矛盾和問題成為新古典經濟學的批判目標,間接地促進了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第二階段的發展。經過第一階段的醞釀,到20世紀40-50年代,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開始真正地成型。
二、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于第二次法經濟學運動:20世紀40年代-2006年
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在二戰后影響力和勢頭的衰落是以新古典經濟學的興起以及保守主義傾向的勞動立法的執行為信號的,如《塔夫脫一哈特萊法》對于國家勞動關系法的修正。雖然第二場法經濟學運動的繁榮期是20世紀最后30年,但是結合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特點以及法經濟學運動的自身孕育過程,我們將本階段的60年劃分為兩個小階段,以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1973)為分界點,將前期(20世紀40年代-1972年)稱為過渡期,后期(1973年-2006年)稱為發展期。在整個第二階段,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獲得了巨大的進展。
(一)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過渡期(20世紀40年代-1972年)
這里的“過渡”意味著從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向第二場法經濟學運動的過渡,作為法經濟學的一個分支,即便不是核心,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也深受其上級學科發展軌跡的影響。過渡期正好反映了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重心轉移的過程,制度經濟學派在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歷程中所占份額越來越少,新古典經濟學和新制度經濟學逐漸在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歷史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在這個年代,第二場法經濟學運動正在醞釀之中,勞動與雇傭法作為當時背景下的敏感話題之一,也在法學家和經濟學家們的視線范圍之內。壟斷和反壟斷始終是爭論的焦點,作為該熱點問題在勞動領域的衍生,工會及其立法的命運也隨著經濟的發展、政治的斗爭和學派的爭論而跌宕起伏。從19世紀開始,工會被看做是阻礙貿易發展的非法組織而處處受到限制。然而在20世紀30年代經濟危機的沖擊和第一場法經濟學運動的努力下,《國家勞動關系法案》的出臺顛覆了傳統法律理念和主流經濟學家的宗旨,造成了政治界以及學術界的巨大爭論。不論爭論如何,該法案的即時效應非常明顯,國家對工會力量的扶持導致了工會會員增加,勞資斗爭頻發,動亂不定的勞資沖突在工會力量激增中再度影響國家的經濟和社會安全。在這樣的背景下,《塔夫脫一哈特萊法》1947年通過,對工會濫用權力的行為作了糾正和限制。另外隨著工會會員的增加,工會力量的增強,工會領導人的權力也隨之增強,工會與其成員的關系問題隨著工會的壯大漸漸暴露出來,工會領導人出現了諸如盜用財物、與雇主訂立不利于工會會員利益的“黑心合同”(sweatheartcontracts)等違法行為。在各方的敦促下,1959年國會頒布《蘭德魯姆一格里芬法》,對工會民主性問題進行了規范。
在學術領域,20世紀40年代,經濟學本身也經歷著變革,出現了“新古典綜合”,法與經濟學融合的趨勢在芝加哥大學日漸明顯,眾多的經濟學家和法學家為芝加哥學派的形成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同時也推動著勞動和雇傭法經濟分析的發展。對于工會,芝加哥學派的學者幾乎一致持反對意見。如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和羅斯·弗里德曼(Rose Friedman)在其著作《資本主義與自由》中明確提出,“在政府政策的范圍內,第一個和最迫切需要的是消除那些直接支持不論是企業還是勞工壟斷的措施,并且對企業和工會以同樣的態度執行法律。兩者均應從屬于反托拉斯法,兩者在關于破壞財產和干涉私人活動方面應該在法律上同樣對待。”除了芝加哥學派的學者之外,哈羅德·威廉·赫特(W.H.Hutt)、弗里茨·馬克盧普(Fritz Maeh-lup)、戈特弗里德·哈伯勒(Gottfried Haberl-er)等學者均提出了反對意見。他們將工會視為一種壟斷力量,破壞勞動力市場的均衡,工會成員工資的提高是以非工會成員的損失和企業效率的損失為代價的,最終導致社會效率的降低以及就業率的下降。
另一方面,與新古典經濟學派和新制度經濟學派針鋒相對的制度經濟學派從來沒有停止過努力,針對反對意見,他們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制度經濟學派的學者認為,集體談判可以帶來管理水平和生產率的提高,工會的存在可以防止雇員被任意解雇,可以傳達工人的呼聲,繼而提高生產率。如德里克·博科(Derek C.Bok)和約翰·鄧洛普(John T.Dunlop)在其著作《勞工與美國社區》中批判了當時社會對工會的狹隘見解和缺乏根據的反對,指出工會和政府的有效合作可以產生良好的效果,如提高工人技能,進而減少失業。但是無論制度經濟學派如何努力,在20世紀40-60年代的爭論中,反對的觀點依然占據著大多數。工會的壟斷工資效應是反對者常用的理論武器,他們不僅獲得了政策上的成功,還獲得了大多數公眾的認可,工會會員人數持續下降。
從以上的回顧可以發現,該階段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勞動法領域,即工會立法和集體談判領域,但是《公平勞動標準法》的實施也引起了一些學者對雇傭法的研究。例如,米爾頓·弗里德曼和羅斯·弗里德曼除了反對工會之外,在其著作《資本主義與自由》中對公平就業立法(反就業歧視立法)的問題也給予了尖銳的批判。他們指出,“這種立法顯然要引起對人與人之間自愿訂立契約的個人自由的干預”,進而影響效率和效益,并毫不客氣地指出,期望通過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利益的少數人是“目光極端短淺的”。芝加哥學派的另一個代表人物喬治·斯蒂格勒(GeorgeStigler)對最低工資立法進行了分析,在其文章《最低工資立法的經濟分析》中考察了最低工資立法對資源配置、就業水平、家庭收入和貧困的影響,發現最低工資的負面效應遠大于其正面效應,少部分人獲益是建立在大部分人損失的基礎上的,導致社會整體福利水平降低。由此可見,不論是對勞動法的經濟分析,還是對雇傭法的經濟分析,反對的觀點占據著主流。
在過渡時期,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隨著學者對社會熱點的關注而獲得了程度不一的發展,新古典經濟學派以及新制度經濟學派在該時期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過程中占據著絕對優勢。隨著科斯、阿爾欽、卡拉布雷西把法律的經濟分析帶入法律的核心領域——財產法和侵權法,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上級學科——法經濟學走向成熟,芝加哥學派聲名鵲起。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工作為經濟分析的一般化開辟了廣闊的前景,也為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進一步發展做好了鋪墊。
(二)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期(1973-2006)
在伊詹恩·麥卡伊(Ejan Mackaay)的敘述之中,波斯納1973年《法律的經濟分析》一書的出版是法經濟學開始成熟的三個標志性事件之一。而這本書的出版在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歷史中無疑也是里程碑式的事件,因為《法律的經濟分析》的第11章《雇傭關系的管制》單獨對勞動與雇傭法問題進行了經濟分析,這預示著經濟學帝國主義開始正式入侵勞動與雇傭法領域,也預示著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學科名稱正在逐漸形成。因此,本小節將以1973年為起點,描述20世紀后30年以及21世紀初期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在該階段,第二場法經濟學運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是“經濟學帝國主義”的一個重大分支,將傳統的價格理論擴展運用于解釋和評估各類非市場性的體系和行為,如家庭、生育和犯罪等,也推動著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逐步走向成熟。在這樣一場被霍文坎普稱為“第二場偉大的法經濟學運動”的思潮中,新自由主義的影響持續擴大,放松管制的呼聲越來越高,大量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和法學家致力于探討勞動力市場的“非管制性”(deregulation),目的在于增強經濟競爭力、提高勞動力市場靈活度和崗位增長率。
作為法經濟學界極負盛名的學者的代表作,作為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科的開創之作,在此有必要對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中的第11章《雇傭關系的管制》做一些介紹。在本書中,波斯納將人們從相互自愿的交易中各自獲得利益的簡明經濟理論和與經濟效率有關的市場經濟原理應用于法律制度和法學理論研究,包括對勞動與雇傭法的研究。第11章共分為7個小節,不僅涉及傳統的勞動法領域,也涉及雇傭法,代表著芝加哥學派的典型觀點。對于工會這個勞動力壟斷組織,波斯納認為組成工會的效果是減少了工會組織部分的勞動力供給。工會取得的更高工資會使雇主努力用較便宜的勞動力替代成本較高的勞動力(例如,他將其企業遷至工會組織弱的國家),用資本替代勞動力,用白領工人替代藍領工人。他還提出,雖然瓦格納法中的支持工會政策已為1947年塔夫脫一哈特萊修正案所調整,但有關的勞動立法中仍繼續包含著鼓勵工會的政策,“壟斷者和卡特爾為其自身播下了毀滅的種子”。同樣,波斯納還贊同自愿雇傭原則(employment at will),認為工作保障措施是無效率的行為。另外,作者還花大量篇幅探討了最低工資立法和就業歧視立法這兩個典型雇傭法案的經濟影響。在波斯納看來,最低工資立法有著極大的失業效應,且主要發生于就業弱勢群體,如中年婦女、年輕人和黑人,而感受最嚴重的是黑人青少年。在就業歧視立法小節中,波斯納著重講述了種族、性別和年齡三類歧視問題。在他看來,勞動力市場歧視現象的發生有其緣由,“不是所有的歧視都無效率”,因此這類禁止歧視的法律并不會產生凈收益,反而會帶來效率的損失。波斯納關于勞動與雇傭法領域幾個關鍵問題的論述雖然沒有涉及該領域的方方面面,但是大致勾勒出了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輪廓,其經典理論推導也成為眾多學者孜孜不倦進行實證研究的核心議題,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乃至今天都有許多學者通過各類方法各類數據對其進行驗證。
在這個階段的發展中,在波斯納的帶領下,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學科名稱開始形成,如勞動法與經濟學(Labor Law and Economics)、雇傭法經濟學(Economics of Employment Law)等,這是學科發展史上的重要步驟。在此以1986年、1998年和2001年的三篇文章為代表進行說明。1986年,托馬斯·坎貝爾(Thomas J.Campbell)在《斯坦福法律評論》雜志上發表了《勞動法與經濟學》一文。從文章的題目可以看出,作者致力于將勞動法與經濟分析進行融合,致力于運用經濟分析對勞動立法過程進行法律之外的指導,這在當時對勞動法進行經濟分析極為稀少的情況下無疑是一個創舉。作者認為全部支持或者全部反對都是極端的做法,他承認工會有其合理的活動范圍,而勞動法在制定過程中要保持同一經濟活動類別內的一致性,并調和兩個看似有分歧的目標:促進自由市場競爭以及允許工人從壟斷力量中獲益。1998年,西蒙·迪肯(Simon Deakin)和弗蘭克·威爾金森(Frank Wilkinson)的《再評勞動法與經濟理論》是一篇綜述性質的文章,作者根據契約理論、制度經濟學及企業理論的進展,重新評價了支持和反對勞動法管制的經濟學依據。文章融合了新古典學派和制度學派的觀點,作者認為新古典的一般均衡分析是合理的,但是考慮到合同的不完備性時,分析上的空缺為制度學派的發展提供了空間,作者認為需要在勞動法與經濟發展的互補性方面進行更深入的探討,這一點與托馬斯·坎貝爾的觀點是一致的。從這兩篇文獻來看,他們都沒有明確地提出反對勞動法的意見,這樣的態度隨著第二場法經濟學運動的推進而表現出愈發明顯的趨勢,表明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學科特點愈發顯著,因為一個學科的發展不同于學派,更多的是吸納和綜合。但是在發展的過程中,新古典學派在法經濟學乃至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中的地位仍然占據絕對優勢,兩個學派繼續在這場運動中奉獻著自己的力量。
與前兩篇文獻不同,第三篇文獻是關于雇傭法經濟學的。2001年,約翰·艾迪生(John T.Addison)和保里諾·特謝拉(Paulino Teixeira)發表了《雇傭保護的經濟分析》一文。在文章開頭,作者引用了尼克爾和萊亞德的一段話表示雇傭法相對于勞動法來說所受到的忽視:“人們擔心嚴格的勞動力市場管制(工會和社會保障體系)可能造成的影響,花費了大量時間對其進行研究。與此相比,對雇傭保護和最低工資的研究所花費的時間太少了”。這篇文章也是一篇綜述性質的文章,主要對20世紀90年代至2001年雇傭保護領域的實證研究文獻進行了歸納總結,比較不同結論之問的區別以及產生的原因。作者通過理論推導發現雇傭保護立法對勞動力市場的績效產生了兩種相互抵消的效應,最終的結果取決于模型的實際應用。綜述結果表明,對于雇傭法的經濟分析仍處于發展之中,不同觀點不同方法都為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做出了貢獻。而文中對大量文獻的整理為這個領域的專家學者提供了全面的視角,促進了學科體系的建設。
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本階段的發展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那就是實證研究大量涌現,法律現實主義的思想在這個階段得到了極大的發展,經濟學理論和方法的成熟也對此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這個階段的實證研究有以下四大特點:第一,注重對雇傭保護程度的測量,并開發了測量指標。測量指標的開發是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事情。拉齊爾于1990年發表的《工作保護條款與就業》一文成為這個領域的開創之作,他提出的理論模型中包含了三項對雇傭和解雇保護的測量,即遣散費、提前通知期限和平均周工作時數。繼拉齊爾之后的研究者對雇傭保護立法指標進行了長期的探索,最為成功的便是OECD雇傭保護法指數(Employment Protection Legislation In-dex)。OECD的指數從1994年的最初創立至今共經歷了3次改革,成為目前應用最為廣泛的測量指標。這些測量指標以其簡便和直觀的方式展現一個國家雇傭法的嚴格程度,為實證研究的發展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第二,國際比較研究盛行。由于大型國際組織OECD、ILO和世界銀行的介入,實現了強大的數據支持,導致了國際間的比較研究盛行,而許多比較都集中于歐洲和美國之間,這也成為尋求歐洲和美國國家競爭力區別來源的研究之一。第三,21世紀之后有關勞動與雇傭法的實證研究逐漸擴展至發展中國家。2004年是標志性的一年,出現了三項關于發展中國家的研究,分別是貝斯利和伯吉斯關于印度的研究,赫克曼和佩吉斯關于拉丁美洲的研究以及波特羅等人關于85個國家的研究(其中大多數是發展中國家,包括中國),這些研究的涌現表示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研究方法正進一步進入新的實驗場所,促進了方法的創新及體系的完善。第四,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研究的細分趨勢越來越明顯。從大的方面說可以分為勞動法、雇傭法和社會保障法三個方面,其中狹義的勞動法主要是指工會立法和集體談判等。雇傭法主要是針對雇主使用勞動力的制約,既包括雇傭方面的管制,也包括解雇方面的管制。社會保障法主要是針對弱勢勞動者出臺的一系列措施,目的在于保證有困難的勞動者以及特殊勞動者群體成員的基本生活,例如失業保險立法、工傷保險立法等。有關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細分在下一階段得到了明確,是下一個階段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的主要內容。
三、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學科體系與框架建立的時期:2007年至今
與前兩個階段相比,這個階段經歷的時間還較短,但是已經呈現出明確的發展特征和趨勢。在短短的5年中,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呈現出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學科名稱進一步明確,二是學科框架進一步建立。而這兩個特征都是依托多諾霍(John Donohue)和道施密特(Kenneth G.Dau-Schmidt)教授論文集的出版。
在學科名稱方面,多諾霍教授將其定義為“勞動與雇傭法的經濟分析”(Economics of Laborand Employment Law),道施密特教授將其定義為“勞動和雇傭法與經濟學”(Labor and Employ-ment Law and Economics)。關于這兩個名稱,筆者不打算做太多追究,因為其上級學科法經濟學的名稱至今仍然沒有完全統一,法律的經濟分析(Economics of Law)或者法與經濟學(Law andEconomics)等名稱在主流法經濟學領域看來具備同樣的意義。因此作為法經濟學的分支之一,我們視這兩個名稱具有相同的意義,即將經濟學的理論和經驗主義方法全面運用于勞動和雇傭法律制度分析的學科。這兩個概念在上一個階段概念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標志著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進一步成熟。
在學科框架方面,多諾霍教授和道施密特教授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兩本論文集中包含了大量的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領域的經典文獻,作者按照新的邏輯框架將其展現出來,這樣兩份成果促進了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學科框架的發展與成型。多諾霍教授的《勞動與雇傭法的經濟分析》論文集包括上下兩冊,共21篇文章。上冊分為三個部分:概述、美國勞動立法的經濟分析、美國及世界其他國家勞動管制對經濟福利的影響。下冊包括兩個大的部分:雇傭福利立法和雇傭歧視立法。其中雇傭福利立法又包括5個小部分共9篇文章,對這個問題進行了細分的探討:最低工資立法、生育保險立法、強制就業安置立法、培訓立法、對任意雇傭和不正當解雇的規定。雇傭歧視立法也包括三個小部分: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和統計性歧視。從多諾霍教授的安排中可以看出上冊側重于對勞動法的經濟分析,下冊側重于對雇傭法的經濟分析,包括對社會保障立法的經濟分析。這21篇文章中,最早是1984年波斯納所寫的《勞動法的經濟分析》,最新的是2006年多諾霍教授與奧特爾、施瓦布合寫的《不當解雇立法的成本》。多諾霍教授對這二十幾年的文獻進行有選擇性的收錄,充分顯示了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特點,其中包括了國際比較和國別研究,理論推導和實證分析等各個方面。
道施密特教授的《勞動和雇傭法與經濟學》論文集按照另一種邏輯框架將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學科的發展展現出來。與多諾霍教授的論文集相比,道施密特教授的框架更像一本教科書,一共包括了7大部分,共24篇文章,7大部分分別是:勞動力市場管制的經濟分析、雇傭關系的管理和自我管理、雇傭條款和環境及其管制、特殊群體的雇傭管制、雇傭關系終止后的管制、世界勞動力市場情況、勞動和雇傭法的未來發展。這7個部分包括了勞動與雇傭法的各個方面,包括勞動法、職業培訓立法、最低工資立法、健康保險立法、職業安全立法、就業歧視立法、工傷保險立法、失業保險法以及養老保險立法等等。這本論文集更具備綜述的性質,其中一些文獻的作者是應道施密特教授的邀請專門針對本書所寫的文章,這些文章以文獻綜述的方式對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特定領域的文獻進行了綜合和歸納,其原創更少,但是更為綜合。對于一個發展不甚完善的學科來說,這種局部的綜述工作是很有意義的,道施密特教授在這些文章的基礎上進行整體綜述,概括出學科的發展框架。如果說多諾霍教授的書是一本純粹的論文集,那么道施密特教授的成果便是在純粹論文集的基礎上更進了一步,它更相當于多個作者共同合著的教科書,不僅對過去幾十年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成果進行了回顧,并在此基礎上對未來進行了展望。
這兩本論文集在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的歷史上具有重大的意義,但是也存在一些需要完善的地方。多諾霍教授的論文集將多篇論文放在一起,僅以一篇簡單的引言對這21篇文章作了簡要的介紹,文章各自經典,但是整體的邏輯性稍有欠缺。雖然整理和研讀經典文獻是進行學科完善的一個重要工作,但是需要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道施密特教授的書更為系統,但是縱觀整本書發現,24篇文章大多由法學院的教授所編著,帶有濃厚的法學邏輯分析色彩,這種過于理論化的研究勢必具有一定的片面性。這些不足的存在,雖然有遺憾,但為后來者留下了進一步研究的空間。學科的建設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這兩本書的不足也為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今后的發展指明了方向。
四、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中國的發展:認識與評價
通過對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發展歷程的回顧,我們發現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仍處于初始階段,學科體系尚未成熟,與法經濟學的其他分支例如產權、合同法等相比,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仍有較大的發展空間。而該學科在我國的發展也具備較好的條件:一是其上級學科法經濟學在我國發展勢頭良好。法經濟學引入中國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事情,短短20年間,法經濟學在我國已經頗具規模和成果,法經濟學分析方法已經被廣泛應用于政府行為、法律制度、訴訟程序的分析中,開啟了一條新的探討法律和經濟發展關系的道路。二是法經濟學分析的思維在勞動與雇傭法領域逐漸明顯,在我國的法經濟學研究領域雖然沒有出現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字眼,但是相關的研究逐漸出現,這一點在2008年《勞動合同法》出臺之后表現得更為顯著。2008年實施的《勞動合同法》激發了隱性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分析的顯性化。大量的法學家、經濟學家以及社會學家對這個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探討《勞動合同法》是否是一部合乎中國發展現狀的法律。例如林嘉認為,《勞動合同法》的實施將會大幅度提高企業的用工成本,使企業無法維持正常經營,而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會導致用工機制的僵化,進而對投資環境和就業產生不利影響。張麗賓分析了《勞動合同法》實施對就業的影響,指出《勞動合同法》的實施會導致正規部門勞動合同簽訂率提高、勞動爭議案件增多,并會在短期內減少就業總量,亦會對物價上漲產生壓力。這樣的討論很多,不僅在理論上促進了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發展,也引起了政府部門的重視,實證調查研究也在全國各地展開,一時之間勞動法及其相關問題風頭無倆。對于我國,勞動問題終究是一個大問題,且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和人權意識的崛起,對勞動和雇傭法及其經濟分析的關注將會成為社會始終需要關注并調整的重要方面。從學科角度來說,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具有強烈的發展需求。
一門學科的興起可能是因為時代的需要,但是一門學科的發展必定要依靠其理論體系的不斷指導。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發展也是這樣,需要充分利用國外已有的相對成熟的發展體系和研究方法。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發展要獲得長久的生命力,就需要強有力的理論支撐,對國外最佳實踐的借鑒將成為最為快捷的方式。
但是在借鑒的過程中,清楚地認識我國的實際將是更為重要的事情。首先,從學科自身發展來說,法經濟學發展的不足影響著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發展。國內有關法經濟學的研究存在片面性,我國關注法經濟學的學者多數是法學家而非經濟學家,這就阻礙了我國法學和經濟學的真正融合。反映到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領域,問題便是目前的研究多基于推理性分析和法律分析,理論和實踐脫離,缺乏科學方法的指導。因此積極引入科學的理論體系和研究方法將是下一步學科建設的重點工作。
其次,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發展必須考慮我國法律體系的特點,否則便成了無源之水。一方面,我國法律體系在法理層面有利于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近年我國的勞動法規就法理層面來說呈現出與國際接軌的趨勢,例如《勞動合同法》中對無固定期限合同的規定即是按照國際上通用的做法進行的。這使得國外的理論體系在我國具備一定的適應性,也為國際比較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但是另一方面,我國法律體系在執行層面的特殊性對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的發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與西方完善的法律體系相比,我國的許多立法并沒有很好地執行,這與有些法律本身操作性不強相關,也與權力替代了法律的情況相關,各種“權力一權利一利益”關系的博弈造成了法律困境。在我國,法律的作用并沒有發揮到最大化,也很難發揮到最大化,這就產生了法律本身和法律執行之間的區別。因此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發展不能僅僅關注法律本身,還要注重法律執行過程中多種力量的綜合,這些力量來自于法律體系、法律之上的體系——權力部門、法律之下的體系——基層群眾,正是這些力量的綜合構成了真正發揮作用的勞動與雇傭法律規則。勞動與雇傭法經濟學在我國的發展要注重這種力量,要運用這種力量,其最終的目的是促進勞動與雇傭法律體系在我國的完善與正規化,以及勞動和雇傭法與我國經濟的協調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