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平



飛機從烏魯木齊起飛,掠過白雪皚皚的天山,航行西南。很快,機翼下面就是世界聞名的塔里木盆地,盆地的南部就是塔克拉瑪干沙漠。近兩小時的航程,我一直透過橢圓的舷窗向下俯瞰,茫茫無邊的沙漠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沙塵,依稀可以看到沙漠深處一條條干涸的河流印記,白色水流痕跡如同大樹的須根在沙漠上無序的伸展,仿佛掙扎著訴說著曾經蔥郁的歷史……
直到機翼下出現兩條扭來扭去的大河和一片片綠洲時,我知道那就是從昆侖山流下的喀拉喀什河、玉龍喀什河,兩條季節性大河自南向北,滔滔流淌,最后消失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深處。在新疆,有水就有生命,這是和田各族人民的生命河。綠蔭深處,掩映著一棟棟富有民族特色的建筑物和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馬路,南疆重鎮和田撲面而來。這里也是新疆建設兵團農14師師部所在地。
走出艙門,放眼望去,天空彌漫著薄薄的浮塵,呼吸中可以明顯感到一股泥土的味道。然而,遠處那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枝繁葉茂,在陽光下生機勃勃。
47團的老兵和北京志愿者
9月2日,我來到距離和田70余公里的農14師47團采訪,其前身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1兵團2軍5師15團。當年,15團的1800余名官兵千里急行軍,冒著生命危險,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勝利地完成了解放和田的任務。征塵未洗,人馬未安,這支英雄部隊又就地轉業,開荒造田,在昆侖山下敘寫了屯墾戍邊的史話。
在47團,我參觀了軍史博物館,瞻仰了解放軍進軍和田紀念碑,又來到紅軍小學和北京援建的敬老院。
走進84歲退休老戰士王傳德的家里,提起當年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往事,老人拉住我的手,像打開了話匣子。
解放阿克蘇之后,首長王恩茂作動員講話說,和田緊張局勢亂,國民黨反動派暴動的目的,要在和田搶光、殺光,在和田成立“東突共和國”,但是解放和田要走塔克拉瑪干——“死亡之海”,“我們回去就表決心,不管是‘死亡之海,就是火海,我們也要沖到和田去。”
12月22日,我們1800人隨政委黃誠走進沙漠,一天走120里,到有水的地方,才能休息。水都是純堿水,一天只有一壺水,渴了就潤潤嗓子。面粉(毛毛豆)和上以后,搓成條條,然后切成豆豆,沙子一燒熱,炕著吃。帳篷不夠用,戰士們在沙子里挖一個坑,用柴火燒熱,晚上就不冷了。沒有柴火,大家就相互抱著睡。每個戰士都背著40斤的東西,“我當時還是副班長,每天都是背雙槍雙背包。我們一連走了十幾天,聽說和田暴亂分子把團長帶的先遣隊圍住,發動暴動。大伙急了,連夜急行軍100多公里到和田。和田老鄉一看,這是哪來的這么多部隊?我們說從大沙漠來的。開始老鄉不相信,后來說是老天爺派來的天兵天將。我們很快就把和田緊張局勢就控制住了。”
王傳德動情地說:“想想過去,我們無怨無悔。如果沒有15團穿過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和田沒有今天。我們也是盡到自己的責任了,受罪、受苦,也沒啥,像我們這些老同志,看見社會的變化,國家的變化,我們過去的受苦受難都是值得的。”
90歲高齡老戰士汪懷德家住在北京援建的新樓里,寬敞、明亮。他也是那年經過長途跋涉來到和田。想起當年,老人記憶猶新。
“1952年我在昆侖山上放羊。山上狼多,我就養兩條狗,天天拿著槍在羊群周圍轉著,狼從來沒吃到過一只羊。一天下大雨,洪水沖散了羊群,小羊被洪水卷走,我一次又一次從洪水中搶救著小羊,這些羊是部隊交給我的任務,不能少一只。搶救回來的小羊凍得不停地發抖,我趕緊生火,一只一只的烘干,雨停后,又把丟失的54只羊,全部都找了回來,因為這件事,部隊授予我一等功。
那年我的鋪蓋丟了,我不心疼,最讓我心疼的是一張照片,那是我和王震將軍的合影。好幾次部隊安排我去北京,讓我去見毛主席,可是每次我都忍住了,我說我是真真正正的為黨和人民服務的,見不見毛主席都一樣。當時一師的司令員李海清說我:‘為啥不去,這么光榮的事情不是誰都能去的,你啊,就會當無名英雄。我說:‘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人民服務,都是我應該做的,沒什么可表揚的。
1954年,我在昆侖農場試挑了幾只豬仔,當時指導員看我挺會挑豬仔,就問我愿不愿意學獸醫,我說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就這樣開始學獸醫了。1966年,我喂養的從蘇聯進口的30只種羊成功產仔45只,全部成活,超額完成任務,部隊授予我一等功。1981年8月份,我正式退休,指導員都舍不得我退。在我退休之后,經常有很多人找我去給牲畜看病,我從來不收取一分錢。”
陪我采訪的是兩位年輕人,一位是農14師宣傳部干事陳正宇,兩年前大學畢業,今年剛剛考上公務員,就離開繁華的烏魯木齊來到和田。另一位來自北京的志愿者韓勝。也才20多歲,去年大學畢業,現在在47團政工辦鍛煉,已經工作一年了。
一身迷彩服的韓勝直率、熱情。
他告訴我,畢業時,自己沒有留在北京,也沒有回到父母的身邊,好男兒志在四方,他選擇了新疆。他曾經有很多很多的夢想:想做一名反貪局局長、教育局局長或者當一名社會志愿者,還想過去做生意賺很多很多的錢,去建一所類似哈佛的大學,把世界上有名的老師全部請過來給中國學生講課。并且每年去貧困區建一所抗震的希望小學,幫助那些沒有書讀的孩子完成學業。說到這里,韓勝靦腆一笑。
后來,國家出臺實行“西部計劃”、“大學生村官”、“三支一扶”政策,讓志在四方的大學畢業生進行選擇。經過海選、初試、面試,層層選拔,嚴格考核。最后按10:1的比例錄取北京高校畢業生67名“西部計劃”志愿者赴新疆建設兵團、西藏、內蒙古對口支援。公示名單一出,韓勝看見自己榜上有名,非常高興,不僅是自己夢想得以實現,而且和自己的價值觀、人生觀是一致的。原來因為自己學歷低和專業不對口而落選的擔心一掃而空。當有一次與高校項目辦老師見面時,韓勝問老師自己為什么被錄取時,“因為你的真誠眼神說服了我們在座的幾位評委老師。”老師也很真誠地說。
韓勝覺得機會來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在老同志的幫助下,下連隊、搞軍訓、收紅棗、忙演出,韓勝一刻也不閑著。他堅信自己選擇是正確的,3年的“西部計劃”將是他人生的第一筆寶貴的財富。
戈壁灘深處的綠洲
和田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昆侖山腳下,這里植被稀少,一年中風沙和浮塵天氣多達300天。所以,改變生態,讓田園綠起來,便成了幾代拓荒者的夢想。這些年的植樹造林就頗為壯觀,全員動員,任務到人,全面規劃,全面綠化。在社區和連隊,栽種著各種風景樹,在農田邊上,栽種著抗風沙的楊樹、榆樹和沙棗樹,形成了荒漠地區的獨特生態景觀。
然而,在農14師廣袤的戈壁灘上,最令人驚嘆和心曠神怡的還是那一眼望不到邊的紅棗林。經過十幾年的摸索,農14師人找到了既能改變區域小氣候,又能讓職工增收的“發財樹”。
2005年,224團大膽創新,在一連東面的一片沙丘上,栽種耐鹽堿、抗干旱、抗風沙的紅柳,并在紅柳根部接種大蕓。如今,這片面積4800多畝的紅柳林郁郁蔥蔥,不僅成為大蕓藥材基地,也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在一連連部,記者和連長徐慎交談起來。
“當年這里都是沙土鹽堿地,寸草不生。經過改土、施肥、灌水,改變土壤結構,如今地里不僅長莊稼,紅棗更是我們響當當的品牌。特別是幾年前引進河南幾位大戶承包幾千畝荒地種棗,經過他們的辛勤耕種,如今已是碩果累累,豐收在望……”這位44歲來自河南豫東的漢子說起連隊的變化,特別是紅棗的種植,喜于言表。
和田位于新疆南部,干旱少雨,光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擁有最適合紅棗生長的無污染堿性沙化土壤、充沛的光熱和富含礦物質元素的昆侖冰山雪水。在這里種植的紅棗不僅高產,而且維生素含量高。特別是224團的紅棗,連同和田玉一樣馳名全國。
我們來到整齊劃一的一連棗園,一行行一人高的棗樹密實而整齊地向遠處延伸,細細的枝頭掛著一簇簇、一串串青青的大棗,使人目不暇接。我們在棗林里穿行,徹底顛覆我對棗樹的印象。過去老家棗樹很高,棗紅的時候,人們爬在樹上,用棍子打,再把棗曬干。然而和田的棗成熟后,因為雨水少,依然可以掛在枝頭風干,這樣可以吸收更多光照,營養更豐富。
記者見到來自河南的種棗大戶王順慶,老王當年經朋友介紹來到一連考察,看中了224團淳樸的人們和孕育著希望的沙地。他回去又領著朋友來。經過近5年的耕作,加上連里的支持,老王粗摸估計自己500畝地今年會收個百十噸干棗。
“我們采用的是精細化的‘六統一管理,統一供應種苗、統一水肥管理、統一病蟲害防治、統一整形修剪、統一收購產品,保證了紅棗產品的質量安全,而且畝產量高。老王家的棗恐怕還不止這個數,過幾天估產就知道了。”徐慎指著那串串大棗告訴我。
老王呵呵地笑了,他說他只能算一個小戶,還有一個老鄉種了3000多畝,那該收多少紅棗?
現在,農14師紅棗種植面積達20萬畝,職工家庭人均純收入也由2010年的5155元增加到2011年的5879元。近兩年,在一些地方紅棗銷售出現困境時,農14師卻“風景這邊獨好”,產品暢銷全國各地。今年224團預計生產商品紅棗7000噸以上,職工人均收入能達到25000元左右。
酒香也怕巷子深,很長一段時間,農14師種植的紅棗幾乎出不了和田。自成立了和田昆侖山棗業有限責任公司以來,14師逐步建立起了集紅棗種植、深加工、銷售、科研為一體的產業化經營模式。為了擴大銷售規模,他們還開展了“和田特色農產品進京過大年”等推介活動,提高了和田玉棗的知名度和市場占有率。
設施農業一直是農14師農業的短板,一年四季全師各團場的蔬菜全要依靠外調,不僅價格高,菜品也不新鮮。為了開辟職工增收致富新渠道,同時徹底解決職工吃菜難問題,農14師與北京市、北京援和指揮部多次溝通,由北京市對口支援農14師各團場大力發展設施農業。2011年,北京市就投入1000萬元、新建溫室大棚118座,支援團場大力發展設施農業。
從去年開始,農14師又因地制宜地種植了一些核桃樹,進行產業結構調整,以進一步發展和壯大特色林果業。
開車行進在棋盤狀的田間油路上,眼前的224團,大田里棗樹、核桃樹枝葉茂盛,連同農田旁挺拔的防風林,整齊而又壯觀。站在團部東北側那高高的沉沙池堤壩上遠眺,滿目青翠,整個224團籠罩在濃郁的綠蔭之中。陪我采訪的224團政工辦副主任魏娜告訴我,“這都是林果經濟帶來的變化,使這里的風沙也小了許多。”這位來自西安的姑娘2006年大學畢業就和丈夫一起來到224團,轉眼已經6年了,如同眼前的蔥郁的林木一樣,在這曾經荒涼的戈壁灘深深地扎下根來。
我想起剛下飛機時聽到過去有關和田沙土的歌謠:“和田人民真辛苦,一天要吃半斤土。白天如果沒吃夠,夜里還要補一補。”如今,看到眼前的綠色,或許用不了多久,這首歌謠的內容需要修改……
兵團的發展大有可為
見到農14師黨委書記、政委趙建東時,已經是我即將結束在和田的采訪的那天。這些天來,他一直很忙,抽不出時間見面。10多年前,他在任兵團團委書記時接受過我的采訪,在此之后,他先后任兵團司法局長、自治區高級法院副院長和兵團分院院長,一年前才調到和田。
9月3日下午,溫家寶總理在烏魯木齊參加第二屆中國—亞歐博覽會開幕式后專程來到和田農14師47團連隊居住區看望職工,并與農14師各團場的部分職工座談。溫家寶對他們說,你們扎根邊疆,為新疆的發展和建設作出了重大貢獻,我向你們致敬。
85歲的兵團老戰士楊世福曾是解放和田部隊中的一員,如今住上北京援建的現代化樓房。他回憶了所在部隊的歷史后說,兵團人會一代比一代更好地發展下去。溫家寶說,應該把老戰士晚年生活安排好,他們是有功之人,留下的是寶貴的精神財富。兵團代代人都要不忘光榮歷史,繼承革命傳統,發揚兵團精神,獻身偉大祖國。
一牧場林業站站長圖妮莎罕是維吾爾族人,土生土長的兵團第二代。她10多年前與大學畢業來這里工作的漢族小伙子陳志文喜結良緣。她說,我丈夫到牧場工作的時候,這里住的是土坯房,走的是泥土路。如今,我們住上了新樓房,喝上了自來水,生活美滿。溫家寶說,這里很多家庭都是漢族和維吾爾族聯姻組成,有的第一代是這樣,第二代也是這樣。這體現了民族團結和睦的精神,不僅個人家庭這樣,祖國的大家庭也要這樣。這些年,兵團這個大家庭的人員結構發生了較大變化。我們要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努力提高職工的整體素質,這是決定兵團今后發展的重要因素。兵團的發展大有可為。
趙建東告訴我,總理的話大大激發兵團人的熱情。在農14師,有許多傳奇和感人的故事。兵團成立40周年之際,領導聽到47團老戰士唯一愿望就是坐一坐從未坐過的火車、到首府烏魯木齊看一看時,不由地一陣酸楚。
如今,火車從烏魯木齊連接了和田,阿拉爾至和田的沙漠公路修通后,當年老戰士要走15天的路程如今只需五六個小時。這些年,兵團不斷改善邊遠艱苦地區干部職工的生產生活條件,農14師的變化日新月異。在47團團部,我看到北京對口援建的幾十幢新建的樓房即將竣工,今年又將有許多職工搬進新居。
來自石河子的農14師宣傳部長孟魯平說,這里的許多干部職工,都是從外面來的,但一踏上這塊土地,便肩負起了屯墾戍邊的責任。因為兵團精神像火種播撒在農14師人的心中,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人奮力前行。每逢重大節日和紀念日,農14師所屬單位都會組織黨員干部、團員青年及有關人員到47團屯墾戍邊紀念館參觀,并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和田紀念碑下舉手宣誓。
趙建東告訴我,如今農14師面臨著大建設大開發大發展的黃金機遇期,魅力無限,商機無限,希望無限。“十二五”期間,農14師將著力實現從農業生產向工業經濟轉變,從青年優勢向人才優勢轉變,從國家支持向招商引資轉變等。大力推進新型工業化,農業現代化建設,努力實現農14師跨越式發展和長治久安,為使“十二五”規劃的宏偉藍圖早日變成現實。
在去年的北京招商推介會上,趙建東著實當了一次推銷員,面對中外客商,這位團委書記出身的政委侃侃而談。
他詳細介紹農14師豐富農副產品資源,有著全國規模最大的技術最先進的節水灌溉系統,有色金屬等礦產資源豐富,民俗民風、現代農業觀光旅游資源得天獨厚。更重要的是有中央對新疆差別化政策支持,有北京市的對口支援,有兵團黨政軍體合一的特殊體制優勢,歡迎大家到農14師來……
“然而,農14師名字前邊畢竟還帶有一個‘農字。那就做好‘快樂農業。‘快樂農業,讓農14師改變了摸樣。我們要加快從‘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轉變,努力形成以紅棗為主導、糧食為保證、設施農業為補充、現代畜牧業為重要組成部分的‘糧、果、畜、棚四位一體的現代農業發展模式,今年力爭農業總產值達8.87億元,同比增長11.2%。”趙建東興奮地說。
離開和田的前夜,我來到和田市中心的團結廣場。華燈綻放,廣場北側那座毛主席和庫爾班·吐魯木握手的塑像高高佇立,在桔黃的燈光下格外莊嚴。我小時候就學過《庫爾班·吐魯木見到了毛主席》那篇課文。說的是維吾爾族老人庫爾班·吐魯木在新疆解放后,不遠萬里,騎著毛驢到北京看望毛主席,以表達翻身解放的新疆各族人民喜悅之情。如今60多年過去了,毛主席和庫爾班·吐魯木老人依然在我們身邊……
塑像四周,不少市民在悠揚的樂曲中翩翩起舞,維、漢兒童們在廣場上盡情嬉鬧,三三兩兩的游人在綠茵下漫步,廣場東側的夜市上,人頭攢動,烤肉的香味隨風飄蕩。忽然一陣陣動人歌聲響起,在這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和田夜空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