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品之十八：路易吉·凱魯比尼

徐家禎

路易吉·凱魯比尼（Luigi Cherubini）到底算不算一位“冷門”音樂家？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

查一下Amazon網頁，他們網上賣的凱魯比尼作品的CD和DVD，至少有三百七十三張（套），包括一套七張、由EMI公司出版的《凱魯比尼誕辰二百五十周年紀念版》。凱魯比尼的主要作品都是歌劇和宗教音樂，他的歌劇作品，包括十一部歌劇、十部喜歌劇和其他各種形式的音樂劇、獨幕劇等等，總數可達三十五部以上。所以，從凱魯比尼的創作數量來說，他不能算作“冷門”音樂家。在凱魯比尼生前，貝多芬就稱贊他是“活著的最偉大的作曲家”，而且，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格羅夫音樂和音樂家大辭典》中，凱魯比尼的傳記居然占了十頁之多。

但是，我很少聽歌劇。對我來說，我熟悉的凱魯比尼的音樂作品少而又少；而且，我現在談的，又是凱魯比尼所有作品中最最“冷門”的一個樂種——弦樂四重奏。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大概還是可算作一位“冷門”音樂家的。凱魯比尼是意大利作曲家，但大部分作品都寫于法國。他對法國音樂的發展，至少有半個世紀的影響，尤其在法國的歌劇和音樂教育方面，影響更為巨大。凱魯比尼1760年出生于意大利的佛羅倫薩，他的父親也是音樂家，被人們稱為“羽管鍵琴大師”。凱魯比尼六歲就開始從他父親那里接受音樂教育，據說，他從小就顯示出音樂天賦，九歲就學習對位法，并開始學習歌劇創作。十三歲以前，凱魯比尼已經寫了好幾部宗教音樂，他的第一部彌撒曲在1773年上演。十八歲前，他至少已經寫了三十六部宗教音樂作品了。

1780年，凱魯比尼二十歲，他得到塔斯卡尼大公的獎學金，去博洛尼亞（Bologna）和米蘭學習三年歌劇創作。凱魯比尼的早期作品受傳統意大利歌劇的影響很深，后來他發現自己住在意大利不易跳出意大利傳統的束縛，就于1785年旅行去倫敦。他在倫敦國王劇院上演了兩部歌劇。同年，他與他的朋友、著名意大利小提琴家和作曲家維奧蒂（Giovanni Viotti，1755-1824）一起去巴黎，維奧蒂為他引見了瑪麗王后和巴黎的上流社會。凱魯比尼在巴黎得到重要的資助，創作了他在法國的第一部歌劇《德默封》（Démophon）。后來，除了短期去倫敦和都靈兩地上演他的作品之外，凱魯比尼就在巴黎定居了下來。

1788年，《德默封》的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在維奧蒂的幫助下，凱魯比尼被任命為Théatre de Monsieur劇院的總監，這樣他就有機會獲得大量歌劇腳本，挑選最適合的腳本來譜曲。自此以后，凱魯比尼的歌劇越來越有獨創性，也越來越大膽了。在這段時期，凱魯比尼創作了好幾部十分成功的歌劇，包括他最著名的歌劇《美狄亞》（Medea）。

法國大革命給凱魯比尼帶來了極大的煩惱，因為他以前與王室有關系，所以現在他要盡量隱瞞這類關系。盡管拿破侖不太喜歡凱魯比尼的音樂風格，覺得他的音樂“太吵鬧”，但在1805年至1806年間，凱魯比尼還是被革命政府任命為維也納一系列音樂會的總監。他的音樂作品得以在維也納上演，海頓和貝多芬就是在那時贊賞和評價他的作品的。

之后，巴黎人的音樂口味起了變化，他們更喜歡年輕音樂家的作品，于是凱魯比尼的作品漸漸失去了聽眾，他的新歌劇上演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那段時期，他患了憂郁癥，他懷疑自己的音樂靈感正在消退，音樂生涯也許已經結束。于是他開始研究植物學，關心花卉，學習繪畫，繪畫一直是他的業余愛好之一。

同時，凱魯比尼又回到早年的興趣，開始轉向宗教音樂的創作。他寫了七部彌撒曲、兩部安魂曲和其他宗教音樂。法國王朝復辟之后，凱魯比尼被任命為王室音樂總監，直到1830年7月革命波旁王朝被推翻為止。

1815年，倫敦愛樂樂團請凱魯比尼寫了一部交響曲、一首序曲和一首康塔塔，那部交響曲是凱魯比尼唯一的交響曲，凱魯比尼親赴倫敦首演這些作品。1816年，凱魯比尼為紀念路易十六斬首而作的《C小調安魂曲》獲得巨大成功，貝多芬、舒曼和勃拉姆斯都十分贊賞這部作品。1836年，凱魯比尼又為自己的葬禮預寫了一首《D小調安魂曲》，用的全部是男聲，這是他對以前因用女聲而受到教會批評的回應。

凱魯比尼一生幾乎從不創作室內樂，但是，在這一時期，他卻寫了六部弦樂四重奏和一部為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兩把大提琴而作的弦樂五重奏。

1822年，凱魯比尼被任命為巴黎音樂學院院長。在此期間，他與年輕的法國音樂家柏遼茲發生了沖突，柏遼茲在后來的回憶錄中把凱魯比尼描寫成一個使人厭煩的、脾氣急躁的老學究。但是，凱魯比尼跟當時的不少音樂家和藝術家卻保持著很好的友誼，比如羅西尼、肖邦和畫家安格爾等。1842年3月15日，凱魯比尼于巴黎逝世，享年八十一歲。

我對于凱魯比尼的歌劇，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在此只想談談凱魯比尼的室內樂。凱魯比尼的第一部室內樂作品就是他的《降E大調第一弦樂四重奏》，作于1814年。凱魯比尼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寫的都是歌劇和宗教音樂，連交響曲這類器樂作品都很少創作，為什么忽然從1814年開始到1837年，竟然寫了六部弦樂四重奏呢？我猜想可能有以下兩個原因。

首先可能與他歌劇創作高潮的下落有關。從1805年開始，凱魯比尼就感覺到他創作力的減退，當時出現了一些年輕的歌劇作曲家如梅耶貝爾（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等，他們的歌劇更受巴黎觀眾的歡迎。很可能就是在此時，他開始考慮嘗試一下室內樂這種對他來說是新的音樂形式，用以代替他已經熟悉的歌劇創作。

其次，和歌劇或交響曲不同，室內樂、尤其弦樂四重奏這種音樂形式，最善于用來表達內心的思想感情或哲學思想。1814年，凱魯比尼已經五十多歲，在歌劇創作靈感低落的時候，他可能覺得用四重奏這種形式更能表達他復雜的心情和私密的情感。

我第一次聽到凱魯比尼的這套弦樂四重奏，還是在十年之前。那時，我買到一套DG公司出版的唱片，一套三張，由德國梅洛斯四重奏團（Melos Quartett）演奏，1976年的錄音。我聽過幾遍，印象不深。去年，CPO公司的唱片在一個網站上有特價，我又訂了一套凱魯比尼的弦樂四重奏，由1986年在英國成立的Hausmusk London樂團用“本真樂器”演奏，2003年出品。這六部弦樂四重奏作品分別為：

1）降E大調第一弦樂四重奏（1 8 1 4年）

2）C大調第二弦樂四重奏（1 8 2 9年）

3）D小調第三弦樂四重奏（1 8 3 4年）

4）E大調第四弦樂四重奏（1 8 3 5年）

5）F大調第五弦樂四重奏（1 8 3 5年）

6）A小調第六弦樂四重奏（1 8 3 7年）

從錄音和演奏質量來說，這兩套唱片平分秋色，不相上下。梅洛斯四重奏團的錄音雖在三十多年之前，但是音色十分明亮、清晰，他們的演奏不但熱情洋溢，而且優美動聽。Hausmusk London用古樂器演奏的版本，聽起來更高雅、精致一點，這也是我的所愛。

第二套唱片買來后，我聽了幾遍，但印象不深。直到最近，我看到舒曼1838年在《新音樂報》上對這套作品的評論，這才恍然大悟，為什么我已經把這套弦樂四重奏聽了好幾遍卻還感覺不深的原因。

舒曼是這樣說的：“我們聽完了凱魯比尼弦樂四重奏中的第一首。他的這些弦樂四重奏問世已經有好一陣子了，也引起了一些爭論，包括優秀的音樂家們在內，大家對這些作品意見不一。不同意見的爭論中心，并非這些作品是否算是藝術大師的作品——對于這點，大家是毫無疑義的——而是這些作品能不能算是我們大家都喜愛的、而且承認可以作為榜樣的、真正的弦樂四重奏作品。事實上，我們已經習慣了公認的三位德國大師的風格了。再進一步，我們也接受了翁斯洛（George Onslow）和門德爾松，因為我們認為他們是跟隨大師們的足跡創作的。而現在，凱魯比尼又來參加他們這個集團了。……坦白地說，初聽這部弦樂四重奏時，在頭兩個樂章結束處，我也充滿了疑慮，因為音樂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對我來說，作品的很大一部分，音樂太戲劇化，也太龐雜；而其他部分，則又太空洞，太貧乏，太任性。也許這是因為我作為年輕人內心的一種不耐煩在作怪，使我一開始不能理解上了年紀的人常發表的奇談怪論。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能感到一位真正的大師所具有的權威性。接著是諧謔曲，主題是熱情奔放的西班牙風格，然后又是非常特別的三重奏，最后是那個尾聲，像旋轉著的金剛鉆一樣，向四面八方放射光彩。于是，這部四重奏是誰寫的，或者這是不是一部大師的作品，都已不成問題了。毫無疑問，一定會有很多人有和我同樣的經歷。人們首先需要讓自己熟悉這種特別的精神——凱魯比尼的四重奏風格。這不是我們已經熟悉的、感到親切的母語，而是一位杰出的外國人在跟我們說話。我們越懂得他，就一定會越高度尊敬他。…… ”

舒曼說得太對了，我現在正在經歷的，就是舒曼曾經有過的同樣經歷。這是因為我與舒曼一樣，熟悉的是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甚至勃拉姆斯用“德語”寫的弦樂四重奏，我們不熟悉凱魯比尼用“意、法合并的歌劇語言”寫的弦樂四重奏。

這六首弦樂四重奏的結構嚴謹、旋律優美、音樂語言流暢，確實是“大師”才能寫成的室內樂作品，有很多段落使我想起歌劇的詠嘆調以及間奏曲。只是在欣賞這些片段的時候，我常常不知道作曲家到底想要表達一種什么思想和情感，這正好像，我很喜歡聽人說法語和意大利語，因為它們聽上去抑揚頓挫，婉轉動聽，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內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