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新音樂的先驅 舊金山交響樂團總經理約翰·凱撒專訪

余倩

如今，美國舊金山交響樂團（San Francisco Symphony）早已成為舊金山藝術桂冠上最閃亮的一顆珠寶。這個在一片廢墟中誕生的交響樂團至今已走過一百年的音樂歷程。在這一百年間，不僅它的藝術水準得到了世界的認可，而且它敢于創新、熱愛創新的特色更為人們津津樂道。

2012年5月，舊金山交響樂團舉辦了美國先鋒音樂節（American Mavericks Festival），該音樂節匯集了美國當今最具創新性的新音樂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這股始于美國西岸的新音樂之風還吹到了美國中部，甚至東部。趁音樂節在卡內基音樂廳舉辦之際，本刊駐紐約記者對擔任樂團總經理二十八年之久的約翰·凱撒（John Kieser）先生進行了獨家專訪。

●－本刊記者 ○－約翰·凱撒先生

● 你好，凱撒先生，讓我們先從美國先鋒音樂節談起吧。究竟什么是美國先鋒音樂節？這個音樂節是否代表了西岸開放創新的文化精神？把這個音樂節帶到像紐約這樣的東岸城市又有什么獨特的意義呢？

○“Mavericks”指的是這樣一群人：他們不愿意做前人做過的事情，而是致力于開創屬于自己的、前人未走過的道路。我們創立這個音樂節旨在紀念這些音樂先驅以及他們的音樂。音樂節不僅在西岸舉辦，我們也將它帶到了芝加哥、安娜堡的密歇根大學以及紐約。

因此，先鋒音樂節其實代表了整個美國而非僅僅是西岸的音樂創新。音樂節里涵蓋的節目連接了東西兩岸。比如音樂節關注的作曲家中既有美國新英格蘭區的代表卡爾·拉格爾斯（Carl Ruggles），有出生于紐約的查爾斯·艾夫斯（Charles Ives），也有很多來自西岸的杰出作曲家，包括羅·哈里森（Lou Harrison）以及哈利·帕奇（Harry Partch）等。

音樂節涵蓋的作曲家和他們的作品跨度大概長達一百年。我們有一百多年前的查爾斯·艾夫斯，他的作品大多創作于十九世紀早期，也有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最新的委約作品。因此這個音樂節不僅包括了最新的音樂創新，也有一百多年前的先鋒作品，以此展現美國先鋒音樂的發展歷程。

● 美國先鋒音樂節至今創建了多久？

○ 美國先鋒音樂節是由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在1995年成為舊金山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后創立的。音樂節的第一年，我們在6月舉辦了一場音樂會，當時還只是被叫作美國音樂節。音樂節包括約翰·凱奇以及史蒂夫·萊奇（Steve Reich）的作品。2000年，我們舉辦了第一屆真正意義上的美國先鋒音樂節。我們策劃了很多節目，當時的節目與今日的節目相比更具實驗性。比如喬治·安泰爾（George Antheil）的作品《機械芭蕾》(Ballet Mécanique)就運用了十六架鋼琴同時演奏。與此同時，我們還與美國公共電臺合作播出了一個總共十三集的系列電臺節目以及建立了相關的網站。在這之后，我們沒有特意定期舉辦先鋒音樂節，但是在樂團平日的音樂會中總會納入一些創新的作品，這似乎已經成為了樂團的藝術標準。所以這次當我們重新舉辦這個音樂節時，我們考慮到它與之前音樂節的不同之處就是不僅在舊金山舉辦這個音樂節，而是將它帶到全國。

我們的首選合作伙伴就是卡內基音樂廳，因為樂團和音樂廳有著多年的友好合作，其次是芝加哥交響樂團。然后我們又找到了安娜堡音樂協會（University Musical Society），他們對這個音樂節很感興趣，甚至自己創建了一個類似的創意音樂節（Renegade Festival）。該音樂節從1月演到3月，包括了很多頗具創意的作品，比如新歌劇《海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 。我們的先鋒音樂節與他們也有諸多合作。

● 1979年，樂團聘請了約翰·亞當斯作為音樂顧問，這在當時開創了交響樂團聘請駐團作曲家的先河，此舉之后被其他樂團紛紛效仿。為何新音樂對于舊金山交響樂團如此重要？是誰建立了這樣的傳統？

○ 新音樂一直是樂團生命中的一部分。我還記得我1984年剛到舊金山交響樂團的第一個會議就是關于約翰·亞當斯的，他當時正在籌劃新音樂系列會。其實舊金山交響樂團的一大特色就在于其致力于新音樂的發展。那新音樂究竟是何時進入我們的血液的呢？這可以追溯到1911年。1906年舊金山大地震后，整個城市都變成了廢墟，在人們重建這座城市的時候，舊金山交響樂團也建立了起來，亨利·哈德利（Henry Hadly）是樂團第一任指揮，他也是一位美國作曲家。在樂團的另一位指揮皮埃爾·蒙特（Pierre Monteux）領導樂團十七年間，演奏了很多新作品。艾度·迪華特（Edo de Waart）是我剛到樂團時在任的指揮，是他建議并促成了約翰·亞當斯成為樂團的藝術顧問，并創建了與眾不同的新音樂系列音樂會。我想，新音樂已經成為舊金山交響樂團在創建伊始便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 聽眾對于這些新作品是如何反應的？

○ 聽眾對這些新作品的反應不一。有些作品很受歡迎，有些則不。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不是他們喜不喜歡，而是讓聽眾有這種機會去經歷和討論這些新作品。舉例而言，美國先鋒音樂節的很多作品都很受聽眾喜愛，也有些作品聽眾不太理解，但這對他們也是一種體驗。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也是樂團需要一個很出色的音樂總監的原因，因為是他建立了樂團和捐款人之間的信任。他們也許不能完全贊同我們的節目，但是他們知道當他們來聽一場音樂會時，他們會面對不同的“菜肴”。

● 自從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于1995年成為舊金山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以來，對樂團的最大影響是什么？

○ 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不僅創立了美國先鋒音樂節，更重要的是他大大擴充了樂團的保留曲目。如果你留心觀察在邁克爾上任后的樂團的節目單，你會發現我們在依然演奏貝多芬、莫扎特的基礎上開始演奏馬勒以及俄羅斯音樂家例如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除了擴大曲目范圍以外，在樂團的藝術水準上，他也有很積極的影響。雖然他與樂團已經合作了十七年了，但是雙方仍希望保持現在的狀態。

● 舊金山交響樂團擁有很豐厚的教育和社區資源，例如“音樂冒險系列”（Adventure in Music）、SFS兒童網（the SFS Kids.org）。是什么原因讓樂團如此注重音樂教育？

○ 我們認為教育不僅是對學生和兒童而言的。教育是一個持續一生的過程，如果你停止了學習，你的人生就不那么豐富。

“音樂冒險系列”已經持續了將近二十四年。所有美國教育系統中一到十年級的學生都可以參與這個系列。我們將這個系列視為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教育課程，因為我們不僅為學校的老師提供音樂教育的資源，樂團的團員還會進入課堂。教授的內容不僅包括古典音樂，還包括了其他的音樂類型。我們相信很重要的一點是讓孩子全面地了解音樂世界的構成，而古典音樂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在這個系列的最后，孩子們會到音樂廳聆聽一場包括了之前他們所接觸到的所有音樂類型的音樂會。

除此之外，我們還有針對中學生的器樂訓練課程。“Keeping Score”也是一個龐大的教育項目，它針對的是剛入門的聽眾。我們還新創辦了一個“社區音樂創作者”（Community of Music Makers）的項目，邀請對合唱感興趣的人們來參與一個一晚的課程，讓他們通過參與音樂來接近音樂。

我們還有一個一年三次的工作坊，工作坊的對象是學校的老師。我們發現很多老師不教音樂是因為他們自己對音樂生疏了。在這些工作坊里，我們讓老師重拾對音樂的信心，并鼓勵他們將音樂納入他們日常的教學課程中。這些老師來自各個地方，有些來自位于貧窮社區的學校，有的社區中超過50%的學生都來自貧困家庭。

正是這些工作坊讓我們有機會接觸到這些學生。我記得有一次的家庭作業是讓孩子與他們的父母一起聽一段貝多芬的音樂，然后寫下他在這段音樂中聽到了什么，并問問他的父母聽到了什么。有一個孩子說他的父母覺得這個音樂聽起來很rich。起初我們將rich理解為“豐富”，然而他說，不是“豐富”，而是“這個音樂聽起來是給有錢人聽的”。于是我們發現，有一群聽眾，他們意識到古典音樂的意義，但是覺得自己沒有機會或者說沒有能力來接近古典音樂。

最后，我覺得音樂的教育是雙向的。我們的目標不僅是將未有機會接觸古典音樂的人納入我們的大家庭，而且是讓我們的捐助人，那些很懂傳統曲目、習慣于聽古典曲目的人有接觸其他國家音樂的機會。音樂是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通過音樂可以將不同的人聯系在一起。

● 舊金山交響樂團也是為數不多的擁有自己獨立的青年交響樂團和合唱團的交響樂團。為何要創立自己的青年交響樂團？

○ 除了這兩個樂團，我們還有一個室內樂團。我們希望給人們在一個職業化的樂團中演奏的機會，因此青年交響樂團的團員有著和舊金山交響樂團團員相近的訓練經驗：他們在同一個舞臺上排練，也到其他城市、國家進行巡演。我們創立這些樂團的初衷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夠擁有演奏音樂的親身經歷。我們堅信古典音樂是給所有人的，讓每個人都有機會參與到古典音樂，也是我們樂團服務社區的宗旨。

● 舊金山交響樂團不僅在藝術水準上取得了成功，在樂團經營管理上也十分出色，這一點在當代很多交響樂團深陷財務危機的情況下顯得十分不易。

○ 其實很少有樂團會真正破產。雖然費城交響樂團正面臨這樣的困難，但他們也正在慢慢走出財務危機。事實上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不僅是樂團，有很多公司都面對著各式各樣的經濟上的挑戰。對于舊金山交響樂團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專注于我們的藝術使命以及與聽眾的緊密聯系，加強與舊金山不同的聽眾群體，包括亞洲、拉丁美洲聽眾的聯系一直是我們努力的方向。我們也通過委約作曲家創作來加強這方面的聯系，增強與聽眾的互動對樂團的票房以及獲得個人捐款都是十分有幫助的。

● 我們常說一個藝術機構在某種意義上是它所在城市的代表。您認為舊金山交響樂團如何代表了舊金山這座城市？

○ 沒錯，每個機構都有自己的個性。舊金山交響樂團的個性不僅是通過其臺上的音樂家們來體現的，還通過它的董事會、行政職員和志愿者來體現。舊金山是一座很棒的城市，有它的優勢所在。如果讓你想象一下加州的灣區，你首先想到就是這里發達的高科技產業。這里的文化就是不斷的創新，這在很大程度上也鍛造了樂團敢于冒險的精神。美國大多數的樂團都覺得自己的優勢在于他們的保留曲目，而舊金山交響樂團的優勢則不僅在于保留曲目，還在于許多創新的作品，先鋒音樂節的作品。我們甚至把整個音樂節只專注在新作品上，并進行巡演，這是需要一些冒險精神的。邁克爾也常常說“我們愿意冒險”，其實冒險是值得的，因為我們在這個過程中學會了很多。這點是舊金山交響樂團與其他樂團相比與眾不同的特色，也體現了整個灣區的創新精神。

此外，我們的樂團充滿活力，也很頑強。做創新音樂節并非輕而易舉的事情，對于樂團在體力和精神上都是一種考驗。曾經有記者問一個美國印第安作曲家為何選擇舊金山交響樂團來演奏他的作品，他說他的作品就如美國印第安人一樣很“強壯”，因此他需要一個強壯的樂團來演釋他的作品。我想這也是舊金山交響樂團與眾不同的一個特色。

另外，我們的目光不僅僅局限于舊金山。我們一直將自己視為世界的公民。我們的整個媒體項目“Keeping Score”電視節目系列在全球多個國家播放，上海的電視臺和北京的CCTV5也播出過。

最后，我們樂團的目光十分長遠。當我們決定開始錄制馬勒系列的時候，我們知道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可能需要至少十年來完成這個系列。“Keeping Score”計劃也將近十年。這也是樂團的一大特色。

● 樂團剛剛過完了自己的一百歲生日，也許這是一個好機會讓我們來回顧一下舊金山交響樂團所取得的成就。

○ 我同意回顧歷史能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自己繼承的傳統，通過了解過去一百年的歷史來展望將來的前進方向。我覺得一個很好的回顧切入點是看看在這一百年間，樂團有了多大的發展，我們的社區有了多大的變化，我們的聽眾對于音樂會是否有新的期待。這些方面在一百年間有了很大的改變。

最近一個熱烈的討論話題是，我們是否該允許聽眾將iPad帶入音樂會？有些聽眾持反對意見，對他們而言，聽音樂會是最好的集中注意力、遠離這些電子產品的好機會。有些人則希望能將自己的音樂會體驗即時發到網上。

現在來聽音樂會的體驗已經不再只是單純的出席一場音樂會而已，還包括了聽音樂會前后的體驗和感受，甚至是一種社交性的活動。比如說，我們將音樂會的節目單事先上傳到網上，聽眾可以在聽音樂會前將節目單下載到iPhone或者iPod上。我們也在音樂會后舉辦活動，讓作曲家和聽眾有進一步的交流。

● 您怎么看待新興科技對古典音樂的影響？

○ 新的科技幫助古典音樂更快地傳播，讓無法到音樂會現場的人有機會通過科技手段聆聽音樂，這也是鼓勵人們來聽音樂會的方式。我們始終認為聽音樂最好的方式應該是以集體形式進行的，是社交的一部分，我們希望將聽眾聚集在一起。新興科技也提供給我們更多教育聽眾的方式，以及更多宣傳的渠道。我們的電臺系列一直是樂團專注的一塊領域，我們一直希望讓舊金山交響樂團的節目傳播到全國。我們不僅通過科技提供很多音樂下載的渠道，也制作我們自己的電視節目。

● 樂團新的錄音計劃是什么？是否會用新的媒介來錄音？我聽說樂團還為音樂發燒友準備了黑膠碟？

○ 我們一直在用新的媒介做宣傳，包括YouTube等。我們錄音計劃的目標是錄制出版高質量的作品。每年我們都錄制美國先鋒音樂節的作品和傳統曲目，最近我們在計劃錄制馬勒系列。

對于Video系列，我們還在考慮新的“Keeping Score”系列的內容，之前的一個系列包括了樂團歷史的紀錄片、音樂會錄像以及一個大型的網站，之前的電臺節目系列則包括了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的音樂人生以及一個“十三天音樂大改變”（Thirteen days music change forever）的音樂歷史系列節目。

發行黑膠碟其實是我的主意，因為我至今還在聽黑膠碟，對我而言，黑膠碟的聲音質感更豐厚。我做了個小小的調查，發現原來世界上存在著這么一撥人對于黑膠碟有著特殊的喜好，所以我就建議樂團做個小小的嘗試。我們制作了大約一千張馬勒作品的黑膠碟，銷量很好，現在只剩下最后兩張。

● 舊金山交響樂團將于11月14日、15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舉辦演出，屆時將為上海的聽眾帶去什么節目？會有現代作品嗎？

○ 我們會為上海的聽眾帶去先鋒音樂節中的代表之作，包括哈里森和考埃爾（Henry Cowell）的作品。除此之外，舊金山交響樂團與馬勒一直有著很深的淵源，屆時也一定會奉上馬勒的作品。事實上舊金山交響樂團在近十年一直在錄制馬勒的作品。有趣的是，我們樂團的馬勒唱片在亞洲最大的市場主要集中在香港、臺北、首爾和東京。

除此之外，我們還會選擇一些俄羅斯音樂家的作品，這是我們的音樂總監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的長項。屆時王羽佳將和樂團合作演出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