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露
[關鍵詞]教科書爭議;教科書生產機制;戰爭記憶;公民認同
[摘要]本文通過評論《審查歷史》一書,提出了解釋日本、德國和美國教科書爭議之所以發生的四個原因。在界定教科書爭議的國際和國內維度的內涵后,論文從控制教科書生產的不同機制、公民認同的變遷、國際關系的改變和對外戰略的規劃等四個方面,逐一分析了德、日、美三個國家的政治和社會因素對于教科書爭議的影響,得出教科書爭議和文化分歧的背后是政治沖突的結論。
[中圖分類號]D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2826(2012)10-0067-07
“學校和教科書是重要的媒介,通過它們,當代社會可以傳播公民觀念、講述共同體美好的過去和光輝的未來。”在歷史教科書中,對重大戰爭的描述“通常成為塑造和保持國家認同的決定性時刻”。勞拉·赫茵和馬克·塞爾登在《審查歷史》的開篇,即如是說。
但是,如何講述?講述誰的歷史呢?日本把自己對中國和朝鮮半島,德國把對波蘭和猶太人,美國把對朝鮮和越南的戰爭,講述為一場侵略戰爭、一場帝國主義戰爭、一場不理性因此必將失敗的戰爭嗎?從教科書的角度,我們應當期望下一代知道哪些歷史,以培養怎樣的公民觀呢?在歷史真相和政治宣傳之間,教科書應如何選擇?
《審查歷史》就是對上述問題的一系列專門的分析。它通過日本、德國和美國的公民身份和記憶的視角,以大量來自日本、韓國、德國、美國、越南等多個國家的文獻資料,討論了這三個國家國內乃至溢出國外的教科書爭議的過程與原因。該書討論的主題、解釋的原因、涉及的知識、內含的意義,都值得深思。
一、何謂教科書爭議?
在《審查歷史》一書中,教科書爭議指代圍繞著教科書內容所發生的國內和國際的爭論、沖突和社會運動。在國內層次上,教科書爭議往往體現為官方敘事、宏大敘事(master narrative)、教師敘事、民間敘事等不同講述方式的競爭,也稱為正統敘事和反敘事、正史和野史的競爭。例如,在日本關于二戰的教科書爭議中,官方敘事旨在淡化侵略戰爭的實質,左翼教師敘事明確提出其侵略本質,右翼“正統歷史研究會”則從根本上否認侵略行為,以電影、漫畫等文化載體表現的民間敘事則流露出無本質的困惑。角度不同,敘事也不同。
圍繞著戰爭主題,教科書爭議還體現為不同戰爭參與者之間的敘事沖突,包括官方的、士兵的、后方女性的、不同種族的等爭議。如美國教科書爭議中,日裔美國人挑戰了戰時收容其族裔的正當性,提出該收容是違反憲法的行為;黑人和女I生也要求,教科書應把其戰時貢獻敘述為他們爭取公民權的進程之一。關于越南戰爭的美國教科書沖突,也出現了如何認識越南戰爭和反戰運動的難題。
在國際層次上,教科書爭議主要體現為二戰時的受害國家對侵略國家教科書內容的爭議。例如,波蘭和德國共同編寫了德國的歷史教科書;以色列抗議德國的教學資料有渲染納粹主義的后果,德國因此立刻停止了該教學資料的發放。韓國學者組成聯合會,專門檢查日本的歷史教科書,日本教科書引發的亞洲爭議一度非常激烈,迄今沒有停息。
二、教科書爭議緣何發生?
《審查歷史》的編者對上述三個國家教科書爭議的解釋,主要從民族主義的兩個具有內在關聯的主題上加以闡述。第一個主題是公民與國家的關系,這一關系以承認(或否認)族群、語言和宗教差異為中心而展開。第二個主題是對外關系,特別是本國在戰爭中的行為。但是通觀《審查歷史》包含的十篇論文主題,上述解釋雖然合理,卻稍嫌寬泛,不夠具體。該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為編者的導讀。第二部分從“教科書與歷史記憶”的角度,涉及了“修正歷史的日本社會運動”、日本新民族主義的消費主義、日本的教育與家永三郎的教科書訴訟;以及“德國學校教科書中的認同與超國家化”和美國高中歷史課本關于越戰的表述和緘默。第三部分討論了“教室里的政治”,介紹了日本一韓國歷史教科書聯合研究會;針對新德國青少年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和大屠殺的教育,討論了“有選擇的傳統”,最后比較了日本和美國的教育者如何講授太平洋戰爭。根據全書內容所揭示的關于公民教育、戰爭記憶、民主發展、公民認同、國際關系等方面的論據,筆者對于教科書爭議緣何發生這一問題,提出四個有機聯系的因素加以新的解釋。
(一)教科書爭議的原因之一:不同的教科書生產機制
第一個因素是各國控制教科書生產的不同機制。該因素折射出各國戰后民主化的發展,而民主化的發展又塑造了教科書爭議的斗爭形式。日本教科書爭議比德國和美國更激烈的原因之一在于,日本政府根據教科書檢定制度這一中央控制機制,直接監督和審查教科書;而在新德國,普遍的法團主義形成了教科書生產方面的共識;在美國,教科書的選用是去中心化的,由各州、當地的學校委員會、校長或教師自由選擇。
二戰后,日本教科書經由國家編寫到國家管制,政府保留了影響教科書敘事的重要渠道,激化了教科書爭議。根據占領時期日本民主化政策,日本政府無法堅持讓學校只使用國家編寫的教科書,因此從1948年起實行教科書檢定制度,通過審查教科書來促成國家贊同的意識形態教育。在此背景下,左翼學者家永三郎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一再被政府要求修改或給以惡劣的評價。包括,敘述日本從屬于中國的歷史內容,將使學生受到“低人一等”的情緒困擾;刪除南京大屠殺時敘述屠殺和強奸的內容,改為人們死于混亂,強奸是戰時的普遍現象;刪除731生化部隊的內容,因為缺乏學術和文獻支持等等。家永三郎意識到政府對教科書的審查違反了教育自由的憲法,因此決定通過法律訴訟的方式,揭露政府的濫權。由此產生了一位學者長達35年、連續3次對日本政府的漫長訴訟。
圍繞著訴訟,日本出現了教科書爭議的社會運動。左翼教師工會支持家永三郎的立場,并編寫了大量描述二戰時日本對中國和朝鮮半島實施侵略的教材,對日本民眾形成廣泛的影響。日本官方則力圖使教科書描述一個純潔、正義和無辜的日本民族。日本民族主義右翼分子藤岡信勝將官方敘事推向極端,組織成立“新的歷史編撰委員會”,并出版了許多書籍,從根本上否認日本侵略的種種事實。在尖銳的教科書沖突中,也有許多人無所適從,成為“彷徨”的一代。事實上,日本教科書爭議反映了日本民主化的進展。如果沒有民主化,則上述討論根本沒有發生的條件,家永三郎也不可能選擇法律訴訟的方式,與政府對峙。在家永三郎訴訟的影響下,日本教科書的中央控制機制大有收斂,民進而官退,與日本民主化的深入彼此呼應。
與之對比,德國在教科書問題上明顯缺乏公共斗爭,其部分原因是德國普遍的法團主義代替了日本的中央控制,形成了教科書內容的共識。在德國,國家、學院、學校體制和出版業之間存在著緊密的網絡,由一系列法團主義的制度安排來居間協調。根據德國聯邦制,與課程有關的事務屬于各州教育部的職責。來自教育部、教師工會、教師和學者的代表組成一個課程委員會,每十年修訂一次課程。這些教師和學者又都是受出版公司委托編寫教科書的作者。課程委員會的成員共同討論教學大綱、范圍和目標。討論結果還將與社會各個方面廣泛溝通,征求意見和建議。這樣嚴密的法團主義和共識導向的制度安排,為一致的教科書內容提供了基礎和動力。
法團主義保障教科書的一致論調,并不意味著德國不存在其他的聲音。上述制度安排的另一個結果是,不同的歷史敘事在教科書之外通過其他形式表現出來。例如,戈爾德哈根的《希特勒的心甘情愿的劊子手:普通德國人和猶太人大屠殺》引起了關于普通德國人歷史責任問題的爭論。在德國博物館“新崗哨”,受難成為納粹分子、平民、猶太人等共同的主題,回避了受難的不同緣由。德國新右翼公然拒絕教科書中的文化多元主義和國際主義。恰恰是受到法團主義的排斥,這些異議才無法表現在教科書上。
美國教科書爭議表現得最為平靜和內外一致。美國教科書敘述總體上采取了光榮擴張的歷史觀,即便偶有曲折,教科書也對“偉大的美利堅人民最終找到了合乎道德的道路”大加歌頌。少數對越南戰爭等問題表示不同看法的教科書,也沒有引發像日本那樣普遍的社會爭論。這種平靜的狀況無疑跟美國教科書自由編寫、自由選擇的市場化方式有關。它雖然也受到金錢、考試標準等等的影響,但至少有助于比較真實地反映各種歷史觀點。對于美國的這種情況,問題倒是:為什么教科書的編寫者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同一立場?
(二)教科書爭議的原因之二:公民認同的變化
第二個因素或許可以對上述問題加以解釋,即,公民認同的變化。二戰后的美國,公民認同的重點之一是少數族裔、有色人種和女性爭取平等的公民權。民權運動推進了美國教科書的部分爭議,即關于二戰時對日裔美國人的收容、黑人和女性的戰時貢獻。在教科書中,最戲劇性的變化是對美國政府收容11萬名日裔美國人的敘述。二戰后的美國教科書曾經把收容描述為不流血的、必需的軍事措施。因為在珍珠港事件的緊急情況下,軍方沒有時間調查每一個日本人,只好采取了一個簡單粗略的措施——重新安置營。但二十年后,上述事件中表現出來的種族主義、侵犯美國公民權利、踐踏美國憲法的行為,再也不能為美國公民、尤其是日裔美國人所接受了。他們通過社會運動要求普遍的公民權。20世紀70、80年代,主流的美國高中課本改變了以前的論述,把收容描述為“可恥的、悲慘的、戰爭歇斯底里”。教科書敘述的變化甚至推動了1987年美國對收容政策的道歉。非洲裔美國人和女性在戰爭后方從事了大量的勞動,他們也要求教科書將其行為看作爭取平等公民權的一部分。
日本教科書爭議則顯示出其戰后公民認同仍然糾纏于公民、族民和消費者的角色混戰,尋找日本集體認同的課題迄今沒有完成。對于家永三郎等左翼人士而言,日本人的認同就是尋求日本民主制度下的公民權。因此他訴訟政府的重點是揭露該制度的違憲性質,維護公民的學術自由。但是對于藤岡信勝運動的參與者而言,日本人的認同是恢復沒有歷史污點的日本民族/大日本帝國的國民地位。正如藤岡信勝所說,當他在美國看到美國人嘲笑日本無法派兵只能出錢資助伊拉克戰爭時,他感到“作為一個日本人,被世界欺騙了”,由此,他的世界觀從溫和的社會主義轉變為右翼的民族主義。是否具有單一的大和民族血統和民族意識,也成為藤岡信勝之輩判斷日本人身份的標準。那些在日本合法出生的外族人或揭露日本戰爭暴行的日本人,都被稱為“他者”乃至精神病或受虐者,換言之,他們都不是日本人。日本的一系列電影,如《無援》、《幸福的人們》、《燕尾蝶》等,則從消費主義的角度,揭示了戰后出生的日本年輕人的認同狀態。這些人對歷史的認識是在各種文字、概念、圖像中獲得的,然而這些符號充滿了疑問、矛盾和陰暗的信息,無法對何謂日本人給出圓滿答案。年輕人的文化也面臨著尋找認同的任務。正如電影這一消費品本身,尋找認同的焦慮在文化商品消費的形式中也被稀釋。
德國的公民認同則表現為德國認同的正常化,即兩種認同之間的協調:新的德國人與傳統的德意志民族的認同協調,“東德人”和“西德人”的認同協調。這兩種認同協調受到當下經濟、就業等問題的沖擊,張力更加明顯。前一種認同沖突,主要源于對納粹歷史的教科書態度。前文已經述及,德國教科書普遍地否定納粹歷史,對德國民族歷史和成就也談論不多。但是關于德國認同和德意志民族本質的討論,在學術領域和公共活動中一直是敏感話題,這種敏感性在赫爾佐克競選總統、二戰結束紀念活動、新右翼暴力犯罪等事件上都有強烈的反映。德國后一種認同沖突始于1989年兩德統一,在西德文化成為主導的新德國,反法西斯的西德資產階級英雄主義敘事逐漸代替了東德的反抗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敘事。在經濟的緊張形勢下,西德人與東德人、德國人與外來族裔的就業競爭,加劇著認同的沖突。這個張力必須引入第三個因素才能得到更充分地解釋。
(三)教科書爭議的原因之三:國際關系的變化
第三個因素,就是國際關系的變化。冷戰和冷戰的結束改變了國際格局,德國、日本和美國面臨的國際壓力也隨之改變。冷戰因素強化了大國的領導地位,壓抑了同盟內部的沖突;冷戰結束則促使小國的國際影響日漸活躍,同盟內部或國家之間被壓抑的沖突得以發生和凸顯。在冷戰因素中,教科書爭議既體現為冷戰時不同意識形態國家的不同解釋,也體現為冷戰后對教科書解釋的清算。
東西德國的分裂和兩國意識形態的對立,是冷戰典型標志之一,它促使兩國教科書對納粹歷史提出不同的解釋,并成為冷戰后協調教科書差異的重要內容。西德教科書采取了資本主義形式的敘事,方式是抬高那些中產階級市民反抗法西斯的英勇行為,如重點講述白玫瑰組織、施陶芬博格小組,而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是地下紅色組織的成員,也沒有一個人被列入東德的偉人祠。與之相反,東德教科書采取了馬克思一列寧主義歷史觀,提出反猶主義和大屠殺是法西斯主義的邏輯延伸,而法西斯主義是由不道德的壟斷資本主義導致。如東德官方歷史大綱中,紅色地下組織的集中營囚犯表現了英雄主義行為,不符合意識形態資格的其他囚犯如猶太人,則很少受到關注或統統被忘掉。上述“有選擇的傳統”在冷戰結束、東西德國統一后,再次被選擇。在提供給新德國青少年的教科書中,壟斷資本主義導致希特勒上臺的解釋不再具有正當性,資產階級市民的抵抗行為成為主流解釋,東德的偉人祠也不再僅僅供奉社會主義者。雖然教科書解釋表現出一致性,但實際上認同的協調還在過程之中,例如現在還保留的原東德青少年成人儀式的誓言,仍然帶有意識形態色彩。
日本教科書爭議受到冷戰的影響,更甚于德國。二戰結束時,日本作為戰敗國、被占領國、冷戰前沿國家,被美國納人麾下。日本“反共產主義”之偽國家認同、日本對其他亞洲國家的戰爭責任、日本對美國的不滿全都被抑制在美國的威懾中。冷戰的結束一方面終結了“反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同盟,日本的認同問題浮出水面;另一方面,美國的力量也相對衰落,對日本的庇護無法與冷戰時相提并論,日本與亞洲國家、日本與美國的沖突因而陸續發生。沖突的體現之一,是日本政府審定教科書時,對太平洋戰爭敘述論調的搖擺、模糊和矛盾態度。這種態度激惹起亞洲國家的普遍不滿。20世紀90年代,媒體廣泛報道了亞洲國家的憤怒,特別是慰安婦、南京大屠殺、強制勞工、731部隊的恐怖經歷。面對亞洲鄰國的壓力,一些日本首相對戰爭罪行表示了道歉,或者建立“私人”基金,補償前慰安婦,文部省也批準在初中課本里簡要提及慰安婦內容。但是,日本政府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規避問題的態度。例如,日本借口20世紀60、70年代通過與亞洲國家的協商,已經解決了所有賠償要求,而不愿意繼續加以賠償。而實際上,1997年日本政府對強制勞工的賠款,僅僅相當于德國給予其受害者的極其微小的一部分,而且日本政府沒有一分錢是直接支付給個人的。
美國教科書爭議目前停留在國內爭取公民權的層次上而沒有溢出國外,是因為它沒有受到足夠的國際壓力。客觀地說,與外國有關的美國教科書爭議,目前都是美國公民提出來的。《審查歷史》提到了兩個這樣的爭議,一個是二戰時美國對日本投擲原子彈的必要性,另一個是越南戰爭的性質。美國大多數歷史教科書對前者的陳述仍然是,投擲原子彈是為了結束二戰,減少美軍的傷亡。但在美國航空博物館的埃諾拉·蓋伊展覽中,美國公眾對投擲原子彈的必要性表達了質疑。這個質疑在日本教科書對二戰結束的描述中,表現得更加明顯。但是日本并沒有對美國提出公然的異議。越南在戰爭結束時也曾經批評美國,但是很快地偃旗息鼓。在當今的美國歷史課本中,除了瑪麗蓮·楊寫作的歷史教材明確地譴責了這場不道德的戰爭外,其他多數歷史課本均回避了問題的要害。當然,美國反戰運動增加了實質性的壓力,發出了不同的聲音。但是越南老兵的實際尷尬狀況,“冬日戰士”的聽證,都意味著教科書對越南戰爭的態度并沒有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來自國外的壓力,尤其是日本和越南的異議,目前來看幾乎等于零。在越南等國的對外戰略對美國這一國際核心角色還有所依賴的情況下,上述沉默不難理解。
(四)教科書爭議的原因之四:各國的對外戰略
必須討論的最后一個因素,就是各國的對外戰略。對外戰略是根據國家的政治經濟發展趨勢確定的遠景、宏觀的國際規劃,它直接影響了當下教科書爭議的方向。對外戰略的因素能夠解釋為什么日本的教科書爭議更多、更激烈、更不確定,而德國的教科書為什么采取了同一口徑,以及美國為什么沒有出現國際層次上的教科書爭議。
關于日本教科書的分歧與斗爭,對應于日本對外戰略的僵局。在部分地脫離了美國老大哥的庇護后,日本在亞洲和世界如何定位,迄今沒有結論。在亞洲層次上,區域經濟的整合程度比較低,各國經濟差距懸殊,不像歐洲聯盟那樣具有比較類似的經濟條件;政治領域尚未開始實質性的合作,由于太平洋戰爭的遺留問題,許多國家對日本政府還存在不滿和不信任,日本與中國在亞洲領導權方面也形成競爭。外部局勢的困境在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中可見一斑。在日本提出援助方案后,中國和美國拒絕了該方案,而傾向于美國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援助。在國際層次上,日本雖然取得了驕人的經濟成就,但在政治方面還像個侏儒。申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失敗、不能像其他主權國家那樣擁有自己的軍隊、參與維和行動(考慮到戰爭手段在當今國際政治中使用得越來越頻繁)、甚至包括宣布戰爭等,這些象征著主權地位的重要權力,對日本而言都是令人氣餒的。事實上,日本還置身于日美安保協定中,美國在日本的軍事基地和偶爾發生的美國大兵的沖突事件,都意味著日本還沒有走出美國的控制,盡管這種控制提供給日本的利益正在減少。在這樣的國際僵局中,日本政府能做出怎樣的對外戰略調整,是擺在官方和民間的一個難題。教科書眾說紛紜地解釋歷史,則是對該難題自然而然的反應。
與之相對,德國教科書的一致論調來源于其清晰的國際定位,即成為歐洲統一的領導國家。德國的政治選擇引領了教科書的變化。從1945年起,德國就開始爭論如何記憶自己的二戰歷史。到20世紀60年代,明確的政治主導觀念是:民主和正義要求德國人批判德國的戰爭,與納粹歷史一刀兩斷,重建德國的民族尊嚴、國家榮譽和恢復良好的國際地位。這種觀念促使教科書花費了許多篇幅討論當代歷史,體現譴責納粹的共識;學習歐洲的歷史,強調歐洲價值觀。兩德統一后,教科書努力贊美種族的多元化,把它看作德國民主的關鍵,教育學生尊重德國的宗教團體和少數族裔。在對外關系上,德國積極地回應了聯合國關于德國與波蘭共同編寫教科書、歐盟關于德國接收東部新移民、以色列大使館抗議德國關于希特勒的教材、乃至今天挽救希臘債務危機等一系列國際主義的倡議和舉措。這種對內反省、對外主動的姿態,既是承擔戰爭責任的表現,也是消除外部戒心、創造“歐洲的德國”的努力。教科書表現出來的一致口徑,正是配合了成為歐洲領導者的德國對外戰略。
美國仍然掙扎于維持自己的超級大國地位,從國內需求出發有選擇地采取有利可圖的對外戰略。在美國經濟危機的壓力下,功利主義的政策選擇將更加露骨。美國在亞洲的領袖地位目前沒有遇到強有力的挑戰。對于長期托庇于美日關系的日本而言,美國還是一個暫時無法超越的老大哥。對于渴望經濟騰飛、進人世界經濟循環的越南以及韓國,甚至包括朝鮮而言,它們還需要美國的支持和幫助。因此至少就現在來看,日本、越南、朝鮮半島就戰爭責任問題對美國教科書提出異議的驅動力并不強烈。但是隨著這些國家的成長和國力對比的變化,它們是否就投擲原子彈、美國在日本和韓國駐軍、越南戰爭、朝鮮戰爭等問題提出挑戰,就不得而知了。
三、教科書爭議發生原因的比較
教科書爭議和文化分歧的背后是政治沖突。這是《審查歷史》所揭示的一個重要信息。教科書爭議正是上述四個政治和社會因素復雜影響的結果。這些因素在各個國家的權重并不完全相同。對于日本和德國而言,國內和國際因素都非常關鍵,但是不同的國際因素導致兩國對待戰爭記憶的態度具有很大的差異。日本對待戰爭記憶的態度比較多變,德國則趨于一致。
在日本,盟軍占領所驅動的民主化使教科書生產機制告別了國家生產的模式,形成市場型的教科書生產機制,又使得公民認同擺脫了帝國臣民的角色,具有了自由民主公民的某些內涵,這些因素使得公民對待戰爭的態度具有了多元化和公共討論的可能性。然而國際因素和對外戰略的尷尬與不確定性,由外而內地使日本處于同樣尷尬和不確定的國際關系之中。日本的教科書爭議,實質上是日本摸索自己的國際關系定位的嘗試。這種嘗試導致了日本對待教科書態度的反復多變和趨于極端。
德國在教科書問題上態度比較一致,強調正視歷史,面向未來,這同樣可以從國內國際因素上解釋。戰后西德的民主化和兩德統一,使德國主流選擇了否定納粹歷史的態度。德國在歐洲聯盟中的主角定位也促使德國進一步地強化自己與鄰邦友好的姿態。朝向未來對德國而言是清晰和一致的對外戰略,這反過來意味著德國對待教科書的態度也應如此。雖然東德和西德的歷史敘事有著不同,就業和移民等社會問題也引發了極右翼的納粹活動,但是這些在德國并非主流,因此沒有從根本上沖擊教科書呈現的主流內容。
對美國來說,教科書爭議還停留在國內公共討論的階段上。美國國內爭取公民權的運動是實質性的,日裔美國人等少數群體的公民權問題是教科書爭議的主要決定因素。但隨著其主張得到國家和社會的認可,這部分教科書爭議正在變得越來越沒有爭議。迄今國際因素對美國還沒有發揮重要的作用,這由美國目前在國際上一枝獨大的地位所致。但這并不意味著將來也是如此,也許美國的教科書爭議只是暫時被擱置了而已。
[責任編輯 劉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