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個午后,我在自己的辦公室發呆。一縷斜陽從窗外灑進,在滿墻的書柜上婆娑。我追隨著光影,用目光去觸摸那些書脊,去查閱那或明或暗的書名,追憶那或長或短的故事。對于一個出版人來說,這應是一份愜意,還帶著些許的自豪,因為在那一本本飽含他人成果的著作背后,悄悄記錄著我們的名字。
可是這個午后與我的圖書兩兩相望,卻是一個失意的邂逅。這些寶貝圖書,從過往到今天,給我呈現的卻是一個文化價值日益單薄、印制冊數逐年下降的過程。滿目的樣書中,令人珍視、值得饋贈的良品佳作已寥如晨星。可是這些年編輯的任務漲了又漲,出版補貼的門檻高了又高,要上繳的利潤多了又多。于是我的耳邊驟然回蕩起編輯們的無奈、教授們的牢騷,還有領導們的不滿……
我們心中那寄托理想、視若生命的大學出版,究竟怎么了?
當前中國的出版正處在一個歷史的變革時期,轉企改制給出版產業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生機和活力,但經濟改革與制度創新并非萬能,出版顯現的問題終究要回到文化的母體中去尋求答案。
大學出版作為出版中的出版,面對的是文化中的文化。大學出版人應當以深刻的文化自覺,去認識大學出版的本質,擔當大學出版的重任。大學出版人的這種文化自覺是對理性與思辨的回歸,對激情與創新的守望,是引領大眾在高尚與媚俗、進步與倒退之間科學抉擇的一股內在力量。
大學出版應該是文化的
文化是民族之魂魄,國家之根基。文化一旦生成,它對個體的生存將具有決定性的制約作用,像血脈一樣構成人存在的靈魂;同時它構成了社會運行的內在機理,從深層制約著社會的政治、經濟和其他領域的發展。文化看似柔弱,實則剛強,因為它總是以無形的精神意識和觀念,深刻影響著有形的存在與現實,深刻作用于社會發展和百姓生活。
我們的出版自誕生以來,歷經千年演變、百年滄桑,其載體從甲骨的、簡帛的、雕版的、印本的,到電子數字的,已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其受眾從王權專享到普世共有,已遭遇顛覆性的推動;其社會功能從政治的、教育的,到經濟的,甚至娛樂的,也已得到全方位的開發。無論載體、受眾、功能如何變遷,出版的本質是文化,始終如初。沒有思想的圖書是一堆廢紙,沒有內容的互聯網是一片死海。沒有文化的出版,言語蒼白、精神頹廢,它又如何教化育人,又怎樣推動經濟發展?因此,是文化給出版以血肉、是文化給出版以骨骼、是文化給出版以魂魄。離開文化,出版將煙消云散。
大學自其誕生以來就對社會文化產生巨大影響。大學是文化發展的區域中心。它包括眾多學科領域,集學術研究、科學發現、人才培養及精神建構于一體,成為新文化的孵化器。它有科學、民主、創新的精神理念,有開放、平等、自由的文化氛圍,有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文化積淀。大學出版根植于大學,更應該回歸文化,守望文化,致力于構筑大學的文化精神。所以柳署長說,大學出版理應努力營造高雅的文化氛圍,堅持引領社會文化的批評精神與超然態度,追求大學的社會責任之大,追求大學的學問之新,以大氣魄、大氣派,引領社會的文化潮流。
大學出版應該是服務大學與學術的
大學出版的特點在于,它是辦在大學里的出版社,即背后有大學母體作為依托。這一特點幾乎是天然地造就了大學出版服務大學、傳播學術的特殊使命。中國古代大學的雛形——國子監,既是封建時代最高的教育管理機構,也是重要文獻典籍的編纂刊印場所。真正以大學出版社命名的,是1929年成立的南開大學出版社,后因日本侵略華北而停辦。之后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大學出版事業一直與中國無緣。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為適應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發展的需要,適時成立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到1959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因國家對出版事業的調整而暫停,之后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隨著中國人民大學的解散也被迫停辦。以此為起點,直至“文革”結束,我國大學出版事業一度陷入停滯。到1978年,隨著各行各業的撥亂反正,為適應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以及科學發展的需要,大學出版在我國得以恢復和發展,大學出版體系一步步建立成形。
我國大學出版事業一波三折的發展歷程證明,政府對出版資源的行政配置決定了大學出版服務大學的生存目的;大學對大學出版的客觀需要決定了大學出版傳播學術的自身價值。大學出版的使命和高等教育的性質及其基本職能由此緊密相連。高等教育旨在培養精英,研究學術,以此發展科技文化,推動社會進步。大學出版作為大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以自己獨特的內容和方式踐行服務大學、傳播大學學術的使命,與生俱來,唯我獨尊。
大學教育與科研的發展催生并壯大了大學出版,大學管理體制的每一步變革也帶動了大學出版的功能性轉型。大學因知識密集、科研豐厚,為大學出版提供了永續不絕的選題資源;因人才薈萃、大師輩出,為大學出版提供了成熟穩定的作者隊伍;大學為社會所重視、受百姓之敬仰,更為大學出版提供了卓爾不群的品牌效應。這些得天獨厚的出版資源優勢,是大學出版的安身立命之本,更是成長壯大之本。因此,大學出版以大學為依托,受大學之恩澤,服務教育、服務學術理當義不容辭。離開大學,大學出版將不復存在。
當今數字時代,現代科學技術的革新與傳播方式的演變既豐富了大學出版,也向其適應能力提出了考驗。但大學出版推動學術發展這一使命仍會薪火相傳,彰顯更加獨特的專業價值。耕作于出版行業最精尖、最冷僻的領域,大學出版的長處和深度均得自學術出版的專業性。大學出版在內容過濾、開創品牌方面始終維持質量標準,它通過市場推廣來提升學術科研成果的可見度,并資助供應鏈、投資未來。這些經過長期錘煉的真本事,是大學出版積累起來的無形資本,也是大學出版邁向發展升級之路的通行證。未來的行業格局多變,大學出版若能轉化自身優勢,一如既往地致力于知識、文化與學術的自由傳播,不僅能夠轉型為知識產權潛在市場的投資者與創新者,同時也能成長為供應鏈上最終可以依賴的債權人和風險承擔者。
大學出版即便為產業,也應該是現代的
我們今天的大學出版,已經成為中國現代出版產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轉企改制后的大學出版作為獨立的市場主體,應當彰顯現代企業的精神風范。現代企業發展到今天,已由純粹的經濟組織轉變為既有經濟責任,又有社會責任的二元組織。也就是說,對一己之利的追求已經不是現代企業的唯一目標,大多數成功企業是在一種遠遠超過對財富的渴望,同時兼顧其他利益主體的目標激勵下,走向卓越的。
對現代企業而言,利潤對公司猶如呼吸對生命一樣,呼吸對生存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但它并不是生活的目的;同樣,利潤可以決定公司的生存,但它并不是公司存在的原因。盡管那些與更廣泛的社會道德目標聯系起來的企業價值觀,有時可能會抑制企業對獲利能力的追求,但大多數研究結果和企業的發展實踐反復證明,這些價值觀實際上是可以長期地促進而不是阻礙利潤和績效的。
現代企業社會責任的擔當,直接影響企業的品牌和聲譽,也逐漸成為社會對企業評估的重要指標。可以預見在不久的未來,企業的競爭,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企業社會責任的競爭。作為現代企業,大學出版社在追求經濟利潤的同時,必須擔當起兼顧其他利益主體的社會責任。作為現代文化企業,大學出版社的社會責任必定是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以文助人的形式,來增進民族的精神幸福,促進社會的和諧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講,大學出版的企業身份,不僅沒有遠離文化傳承與學術創新的本質,反而是以更加清晰、更加具體的方式去追求經濟利潤,從而實現自身的價值訴求。
更進一步說,出版可以產業運營,但絕對不能產業化。現代出版產業的本質目標,依然是文化。或者用老一輩出版家劉杲的話來說,文化是目的,經濟是手段。離開文化的出版經濟不過是空中樓閣,隨時都有可能坍塌。
大學出版,無論是從出版本質,還是從天賦使命的角度來追溯,無論是從傳統出版事業,還是現代出版產業的眼光來看待,都具有鮮明的文化色彩、濃厚的學術氣息。作為現代大學出版人,一旦我們明了,是大學給了大學出版以生命,是利潤給了大學出版以呼吸,而文化和學術則賦予大學出版以生命的意義,則大學出版,分花拂柳,撥云去霧。路,就在不遠的前方。回歸大學文化,堅守學術出版的使命,守望文化與學術的品位,拒絕庸俗。這,正是我們大學出版人奮進的方向!
回歸大學出版的文化本質和學術使命,離不開制度保障和政策支持。
大學出版作為學術出版的排頭兵,對高尖學科、冷僻學科、瀕危學科學術成果的出版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具有典型的正外部性,需要合理的政策支持,更需要建構起一套科學的評價體系或考核機制。即使在注重資本主義理性的英美國家,大學出版也是依靠政府扶持和社會資助,以非營利的出版方式存在、發展并壯大的。用大學出版的盈利所得來彌補教育投入的不足,只是權宜之計;大學出版過度的商業化,終將摧毀大學的靈魂和精神,傷害民族和國家的利益。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將文化命題定為全會議題,之后的《決定》指出,要完善文化產品的評價體系和激勵機制。在這一利好形勢下,相信我們的大學出版也將迎來機遇。
堅守大學出版的文化本質和學術使命,更需要我們大學出版人的勇氣和激情。
任何一項偉大事業的背后,總是涌動著一股不朽的精神力量。大學出版作為文化與學術的守望者,在低俗文化泛濫、拜金主義橫行的今天,對科學理性、審美價值和社會批評的堅守,那是一種可貴的文化擔當。這種擔當飽含人文主義情懷,飽含自由與獨立、引領與創新的精神,堪稱一種文化英雄主義,即所謂以文化兼濟天下,以文化普渡眾生,舍我其誰?!
正如我們知道廣西師大更知道廣西師大出版社,相信有那么一天,我們所有的大學出版社,不僅是大學的附屬和延伸,更是大學的一段佳話,一個品牌,一份榮勛!
(本文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蔡翔2011年11月17日在寧波“大學出版論壇”上的演講,本刊發表時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