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方周末》社長
寫完《四十年的遺忘》,覺得還有一些后續話題比較有趣,很能反映中國當代文化的一些特點,不說有點可惜,也就順筆寫下去了。
英國《世界新聞報》的罪行是竊聽,而竊聽還算不上是偽造。為此,我不禁要首先請教《南方周末》社長:你們多年前曾經隆重刊登的對我“文革歷史”的“清查材料”,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當時我也曾這樣詢問過貴報的編輯和記者,回答是:“從上海一個姓孫的人手上索取的。”然后,就不再理會我接下來的一系列問題。但是,不理會,問題還在:這個向你們提供材料的人,是檔案館館長嗎?是人事局局長嗎?他怎么會藏有別人的“清查材料”?即便他是檔案館館長或人事局局長,就能私自竊取人事檔案,藏在自己家里,再交給你們發表嗎?他既然藏有我的“清查材料”,必定還藏有別人的“清查材料”,那么“別人”的范圍有多大?他家里的“檔案室”有多大?
還有,他既然藏有我的“材料”,那么,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擔任高校領導那么多年,他為什么不向我的上級機關移送?你們向他索取的“材料”,是原件,還是抄件?如果是原件,有哪個單位的印章嗎?如果是抄件,是筆抄,還是用了復寫紙?有抄寫者的名字嗎?現在,這些“材料”在哪里?是繼續藏在他家里,還是轉到你們《南方周末》編輯部來了?如果轉到了編輯部,能讓我帶著我的律師,以及上海檔案館、上海人事局的工作人員一起來看一眼嗎?如果繼續藏在他家里,貴報能否派人領路,讓我報請警官們搜檢一下?
敬請社長明鑒:這里出現的,從一開始就不是歷史問題,而是刑事案件。因為盜竊檔案、偽造檔案,不管在哪個國家,都是重大的刑事犯罪。
說“盜竊檔案”和“偽造檔案”,好像很難聽,但社長能幫我想出第三種可能來嗎?相比之下,盜竊的幾率似乎會低一點。因為要盜竊,必定有被盜的機關,那是什么機關?被盜后有沒有發現?有沒有追緝?我曾經詢問過上海的檔案機關和公安機關,他們粗粗一查,似乎沒有發現類似的案底。
那么,更大的可能是偽造檔案了。但仔細一想,偽造要比盜竊麻煩多了,為什么要費那么大的功夫去做?是一次性偽造,還是偽造了多次?貴報的人員有沒有參與?我這樣問有點不禮貌,但細看貴報,除了以“爆料”的方式發表了這些來路不明的材料外,還“采訪”了很多“證人”來“證明”我的“歷史”。但是這么多“證人”,為什么沒有一個是我熟悉的?熟悉我的人,為什么一個也沒有采訪?這種事,總不能全賴到那個姓孫的人身上去了吧?
據一些朋友分析,第一次偽造,應該發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否定“文革”之后,他們匆忙銷毀了大量的材料,只能用偽造來填補;第二次偽造,應該發生在我出任上海市教授評審組長一再否決了他們的職稱申請之后;第三次偽造,應該發生在不少文人和媒體突然都要通過顛覆名人來進行自我表演的時候。當然,如果貴報涉嫌參與,不會是第一、第二次。
巴金先生的女兒李小林打來電話安慰我說:“那些本該在‘文革之后進監獄的人,現在都成了‘批余派。他們其實只想在晚年借一個有很高社會影響卻已經放棄官職的人整一整,顯得很勇敢,在晚輩面前把自己洗白。沒想到海內外傳媒都把他們當作了‘持不同政見者,太好笑了。你千萬不要站出來與他們辯論。”
我說:“你看我何曾吭過一聲?當年如果向他們手下的任何一個嘍啰求情,我爸爸就不會被關押十年,我叔叔就不會被迫害至死。在那個生死關頭都不想與他們說一句話,現在當然更不會了。”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只是與社長說幾句話,而不是他們。
順便告訴社長,我的被關押十年而終于活下來的爸爸,最后臨終的床頭上,放著貴報和上海的《文學報》,上面畫了很多顫抖的紅線。老人最后是怎么看你們的,我聽了很震驚。但這是家族遺言,過于沉痛,不想公布。
我只想透露爸爸晚年反復對我說的一句話:“那么多階級斗爭,那么多批判揭發,全是假的。最后只剩下一個是非:是傷害無辜,還是保護無辜。”
根據爸爸的這句話,我花費十幾年時間費勁地處理了貴報給我留下的一個巨大難題。整個情節很像一部懸疑電影,今天要給社長匯報一下。
二懸疑“石一歌”
貴報早在十幾年前就宣布,我在“文革”中參加了一個叫“石一歌”的寫作小組。2004年貴報又發表了一張強加了說明詞的照片,好像是我與“石一歌”小組兩個人的合影。但是,看起來這項證明很艱難,因為直到2010年2月,貴報還在以整版的篇幅尋找“證人”。由于貴報的影響力,海內外很多報刊跟著起哄,結果,雖然誰也沒有搞清楚“石一歌”是什么,但這三個字越來越鬼魅,幾乎成了一個黑道幫派的代稱。
在貴報開始把事情鬧大之初,我曾打電話給一位老教授,他不在家,是他太太接的電話。我問:“‘石一歌小組是什么時候成立的?當時有哪些成員?來自于哪幾所大學?成立那天有什么領導人到場?”
沒想到,教授太太在電話里用哀求的聲音對我說:“那么多報刊,批判成這樣,已經說不清。我家老頭很脆弱,又有嚴重高血壓,余先生,只能讓您受委屈了。”
這個電話使我明白,我如果只顧自我撇清,那個魯迅研究小組就更像一個罪惡組織了,那批早已退休的老教授還怎么安度晚年?
因此,我不妨暫時承擔一切。等有機會,慢慢弄清楚“石一歌”小組到底寫過什么文章,然后說明它是根據周恩來指示成立的,對它做一個理性評價,讓老教授們安心。但是,這個小組集中發表文章的時候,我都隱藏在浙江山區,沒有讀到過。記得有一次下山覓食,在小鎮的一個閱報欄里看到一篇署有這個名字的文章,但看了兩行發現是當時的流行套話,沒再看下去。如果現在要集中檢視,那又必須詢問當事人,結果又會碰到上次那樣的電話哀求。怎么辦?十多年來我只能聽任烏云壓頂,卻又束手無策。
直到去年(2010年)仲夏的一天,曙光出現了。我在河南省鄭州市的一個車站書攤買到了一本山西出版的雜志《名作欣賞》總第318期,上面有一個署名姓祝的人,在非常氣憤地批判幾十年前一篇署名“石一歌”的文章“捏造”事實,說魯迅在住處之外有一間秘密讀書室,在那里閱讀過馬克思主義著作。這個姓祝的人斷言,“石一歌”就是我,因此進行這番“捏造”的人也必定是我。而且,姓祝的人還指控我的亡友陳逸飛也參與了“捏造”,因為陳逸飛畫過一幅魯迅讀書室的油畫。如此張冠李戴的一大堆誣陷,卻使我大喜過望,因為我終于看到“石一歌”最讓人氣憤的文章是什么樣的了。
被批判為“捏造”的文章,可能出現在一本叫《魯迅的故事》的兒童讀物里。在我印象中,那是當時復旦大學中文系按照周恩來的指示復課后,由“工農兵學員”在老師指導下寫的粗淺作文,我不可能去讀。但是,如果有哪篇文章真的寫了魯迅在住處之外有一間讀書室,他在里邊讀過馬克思主義的著作,那可不是 “捏造”。因為那是魯迅的弟弟周建人公開說過多次的,學員們只是照抄罷了。
周建人會不會“捏造”?好像不會,因為魯迅雖然與大弟弟周作人關系不好,卻與小弟弟周建人關系極好,晚年在上海有頻繁的日常交往。周建人又是老實人,不會亂說。何況,周建人在“文革”期間擔任著浙江省省長、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學員們更是沒有理由不相信。其實,那間讀書室我還去參觀過,很舒服,也不難找。魯迅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讀馬克思主義著作很普遍,魯迅也讀了不少。他連擔任過中共中央主要負責人的瞿秋白都敢接到家里來住,還怕讀那些著作嗎?
原來,這就是“石一歌”的問題!我懸了十幾年的心放了下來,覺得可以公布“石一歌”小組的真實名單了。但我還對那個電話里教授太太的聲音保持著很深的記憶,因此決定再緩一緩。
現在只能暫掩姓名,粗粗地提幾句:一九七二年根據周恩來指示在復旦大學中文系成立的魯迅傳編寫小組,組長是華東師范大學教師,副組長是復旦大學教師,組內有復旦大學六人,上海社會科學院一人,上海藝術研究所一人,華師大附中一人,上海戲劇學院一人即我,半途離開;后來根據周恩來指示在上海市巨鹿路作家協會成立的“石一歌”魯迅研究小組,成立的時間我到今天還沒有打聽清楚,組長仍然是華東師范大學教師,不知道有沒有副組長,組內有華東師范大學二人,復旦大學三人,上海社會科學院二人,華師大附中一人。在這個小組正式成立之前,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部分學員也用過這個筆名。
在這里我對社長有一個請求:貴報既然已經把“石一歌”的名號饋贈給我十幾年,做了那么多翻江倒海的文章,直到去年二月份還在折騰,那么,如果發現了這個小組還有類似于“魯迅讀書室”這樣的問題或別的什么問題,拜托能送我一閱,以解我的好奇。當然,不是對魯迅的好奇。
三不帶諷刺的感謝
也許社長會反問,既然有那么明顯的偽造,為什么不向法院起訴呢?
其實社長心里也明白,在我們這兒,一個無職無權、無幫無派的文人,怎么告得過貴報這樣兼具官方背景、話語特權、社會資源、經濟實力的傳媒?若起訴,我當然必輸無疑,最多按照目前法律界的流行習慣來一個“調解”,反而對受害者帶來更深的傷害。你看,除了“石一歌”事件外,貴報幾乎每年都要從我身上尋出一些“大事”來,但是,那么多年過去,到底有哪一件是事實呢?如果要起訴,怎么起訴得過來?為此,我不能不說,當代傳媒,很可能是一種即便違背了正義也會以正義面目出現的權力結構,一種即便制造了冤案也會把這種制造說成是“監督”的魔法團體,尤其在我們目前的法制環境中更是如此。什么時候會改變?不知道。“我等不到了”——這是我的一個書名。
我不僅不會訴諸法律,而且還想對社長鄭重地表示感謝。這種感謝很真誠,并不帶有諷刺意味。
感謝什么呢?由于貴報擁有一百多萬份的發行量,因此十幾年來發動的一輪輪“批余事件”,形成了我獨特的文化生態,成就了今天的我。
第一,我雖然早已辭職,但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積累的學術資歷、行政資歷和在海內外華文讀書界產生的影響力,按照常理,難免會被邀擔任“代表”、“委員”之類的社會角色,或文學藝術界各種“協會”的榮譽職務。我當然不會接受,但每次拒絕都會耗費不少口舌,還會被別人誤會成“清高”、“搭架子”。幸好,由于貴報持續不斷的發難,我被上海和全國文化界人士愉快地詮釋成了一個 “有爭議”的人物。當今中國,“有爭議”,是一個神奇的“出局魔咒”。因此,我有幸得以全方位“出局”。你看,即便召開規模不小的“作家代表大會”或“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不管是地方的還是北京的,我都不可能被邀請。一次次評選建國以來的散文或文集,我都因為貴報加封的“石一歌”而不能入圍。這讓我徹底遠離中國文壇,有足夠的時間來安靜地思考和寫作。這么多年來,我為什么能走那么長的路,出版那么多中文和外文的著作?都與貴報的幫助有關。既然被國內文化界放逐,那就在國際上傳播中華文化。近十幾年,我一次次在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美國國會圖書館,以及哈佛、耶魯的演講中對于中華文明優缺點的論述,對于亨廷頓先生“文明沖突論”的反對,對于全球規模恐怖主義的提醒,對于歐洲危機的預見,以及對于中國當前文化中復古主義和民粹主義的警示,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如果沒有貴報,我就會在國內的熱鬧和忙碌中做不成這些事。
第二,貴報十幾年來發動的一輪輪“批余事件”,使我對當代中國多數文人產生了極為同情的整體認識。因為,他們憑常識就可以判斷事實真相,卻沒有勇氣表達,像是被抽去了一種機能一樣。他們即使不了解歷史,至少也知道我為了考察文化在世界恐怖主義地區進行著什么樣的生死歷險。但是,看到我每次艱辛返回后都會遭受國內傳媒的大規模蹂躪,看到我的妻子這么一個深受國內外觀眾敬重、甚至連美國也授予了她“亞洲最佳藝術家終身成就獎”的著名演員,居然還為此失去了工作,大家都假裝沒有看見。很少有人敢于仗義執言,包括很多表面上的“朋友”在內。大多數都在環顧左右、掩口暗笑、添油加醋、落井下石。誹謗文章多達一千八百多篇,當然不全是現在大家都知道的“古、沙、肖、金”這幾個職業誹謗者寫的。那么多人參與其間,看似可惡,其實可憐。這對我而言,是從“群體信賴心理”上的一個大解脫,并由這種大解脫而大無畏。十幾年來我對再大的誣陷也不作辯解,便與此有關。辯解給誰聽?我心中已無對象。人們既然已經沉溺,我怎么還能期待他們來聽我、幫我、救我?相反,應該由我伸出手去。這真是一個悲天憫人的開悟境界,只有體驗過了,才知道“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意涵。
說實話,社長,貴報歷來對我所做的種種事端是常人無法忍受的,當然也不會被世界上任何最粗糙的法制體系所容許,但對我,卻成了一種修煉。我在修煉中明白了:生在“斗爭傳統”極為充沛的中國,任何智者的“忍無可忍”,都會增添“仇仇相報”的負面動力。因此,以德報怨、以愛制恨,比衛護自身的名譽重要得多。
所以,再要說一聲:謝謝。
四香港《蘋果日報》
和一個講故事的人
在“石一歌”傳奇中,說得最極端的是香港《蘋果日報》。
香港《蘋果日報》二○○九年五月十五日A19版發表文章說:“余秋雨在文革時期,曾經參加四人幫所組織的寫作組,是‘石一歌寫作組成員,曾經發表過多篇重大批判文章,以筆桿子整人、殺人。”
這幾句密集而可笑的謊言,已經撞擊到四個嚴重的法律問題,且按下不表,先說香港《蘋果日報》為什么會突然對我失去理智。細看文章,原來,他們針對的是我在汶川5·12地震后發表的一段話。我這段話的原文如下——
有些發達國家,較早建立了人道主義的心理秩序,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但在大愛和至善的集體爆發力上,卻比不過中國人。我到過世界上好幾個自然災害發生地,有對比。這次汶川地震中全民救災的事實證明,中華民族是人類極少數最優秀的族群之一。
5·12地震后,正好有兩位美國朋友訪問我。他們問:“中國的5·12,是否像美國的9·11,災難讓全國人民更團結了?”
我回答說:“不。9·11有敵人,有仇恨,所以你們發動了兩場戰爭。5·12沒有敵人,沒有仇恨,中國人只靠愛,解決一切。”
開始我不明白,為什么這段話會引起香港和內地那么多中國文人的怨忿。很快找到了一條界線:我雖然受盡傷害,卻愿意在中國尋愛;他們雖然天天傷害別人,還堅持在中國尋恨。
與此同時,我在救災現場看到有些遇難學生的家長要求懲處倒塌校舍的責任者。我對這些家長非常同情,卻又知道這種懲處在全世界地震史上還沒有先例,難度極大,何況當時堰塞湖的危機正壓在頭頂,便與各國心理醫生一起,勸說遇難學生家長平復心情,先回帳篷休息。這么一件任何善良人都會做的事情,竟然也被《蘋果日報》和其他政客批判為“妨礙請愿”。
對此,我不能不對某些香港文人說幾句話。你們既沒有到過地震現場,也沒有到過“文革”現場,卻成天與一些造謠者一起端著咖啡杯指手劃腳,把災難中的高尚和恥辱完全顛倒了。我可以判斷,你們如果出現在災難現場,會是一伙什么樣的人。很抱歉,那樣的人我們都見過,非常眼熟。
再想就一些歷史問題,請教董橋先生——
首先,根據周恩來指示成立的魯迅傳編寫小組,在貴報上怎么成了“四人幫所組織的”了?請出示證據。當時周恩來還活著,他是什么時候轉讓出去的?為什么要轉讓?轉讓手續如何?那些年“四人幫”還沒有形成,那又到底轉讓給誰?均請貴報一一明示。如果拿不出證據,那豈不成了一種明目張膽的詐騙?
當然,更重要的,是貴報指名道姓地確認某個人曾經用筆桿子“殺人”。這是頂級的刑事指控,千萬不要含糊過去。既然是殺人,當然有被殺者。幾個?是誰?被殺者的家屬還在不在?
如果貴報辯解,說用筆桿子殺人,并不是指真刀真槍,而是指用文章讓人致死。那也好,請指出是哪篇文章、哪些句子,引發了什么病癥,產生了致死的惡果?
這一系列嚴重的法律問題,目前在內地暫時還很難解決。貴報的文章,其實也只是在抄襲內地傳媒的誹謗。這正是中國社會目前遇到的最大癥結:天天由文化傳媒作著毀損良善的示范、踐踏法律的示范、不知羞恥的示范、不受懲罰的示范,導致整個精神價值系統的不可收拾。難怪外國評論者發表文章說,現在中國社會經常出現“見死不救”的惡劣事件,是“文化精英”們示范的結果。因此我多次公開表明,中國的文化問題,首先是精神價值的問題,要解決,就看那些顛倒善惡的官方傳媒,會不會受到法律懲罰。
我相信香港的法制,相信《世界新聞報》事件對香港的推動,也相信香港《蘋果日報》可能還有一點遵守法律的勇氣。因此,對于是否主動投案,有所期待。
與香港《蘋果日報》的事件同時,針對著我,又發生了所謂“詐捐”事件,同樣與5·12汶川大地震有關。其實,那是同一個事件,同樣針對我的那一段話。
簡單說來,我因看到地震廢墟中的破殘書本,便悄悄地出資五十萬元人民幣為災區學校捐建了三個學生圖書館。這事不知道怎么傳出去了,但是由于款項沒有進入中國紅十字會的帳目,就有人認定是“詐捐”,在全國網絡和報刊上鬧騰了整整兩個月。災區教育局的官員多次出面,反復證明我捐建的事實,居然也無濟于事。好像中國紅十字會的帳目,比捐助的事實更重要。
我沒有走中國紅十字會的捐款之路,倒不是不信任他們,而是覺得他們太忙,不可能抽時間來為圖書館選書。那書,要我自己一本本地去選購。
其實我在海內外的其他捐款項目,數目都比這次大,也都沒有經過中國紅十字會。
這次先鬧起來的,是北京的一個盜版者。“盜版”和“捐書”在字義上正好對立,他不痛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個在電視上講《三國》故事講得不錯的文人,漸漸成了這一事件的主角。
我并不認識他,卻曾多次在傳媒上為他辯護,還正托人找他,準備向他提出兩方面的建議:一是在講歷史故事時,不要過多地宣揚“術”,而忽視了“道”;二是我發現了他“文筆遠不如口才”的幾個主要技術障礙,可以通過訓練一步步克服。但是還沒有找到他,他的進攻就來了,據說勢頭還挺猛,快速推高了全國性的誹謗大潮。在誹謗中,有些人又扯上了“石一歌”。
很快,我捐建的三個圖書館同時開張。很多氣不過的年輕朋友要借機“教訓”他一下,都被我阻止了。怎么“教訓”呢?那可是只有年輕人才想得出來的“損招”。例如,通過網絡,把三個圖書館的明細帳目和購物發票全都一頁頁發送給他,請他慢慢核對,再定期公開詢問核對結果;又如,把海內外一大批文學藝術家們出于對我的聲援為這三個圖書館的題詞加以宣傳,不斷地請他暢談感想或不同意見;再如,由接受捐建的幾所學校輪番隆重邀請他和那個盜版者一起參觀新建的圖書館,如不接受邀請便反復再邀,公布一封封文筆極為誠懇的邀請信,等等。北京的光華基金會還計劃用我親自為災區圖書館選定的全部書目,在全國建造幾千個同樣的圖書館,在每個圖書館入口處刻文介紹我捐建圖書館遇到的艱難,當然少不了他的名字。這些做法,我都沒有同意。
誠然,這些做法全都有助于我恢復名譽,但極有可能對他產生巨大壓力。尤其是目前中國網絡,“回頭潮”的沖擊力往往是致命的。所以,我竭力阻止事態擴大。在我看來,為了自己的名譽去稍稍傷害一個曾經嚴重傷害自己的人,也不能。
但是,我們社會上已形成一種民粹主義的時尚:任何顛覆性的傷害,都會被套上“正義”的光環。因此,這事很容易“上癮”。他自從傷害我之后好像就拽起了那個勁兒,放不下來。不久之后又對十年前我參與的一個投資項目起哄,還上綱上線。對此我仍然怕傷著他,未作任何回應。現在哄聲已退,對他也不會再有“回頭潮”,我可以稍稍說明幾句了,作為這篇文章一個愉快的贅尾。
五愉快的贅尾
上海的徐家匯商城上市,里邊有我很多年前的一點投資。一個財經評論員發表意見說,這樣的“優質資產”,當初在改制、轉制時怎么會請一個不具有財經專業身份的文人來投資?聽口氣,有點“酸”。
這個財經評論員可能太年輕了,不知道那時上海并沒有徐家匯商城,我投資的是第六百貨商店。這種老式的國營百貨店,當時正被各種外來的“超市”包圍得走投無路,奄奄一息,肯定不是“優質資產”。試想,既然有“第六”,必然還有其他號碼的百貨店,當時至少有十幾家吧,現在還存活幾家?
我當時面對著餐桌邊那位滿臉愁云的年輕經理,之所以敢于冒險投資,首先出于個人的情感原因:這家老式百貨店在災難歲月救過我的命,《我等不到了》這本書里早有詳細敘述,當然,也出于自己對臨近崩潰的低層百貨營銷模式有可能死中復生的一些構想。在這里我要與財經評論員們開幾句玩笑了,希望不要生氣:具有財經評論員身份的人,往往只作“事后預測”。如果十年前有哪個財經評論員肯定那是“優質資產”,我們當初也不必在商店的一片悲劇氣氛中承受那么大的心理壓力了。晚說了十年,真是可惜。
財經評論員們千萬不要以為自己圈子之外的人一定不懂財經,一定沒有財經判斷能力。在這里我要當著你們的面,稍稍自夸幾句了。本人盡管不具有財經專業身份,卻早在十年前考察歐洲的時候就判定西班牙、希臘、愛爾蘭、葡萄牙四國遲早是“貧困國家”,每年必須接受歐盟的援助(見《行者無疆》初版第289頁),其中,又判定希臘社會已經“走向了疲憊、慵懶和木然,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貧血和失重,結果被現代文明所遺落。”(見《千年一嘆》老版第27頁),而且,我還判定歐洲很多富裕國家“社會福利的實際費用是一個難以控制的無底洞,直接導致赤字增大和通貨膨脹。”(見《行者無疆》初版第326頁)。
講的都是財經,講于十年之前,目光不比你們差吧?今年春天,還有臺灣的財經專家要我在公開演講中解析當時得出這種正確預測的“可視因素”呢。我投資第六百貨商店,還在這一系列“大預測”之后。因此,做對這么一點“小預測”,你們也不必大驚小怪。最近,我可能又要投資邊遠省份的一個民營項目,在你們財經評論員們看來可能完全沒有前途,但我有自己的判斷。
好在,投資未果也不要緊。我和妻子的生活消費極為簡單,從未高出一般市民的水準,今后也沒有大幅提高的理由。因此,如果投資有獲,也只可能回饋社會,救助我們認為有意義的文化項目。我們兩人,在“文革”中一個是“走資派”的兒子,一個是“右派分子”的女兒,嘗盡人間悲苦;在災難結束后都曾經以自己的作品受到海內外廣大民眾的熱誠歡迎,緊接著又遭受到難于想象的磨難和打擊。相扶相持到今天,居然沒有倒下,還能本著“文化不滅,中華不死”的悲壯感,活得從容,已很滿足。如果還有經濟能力幫助他人,幫助文化,那就更幸福了。
不知不覺之間,我們的話題從周恩來一九七一年十月十日在百般艱難中啟動的文化重建,過渡到了今天,中間還有“石一歌”、《南方周末》、《蘋果日報》來穿針引線,我感受到一種艱深的歷史幽默。
為了紀念這種歷史幽默,我可能會接受《南方周末》和《蘋果日報》的多年饋贈,把“石一歌”正式接收下來。然后,用諧音開一間古典小茶館叫“拾遺閣”,再用諧音開一間現代咖啡館叫“詩亦歌”。或者,干脆都叫“石一歌”,爽利響亮。進門的墻上,一定會張貼出各種報刊十幾年來的批判文章,證明我為什么可以擁有這個名號。如果那一批在這個名號后面躲了很多年的退休老教授們來了,我會免費招待;如果他們要我把這個名號歸還給他們,我就讓他們去找《南方周末》、《蘋果日報》。但他們已經年邁,要去廣州和香港都會很累,真不必多此一舉了。我會端上熱茶和咖啡,拍拍他們的肩,勸他們平靜,喝下這四十年無以言表的滋味。然后告訴他們,中國航天工程參與者的平均年齡,才三十出頭。
我也老了,居然還有閑心寫幾句。我想,多數上了年紀的人都會像那些退休老教授,聽到各種鼓噪絕不作聲。因此,可憐的是歷史,常常把鼓噪寫成了課本。
二○一一年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