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看”語義場歷時演變研究

尹戴忠 趙 孜

摘 要：“向上看”指人把目光投向上方。在古漢語中，人們用12個詞項、三種結構模式來表達此概念。“向上看”語義場經過上古、中古、近代三個時期的歷時演變，呈現出了各成員在發展過程中內部要素之間的消長和更替的情況。

關鍵詞：語義場向上看歷時演變

“向上看”是指“把目光投向上方”（尹戴忠，2011）。為行文方便，本文分三個時期進行闡述：上古期（包括先秦兩漢）、中古期（包括魏晉唐宋）和近代期（包括元明清）。我們對這三個時期的代表文獻進行了窮盡性考察。詞可以表達概念，反之，概念不僅可以用詞表示，還可以用詞組表示。因此在考察表示“向上看”概念的成員時，我們不避詞和詞組。根據歷代文獻統計，人們表示“向上看”的概念共有12個詞項，即“瞻、瞻仰、睢睢、上視、仰望、仰見、仰視、仰察、仰觀、仰瞻、仰看、向上看”。它們具有共同的語義屬性，均指“把目光投向上方”，因此構成了“向上看”語義場。

一、上古期

上古“向上看”語義場成員有9個，即“瞻、瞻仰、睢睢、上視、仰望、仰見、仰視、仰察、仰觀”。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瞻，臨視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釋詁》《毛傳》皆曰：‘瞻，視也。許別之云‘臨視，今人謂‘仰視曰‘瞻。此古今義不同也。”雖然《說文》未釋“瞻”為“仰視”，但段玉裁認為“瞻”有“仰視”義。我們遍查歷代文獻發現，“瞻”確有“向上看”之義，最早見于《詩經》。因受事為“日月”，見例（1），故為遠距離向上望；又因受事為“縣鶉”等，見例（2），故也可指近距離向上看。如：

（1）瞻彼日月，悠悠我思。（《詩經·邶風·雄雉》）

（2）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詩經·魏風·伐檀》）

“瞻仰”也可寫作“瞻卬”，為同義連用，意為“向上看”，最早見于《詩經》，見例（3）。因受事為“昊天”“日月星辰”等，故為遠距離向上看。如：

（3）瞻卬昊天，云如何里！（《詩經·大雅·云漢》）

（4）日月星辰，人所瞻仰。（《論衡·祭意篇》）

《說文》：“睢，仰目也。”“睢睢”為“睢”的疊音形式。“睢睢”意為“仰視”最早見于戰國，見例（5）。“睢睢”表“向上看”有時含“莊矜傲慢、目空一切”之義，為貶義詞。因受事為人，故為近距離抬頭聽視。如：

（5）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莊子·寓言》）

——郭象注：“睢睢盱盱，跋扈之貌，人將畏難而疏遠。”

（6）今雉以博士行禮之日大眾聚會，飛集于庭，歷階登堂，萬眾睢睢。（《漢書·五行志下》）

——顏師古注：“睢睢，仰目視貌也。”

“上視”最早見于《說苑》，表“向上看”，含傲慢之義，因受事為人，故為近距離向上看，為貶義詞。如：

（7）桓公嘆曰：“歖！日之役者，有執柘杵而上視者，意其是邪！”（《說苑·權謀》）

“仰”可修飾表看視動作的“望、見、視、察、觀”，分別組成“仰望、仰見、仰視、仰察、仰觀”，均表“向上看”之義。

“仰望”最早見于《史記》，見例（8）。“仰望”表“向上看”，受事為事件，指黃帝上天的整個過程，為遠距離抬頭望。如：

（8）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須號，故后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史記·封禪書》）

“仰見”最早見于《戰國策》，見例（9）。“仰見”表示一種看視的結果。因受事為“飛鳥”“榱棟”等，故既可指遠距離向上望，也可指近距離向上看。如：

（9）異日者，更羸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為王引弓虛發而下鳥。”（《戰國策·楚四》）

（10）君入廟門，升自阼階，仰見榱棟，俯見幾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新序·雜事》）

“仰視”最早見于春秋戰國，見例（11）～（12）。因受事為“屋樹、人、星、天”等，故“仰視”既可指近距離抬頭看，也可指遠距離抬頭望。

“仰視”的受事為具體事物時，無特殊感情色彩，為中性詞。如：

（11）學于常樅，見舌而守柔，仰視屋樹，退而因川，觀影而知持后。（《文子·上德》）

（12）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荀子·解蔽》）

“仰視”的受事為人時，含“敬畏、害怕”之義。如：

（13）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史記·項羽本紀》）

（14）擊鳩之鹯，低頭不敢仰視，公子乃殺之。（《論衡·書虛篇》）

“仰觀”最早見于《楚辭》，見例（15）。受事為“刻桷”，因看清上面“皆刻畫龍蛇而有文章”，故“仰觀”帶欣賞的目的，指近距離抬頭仔細觀看；又因受事為“天文”，故也可指遠距離抬頭仔細觀看。如：

（15）仰觀刻桷，畫龍蛇些。（《楚辭·招魂》）

（16）故知天者仰觀天文，知地者俯察地理。（《新語·道基》）

“仰察”最早見于《論衡》。“仰察”帶目的性，指人抬頭仔細察看太陽。因受事為“日”，故為遠距離向上看。如：

（17）天之去人萬里余也，仰察之，日光眩耀，火光盛明，不能堪也。（《論衡·說日篇》）

（18）仰察一日，目猶眩耀，況察十日乎？（同上）

總之，上古“向上看”語義場共出現45例：“瞻”6例、“瞻仰（卬）”7例、“仰望”3例、“仰見”2例、“仰視”20例、“仰察”2例、“仰觀”2例、“睢睢”2例、“上視”1例。可見，“仰視”為上古該語義場的主導詞。

二、中古期

中古“向上看”語義場成員有12個，即“瞻、瞻仰、仰瞻、睢睢、上視、仰望、仰見、仰視、仰察、仰觀、仰看、向上看”。

“瞻”繼承了上古的用法。如：

（19）禎乃臨坐，偽舉目瞻天。（《魏書·列傳第三》）

（20）猛將鷹揚，不豫告成之次，瞻云望日，孤憤義傷。（《晉書·列傳第五十六》）

“瞻仰”亦繼承了上古的用法。如：

（21）瞻仰昊天，何辜今人？（《后漢書·孝和孝殤帝紀》）

（22）王公曰：“使太陽與萬物同暉，臣何以瞻仰？”（《世說新語·崇禮》）

“仰瞻”于中古新生，最早見于《曹子建集》。如：

（23）仰瞻城閾，俯惟闕庭。（《曹子建集》卷五）

“仰瞻”所接受事為“天空、山巒、樹巔”等，故既可指近距離抬頭看，也可指遠距離抬頭望。如：

（24）仰瞻中天，即百里內。（《晉書·志第二》卷十二）

（25）仰瞻喬樹巔，見此洪流跡。（韋應物《使云陽寄府曹》）

“仰瞻”與“瞻仰”意義最接近，比較以下四例：

（26）王公曰：“使太陽與萬物同暉，臣何以瞻仰？”（《世說新語·崇禮》）

（27）文獻曰：“使太陽與萬物同暉，臣下何以仰瞻？”（《太平御覽》卷九十八）

（28）俯視文軒，仰瞻華梁。（《曹子建集》卷五）

（29）俯視文軒，瞻仰華梁。（《太平御覽》卷二十 九）

在以上四例中，《世說新語》用“瞻仰”，《太平御覽》改用“仰瞻”；《曹子建集》用“仰瞻”，《太平御覽》改用“瞻仰”。二者用法最接近，它們的主要區別是：“瞻仰”由本義“向上看”引申出“仰慕、敬仰”義，而“仰瞻”則無此引申。

“睢睢”繼承了上古的用法，《全唐詩》《資治通鑒》各1次：

（30）久欲辭謝去，休令眾睢睢。（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

（31）今雉以博士行禮之日大眾聚會，飛集于庭，歷階登堂，萬眾睢睢，驚怪連日。（《資治通鑒》卷三十一）

“上視”繼承了上古的用法。如：

（32）絕壑之半，有一白雉，遠望首尾可二丈，申足翔翼若虛中翻飛，即上視之，乃有一石雉舒翅綴著石上。（《太平御覽》卷四十九）

（33）妾得其冠纓，持之趨火來上視絕纓者。（《太平御覽》卷四百七十九）

“仰望”繼承了上古的用法。如：

（34）梁園山竹凝云漢，仰望高樓在天半。（張說《安樂郡主花燭行》）

（35）仰望青冥天，云雪壓我腦。（賈島《攜新文詣張籍韓愈途中成》）

（36）豈得溯流三千里，虛館七旬，仰望鸞旗者哉！（《資治通鑒》卷一百二十）

“仰見”繼承了上古的用法。如：

（37）仰見造父，爰及王良。（《魏書·列傳術藝第七十九》）

（38）后從景仰見飛鳶，群賊爭射不中，確射之應弦即落。（《南史·列傳第四十三》）

“仰視”繼承了上古的用法。如：

（39）給使仰視樹上，有一年少人，可十四五，衣青衿袖，青幧頭。（《搜神記》卷十七）

（40）仰視天，俯視地，觀放麑啜羹，二者孰仁？（《后 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

“仰視”用于人時含“敬畏、害怕、害羞”之義。如：

（41）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后漢書·逸民列傳》）

（42）竟酒，繡及其將帥莫敢仰視。（《三國志·魏書十八》）

“仰察”只見于《魏書》1次，指仔細觀察天象，為遠距離抬頭望。如：

（43）仰察璿璣，俯鑒后土。（《魏書·列傳第四十二》）

“仰觀”繼承了上古的用法，主要指抬頭觀察天象，以預測災祥或獲得一定的天文知識。為遠距離抬頭望。如：

（44）仰觀天文，俯察人事，此而能久，孰有可亡！（《宋書·本紀》）

（45）置女太史于靈臺，仰觀災祥，以考外太史之虛實。（《晉書·載記第六》）

“仰看”產生于中古，最早見于《魏書》，只1見：

（46）今日仰看，如覺二度，及其出沒，還應如術。（《魏書·志第九》）

到了唐代，“仰看”用例增多，《全唐詩》凡15見。受事為“云中雁”“棟梁”等，故既可指近距離抬頭看，也可指遠距離抬頭望。如：

（47）仰看云中雁，禽鳥亦有行。（杜甫《遣興五首》）

（48）還顧泥涂備螻蟻，仰看棟梁防燕雀。（柳宗元《跂烏詞》）

“向上看”產生于中古，最早見于唐代，見例（49）、例（50）。因受事為“天”，故為遠距離抬頭望。如：

（49）臣當時無處去，向上看只見天，下看只見地。（《隋書·列傳第四十九》）

（50）莫言只是人長短，須作浮云向上看。（章孝標《小松》）

總之，中古“向上看”語義場共出現408例：“瞻”37例、“瞻仰”16例、“仰瞻”24例、“仰望”35例、“仰見”17例、“仰視”171例、“仰察”1例、“仰觀”78例、“睢睢”4例、“上視”2例、“仰看”22例、“向上看”1例。可見，“仰視”仍為中古該語義場的主導詞。

三、近代期

近代“向上看”語義場成員有10個，即“瞻、瞻仰、仰瞻、上視、向上看、仰望、仰見、仰視、仰觀、仰看”。

“瞻”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51）人瞻日月，澤動云雷。（《宋史·志第九十一》）

（52）稽首兮瞻天，云之衢兮眇然。（《明史·志第三十八》）

“瞻仰”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53）輿人瞻仰，如日之明。（《宋史·志第九十一》）

（54）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蓋齊天大圣孫悟空云。（《聊齋志異》卷十一）

“仰瞻”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55）此高、孝二祖儲神燕閑之地，仰瞻楹桷，當如二祖實臨其上。（《宋史·列傳第一百九十六》）

（56）絳霄樓上，彤芝蓋底，仰瞻天表。（《水滸傳》第七十二回）

“上視”為遠距離向上看，施事為人或動物。如：

（57）（玳瑁龜）夜伏沙江，注目上視。（《廣東新語·介語》）

（58）上視滄浪天，下無黃口兒。人生不如死，父母泣相持。（方維儀《死別離》）

“向上看”因受事為“燈”，故指近距離抬頭看。只見于《二刻拍案驚奇》1次：

（59）（王吉）忽然覺得背上輕松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著。（《二刻拍案驚奇》卷五）

“仰望”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60）（操）仰望天上，又有兩輪太陽對照。（《三國演義》第六十一回）

（61）姊妹從容上樓而去。寇仰望無跡，哄然始散。（《聊齋志異》卷十）

“仰見”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62）忠仰見山頭稍平，山上有些少人馬。（《三國演義》第七十一回）

（63）仰見云中，有偉人，毫光徹上下，頓覺世界通明。（《聊齋志異》卷十）

“仰視”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64）（管）輅自幼便喜仰視星辰，夜不肯寐，父母不能禁止。（《三國演義》第六十九回）

（65）生仰視，竟非樓，乃梁間耳。（《聊齋志異》卷六）

“仰視”用于人時含“敬畏、害怕、害羞”之義。如：

（66）罵得徐庶拜伏于地，不敢仰視，母自轉入屏風后去了。（《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

（67）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浹背，不敢仰視。（《喻世明言》第九卷）

（68）背后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

“仰觀”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69）是夜宿于冀州城東角樓上，憑欄仰觀天文。（《三國演義》第三十三回）

（70）是夜，孔明扶病出帳，仰觀天文，十分驚慌。（《三國演義》第一百三回）

“仰看”繼承了上古、中古的用法。如：

（71）兩個伏在脊下，仰看天邊明朗朗地現出數十個星來。（《水滸傳》第九十二回）

（72）泉自上行，鏘鏘有聲，乃子瞻所謂“仰看泉落珮，俯聽石轉轂”者。（《廣東新語·山語》）

總之，近代“向上看”語義場共140例：“瞻”4例、“瞻仰”11例、“仰瞻”8例、“仰望”5例、“仰見”10例、“仰視”69例、“仰觀”24例、“仰看”7例、“上視”“向上看”各1例。可見，“仰視”仍為近代該語義場的主導詞。

四、結語

（一）詞項數量的演變

上古“向上看”語義場成員有9個，即“瞻、瞻仰、仰望、仰見、仰視、仰察、仰觀、睢睢、上視”。發展到中古，該語義場成員增至12個，即“瞻、瞻仰、仰瞻、仰望、仰見、仰視、仰察、仰觀、睢睢、上視、仰看、向上看”。發展到近代，該語義場成員減至10個，即“瞻、瞻仰、仰瞻、仰望、仰見、仰視、仰觀、仰看、上視、向上看”。三個時期的詞項數量變化不大，并且其中“瞻、瞻仰、仰望、仰見、仰視、仰觀、上視”7詞項一直貫穿上古、中古和近代，“仰視”一直是該語義場的主導詞，這體現了漢語的穩定性。

一直存在于上古、中古的“仰察”和“睢睢”發展到近代就消亡了，這是因為二者在上古、中古該語義場所占比例較低，不是常用詞語，故被淘汰，這說明語言界也遵循優勝劣汰的法則。

與上古相比，“仰瞻、仰看、向上看”為中古新生詞項。張永言、汪維輝認為“‘看在六朝已經是一個發育成熟的詞，在當時的實際口語中應該已經取代了‘視”（張永言、汪維輝，1995）。正因為“看”在六朝已經成熟，因此“仰看”“向上看”于中古誕生。

（二）表達結構的演變

單純詞在上古（17.8%）、中古（10.1%）、近代（2.9%）所占比例下降幅度較大，這符合漢語從單音節向復音節發展的總趨勢。偏正結構在上古（66.7%）、中古（80.1%）、近代（83.6%）均占據強勢地位，且呈上升趨勢，這表明“人們表義傾向于概括化、一般化”。并列結構在上古（15.5%）、中古（9.8%）、近代（13.5%）呈U行發展，不太穩定。綜合文獻用例的總數和詞項數量來看，人們主要運用偏正結構來表達“向上看”概念，其余兩種結構較少使用。

（三）音節數量的演變

單音節所占的比例有限，上古、中古、近代所占比例分別為：11.1%、8.3%、10%。多音節從無到有，所占比例略有提高，上古、中古、近代所占比例分別為：0%、8.3%、10%。在這三個時期中，雙音節均占優勢地位（上古為88.9%、中古為83.4%、近代為80%）。這驗證了漢語從單音節向雙音節發展的趨勢。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看視類動詞的歷時演變研究”[10YJA740115]，湖南科技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項目“‘看視類詞語詞義的歷史演變研究”[E50935]階段性成果之一，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上古‘看視類詞語詞義研究”[09YBA062]）

參考文獻：

[1]尹戴忠.上古“看視”概念場詞匯研究[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

社，2011.

[2]向熹.簡明漢語史（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張永言，汪維輝.關于漢語詞匯史研究的一點思考[J].中國語文，

1995，（6）.

（尹戴忠 趙孜湖南湘潭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41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