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現實中的灰色人生

無所不在的權力總是宰制著人類社會。當今中國，缺乏有效監督的種種權力更是深深地影響著整個社會面貌，體制性的特權意識潛滋暗長，某些社會生活表面上的輝煌和華麗難以遮掩底子上的灰暗和窘迫。許多作家也許對權力的政治學和社會學意義不甚敏感，但只要他們稍稍真實地呈現當今社會的現實狀況時，權力與人性、權力與日常生活的糾結便會自然地流露于筆端。張克盛的中篇小說《私了》就選取了一個商業銀行營業部的一次簡單得就像茶杯里的風波般的人事變動過程，展現了當今中國社會那種被權力脅持后的灰暗現實中的種種灰色人生，讀來令人感慨萬千。

該小說的情節較為簡單。偉業銀行的營業部需要從員工中提拔一個副主任，其中李田和潘平最有希望。李田的長處是學歷高，知識多。潘平的妻子張茜也是營業部員工，而且與李田是搭檔，李田搞收發電子聯行，而張茜搞復核。為了幫助丈夫潘平在競爭中獲勝，張茜有意撕毀了銀行發給李田的關于記賬系統升級換代的通知，結果導致他把建國機電有限公司的一筆匯款退了回去，犯了大錯，最終受到銀行的懲罰，不但沒有當上副主任，還被調去當現金出納。更麻煩的是，建國機電有限公司的吳建國經理以銀行耽誤了他的業務為由，要銀行賠償十萬元違約金，否則就上告法院。銀行方面決定私了，由李田賠償九萬元，負責復核的張茜賠償一萬元。因為要賠償，妻子王莉提出和李田離婚，李田卻向銀行領導反復申辯說他沒有看到那份通知。最終張茜害怕行長檢查監控記錄，便把自己撕毀銀行通知的事情原委告訴了丈夫潘平。當銀行領導知道此事后，決定再次讓李田和張茜私了此事。

應該說該小說所敘述的故事此刻在華夏大地的各個角落里觸目皆是，具有十足的典型性、普遍性。理解此類小說情節，大多數人也許只會責怪像張茜那樣的人，認為她不該撕毀通知，從而導致李田的巨大麻煩，最終也讓她自作自受，難以下臺。但若細致考辨，我們也許不能如此簡單地對張茜做道德的批判而對李田深表道德同情，事情還有值得深長思之的一面。在筆者看來，這種道德事件背后乃是權力運行機制不健全及其造成的惡劣空氣，必須深入到這個層面才能看清張茜的不道德行為的根源。

首先值得關注的是，小小的營業部的一個副主任職位其實也沒有多大權力，職位也不高，但對于李田和潘平等人來說卻至為珍貴，被視為人生邁向更高臺階的重要象征，被視為自我實現的重要媒介。因此，該小說情節的真正原動力就在于中國人對權力的追求和癡迷之中。對于絕大部分中國人來說，人生的最佳選擇就是當官，就是擁有權力；當不上軒昂大官，哪怕芝麻大的小官也行，沒有威赫大權，哪怕像營業部副主任的那樣小權也行。要知道，重要的不是官職的高低和權力的大小，而是中國人這種致命的價值觀、心理定式和國民性。對于李田、潘平等人來說，好好地干好自己的業務，鉆研好業務，精益求精，平等地看人，快樂地生活等等，歸根結底都是沒有多大的價值的，如果不能用這些換來一個官職的話。為何如此？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被權力脅持的社會中。在這個社會里，某些權力不是來自民主，也不接受有效的監督，有些擁有權力的人總是認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他們會認為權力才是目的，擁有權力就可以對他人頤指氣使。

在小說《私了》中，銀行和營業部就是被權力牢牢控制的灰暗場景。在這里，每個員工都被置于嚴密的監控之中，只要哪個員工稍稍違反紀律就會受到毫不容情的嚴厲制裁。例如陳慶就因為在給吳建國取錢時給了幾張舊鈔票，結果被巡視的行長看見，當場就扣了年終考核分數，還被罰了款。而李田因為出了點差錯，居然面臨要么被開除，要么付出九萬元罰款的沉重處罰。張茜也因為自己撕毀了李田的那份通知，害怕行長檢查監控錄像時查出事情原委，最終惶惶不安，瀕臨自殺之邊緣。當然，我們并不是要為犯了錯的銀行底層職員辯護，他們是犯了錯，但是更需要注意的是，他們被置于權力壓倒性的監控之中的窘迫處境。更可怕的是，他們只能無條件地接受權力的監控，而沒有任何渠道去監督權力。監控攝像頭只安裝在底層職員的頭上，而不是銀行領導的頭上；因此這種監控只是權力對無權者的單向監控，至于無權者對權力的監督卻是付之闕如。因此，在他們眼中，象征權力的銀行行長每次來巡視都是那么威嚴，那么高高在上，那么不容置辯，好像人的全部尊嚴只能集于其一身，好像人的所有自由只能任其揮霍。當李田和崔行長、夏紅、吳建國乘車去上海時，李田開始無意坐上小車的前排座位，結果受到司機提醒，讓他坐到后排座位上去?？梢钥闯觯瑱嗔ΜF實生活的嚴密安排已經被每個人視為理所當然之事。在這種被權力脅持的狀態中，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沒有權力，就意味著沒有尊嚴，沒有自由，沒有地位，甚至沒有活著的價值。

理解了權力對現實社會的脅持，我們才能理解該小說所說的“私了”。第一次私了，是崔行長決定和建國機電有限公司經理吳建國私了，讓他不要上告，讓李田和張茜共同賠償十萬元違約金。這一方面是崔行長害怕比他們更大的權力介入，會給銀行造成不良影響，另一方面就是權力無節制地犧牲無權者的利益。第二次私了，是崔行長讓被設計陷害的李田和張茜一家私了。這一方面依然是考慮銀行的聲譽，另一方面依然是再次犧牲無權者的合法權益，并維護權力的傲慢和剛愎。因此，所謂“私了”就是權力的“強奸”民意，就是權力的恃強凌弱，就是權力的高視闊步；另一方面就是弱勢者的飲恨吞聲，就是無權者的袖藏折肘，就是底層人的卑視顛躓。

面對此情此景，像李田、潘平這樣凡俗眾生又怎能免俗？在被權力脅持的社會中，他們除了盡可能地追求點滴權力之外又有何種選擇。然而，更為麻煩的是，在現有情境中，謀求權力依靠的不是個人的才能，不是民眾的支持，而是上級權力的眼色和表態。權力的誕生與每個民眾自主權利的維護之間沒有直接的關聯，謀求權力的手段自然就變得扭曲起來。像夏紅之所以能夠當上營業部主任，關鍵在于她的父親是本市國稅局局長。因此深諳此道的潘平、張茜就不斷地去疏通上級關系，給營業部主任夏紅送購物卡等，而張茜撕毀李田的那份銀行通知，只不過是一個正常的變奏曲而已。

在這種被權力脅持的社會中，人們的現實生活變得單調無聊，多樣、豐富的現實人生被壓縮為單調的工作和家庭兩部分。工作對于大部分人而言僅僅是謀生所需，而家庭生活則是釋放自己的情感需要和再生產自身的場所。小說《私了》中，李田就是在工作和家庭兩方面都遇上嚴峻危機的人。對于像李田、潘平、張茜、陳慶等人來說，政治生活的公共空間是被扼殺了的，因此更開放的社會生活對于他們而言是缺乏的，人的超越性精神需要也是被扼殺的。他們只能在相對狹隘的工作和家庭中輾轉騰挪，人變得越來越實利化，整天就知道斤斤計較于那些蝸角虛名、蠅頭微利。他們彼此之間都是高度同質化、標準化的，沒有個性，沒有高邁的精神追求，沒有自主的權利意識，沒有明確的人格尊嚴意識。像李田的妻子王莉在看到李田要賠九萬元錢時，居然就決定與他離婚；當得知李田是被冤枉時，她就鼓動李田向張茜、潘平要精神賠償損失費二十萬。而陳慶因為吳建國弄得他被行長罰了款，就屢次給吳建國制造麻煩，顯得較為卑瑣。吳建國更是發了點小財就表現得極為丑陋的那種中國人，在銀行里以上帝自居，在查清了偉業銀行耽誤了他的匯款后，居然想方設法去勒索十萬元違約金。這就是所謂中國人的小善小惡、小奸小壞，他們在追求不到權力時就盡可能地追求實利，把平庸人性的惡劣和貪婪表演到極致；而集中起無處不在的微塵般的小奸小壞時就是整個社會的灰暗現實。

當然，小說主人公李田也就是生活在這樣被權力脅持的社會里而沒有多少反思意識的平庸之人。他來自農村，僅因為出于實惠的考慮就和有房子的城市姑娘王莉結婚。好不容易調入偉業銀行營業部工作后，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大學文憑比別人好。但是他與同事關系不好，與家人也搞不好關系，生性懦弱，遇到一點事情就知道給人下跪。他的遭遇無疑是弱勢者的遭遇，的確是值得人們同情的。但是在同情的同時，我們也不得不對他的那種實利主義、懦弱本性提出應有的指責。因為，正是越來越多的像他這樣的不知道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不知道反思既有的權力體制，對更廣大的社會現實和精神生活缺乏憧憬和興趣的人，才進一步造成這種被權力脅持的、高度實利主義的灰暗現實。也就是說，他們不斷地再生產著自己悲劇生存的根源。如果要打破“私了”的困境，就需要越來越多的人能夠更快地明確自己的合法權利，意識到必須盡可能地監督權力，也要力所能及地參與政治公共生活，要把人生從狹隘的工作和家庭中解放出來，表現出對高邁精神的濃郁興趣。

應該說張克盛的這部《私了》把握住了我們時代生活的一縷脈搏，選材獨到，敘述沉穩，流暢綿密，從整體上看是一部具有一定藝術功力和思想識見的好小說。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為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學術專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尋：中國現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