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初步建成后,新時期立法思路面臨何種轉變,立法需要達到何種目標,《中國新聞周刊》就此專訪全國立法研究會會長、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原副主任張春生。他的回答是要進一步加強民主立法,“民主立法既是立法目的的民主,讓立法真正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還有就是立法程序的民主,怎么能夠讓不同利益群體聲音都能夠表達出來。”
實際的立法工作要妥協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初步建成之后,回顧以往立法工作。你有什么感慨?
張春生:1979年我們國家開展了全面的立法工作。但具體怎么立法,是要構筑體系化的法典,還是根據條件成熟一部法律,制定一部法律,并不明確。應該說,刑法典、民法典、行政程序法典等,都分別是一個體系。最初作為一個立法目標,這些都在視野之內,但從實際立法工作來說,是分步驟還是一下子構建這個立法體系,有巨大分歧。
刑法典在1979年五屆人大二次會議通過。但它在文革前已經有33稿的基礎,又總結了文革的經驗教訓,所以就形成了法典式的刑法。民法沒有這個基礎,模本是蘇聯的民法,嚴格說也沒有起草出來。我只是在法制委員會內部多次聽到過,沒有見到那個民法的本子。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從完美的程度和立法質量看,大家更傾向于法典化,但實際行不通?
張春生:實際的立法工作要妥協。以民法典為例,當時起草民法沒有經驗,到底循著什么路走,大家想法不太一致。這時候我們的工作機構還是法制委員會,彭真擔任主任。還有一幫資深的、德高望重的法學家、革命家做副主任,總人數了9人。法制委員會成立了一個民法起草小組。組長是楊秀峰,文革前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另一位是陶希晉,他文革前是國務院法制局局長。他們都有雄心壯志,要起草中國的民法典。到1980年7月,第一稿寫出來了。這個民法典四十二章,五百三十多條,是比較龐大的一個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既然第一稿都寫出來了,為何最后沒有走法典化這條路?
張春生:現在回顧這部草案,它的問題有幾方面:首先,沒有完全對應上當時改革剛剛起步的現實情況,像財產這一塊,當時已經有了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城里出現了個體戶,利用外資有了第一批合資企業,但草案沒有對應上當時的改革情況。其次,從長遠考慮,也沒有預見到中國改革的進程會出現什么新的變化。比如中國要不要保護私人的生產資料,進而承認保護私營企業?因為在五四憲法中,關于保護私人財產這一塊,抄的是蘇聯憲法,保護的只是個人的工資儲蓄等生活資料。再比如,國家集體個人。要不要實行平等保護?這些大的問題,都無法回應。
中國新聞周刊:當時中央是什么態度?
張春生:1982年春天,彭真在民法問題座談會講了個意見,意思是說。我們堅持兩條腿走路,可以構想研究民法典,但就實際立法工作來說,要用相當大的精力,一個一個地制定單行民法。有什么好處呢?一方面適應實際需要,另一方面一個個的單行民法又給制定統一民法打下基礎。這個思想當時給了我們很大觸動。
當時出現了另一個情況,民法起草小組從國務院借調的人員被抽回去了。還要不要繼續把起草小組搭建起來?法制委員會開會研究,這個時候習仲勛同志接任法制委員會主任,主持這次會議。楊秀峰同志在會上提出來辭去民法起草小組組長的職務。他也不傾向再搞一個新的民法起草班子。陶老則堅持要組織力量把起草小組搞起來,會上形成兩種意見。這時候習仲勛同志表明了態度:中央的意見是讓老同志很好地保重身體,健康長壽,不要再摘民法起草班子了。我理解習仲勛同志,富于政治經驗,對立法這一塊雖然沒抓過,但立法思路是清晰的。之后,民法起草小組就停止工作了。
處理好立法和改革的關系
中國新聞周刊:從此開始了單行立法的三十年?
張春生:兩條腿走路的思路沒有變,實際工作有一個改變,就是改批發為零售,成熟一個制定一個。比如合同法,最早是1981年制定經濟合同法,1985年制定了涉外經濟合同法。到1988年又出臺技術合同法。上世紀90年代制定了統一的合同法。婚姻家庭親屬立法方面,1980年修改了婚姻法。此后又陸續制定了繼承法和收養法。
中國新聞周刊:但很多人尤其是法學界還是為沒有大部頭的法典感到遺憾。
張春生:回過頭看這個歷程,如果我們不是著眼于單行立法,成熟一個制定一個,在這個實踐經驗的基礎上來推進,就一味地構筑民法典,中國現在的民法典、單行法恐怕都是白紙。
中國新聞周刊:妥協很重要。
張春生:我覺得這個問題,把它提高一步看,實質上是改革和立法的關系,改革是改變妨礙科學發展的東西,立法是把比較成熟的東西堅持下來,定下來。什么時候能夠定,定到什么程度,這個事關重大。定得太早,妨礙改革;定得太晚,也不容易引導改革。所以中央后來有一句話:改革決策和發展決策要統一。
中國新聞周刊:這個矛盾從何時開始有的?
張春生:從1979年就有了。剛才提到的中外合資企業經營法,既體現了改革,又體現了立法,難度不小。彭真同志當時非常慎重,法制委員會起草的時候,組織了經委、計委、外貿部,還有好多專家,包括經叔平、榮毅仁等都參與了。開始寫得相當簡略。其中一個主要不同意見就是出資比例。因為沒有經驗,最開始的條文移植了第三世界國家的規定,要求中國的股份不能低于51%,外資不能超過49%。大家都不熟悉,只有榮老板提出來,說這不行。為此他給小平同志寫了一封信,說我們既然利用外資,何必限制人家的投資最高比例呢。他主張最低出資百分之二十五,最高不限。鄧小平認為這個意見很不錯。陳云同志說,我們既然吸收外資,政權在我們手里,不存在什么失去政權,后來就是按照榮毅仁的說法寫的。這部法律在五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實施了三年多后,國務院出臺了中外合資經營法企業法實施條例,這個實施條例有120多條,好多問題規定得更細了。
在沒有經驗的前提下,我們處理立法改革的關系,要從實際出發,總結成熟經驗,但是并不排除按照一個先進的理念,合乎世界發展潮流制定法律。
要做好民主立法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講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基本形成,新時期立法思路是否需要一個改變?
張春生:法律體系雖然建成,但立法工作需要改進的空間很大。其中一個問題是,市場經濟的發展,帶來了利益多元的問題。利益多元的情況之下,立法是一個博弈整合的過程。怎樣在利益多元的情況之下,做好立法工作,值得討論的問題太多了。
中國新聞周刊:那么怎樣解決這個問題?
張春生:要做好民主立法。中央不止一次提民主立法、科學立法。就民主立法來說,需要做的工作很多。抽象地說,民主立法既是立法目的的民主,讓立法真正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還有就是立法程序的民主,怎么能夠讓不同利益群體聲音都能夠表達出來。立法工作要真正能夠聽到不同利益群體的聲音,立法機關如何把它整合好,這個難度很大。
現在弱勢群體人多,聲音卻很低。強勢群體聲音則很強,例如國有企業、地方政府、大的外企等等。弱勢群體的聲音如何得到表達,在立法上有所反映,是目前存在問題比較大的地方。我們現在有一些方式如座談會、聽證會,但怎么把這些方式用好用足,而不是流于形式,差距還很大。
中國新聞周刊:立法采納的是大多數人的意見,但民主的一個重要內容是要兼顧保護少數派的利益,立法怎么做到呢?
張春生:不采用的意見立法機構要做出解釋,這一點要程序化。哪條釆納,哪條不采納都應該能看到。但是立法成本就會提高,做起來很不容易。具體到中國一個省市好說,但是這樣一個大國,如何解決還有待于破題。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意思是說,和三十年前立法破題一樣,現在實現民主立法也需要一個突破。
張春生:是的,不僅要有目標,而且要細化,要能落實。特別在立法程序上,怎樣能有些突破性的進展,讓很多事不僅僅是流于形式。讓公眾知道,他表達了意見,有可能被采納,沒被采納也知道為什么,只有這樣,參與權才能找到具體落實的路徑和通道。
中國新聞周刊:但有人也說,即便是粗線條的立法都沒有好好地得到遵守,又怎能做到更細呢?
張春生:有法不依這個問題不是今日事。1986年,人民日報有一組文章,談當前法制建設的問題是有法不依。法律體系形成了,絕不等于法治社會形成了。
執法檢查也不行,這和傳統土壤有關。本質是權與法誰大,人治還是法治。人治和法治的界限不在于人是否參與立法執法,在于權力和法律碰撞的時候,誰大。法治是什么呢,是大伙都崇尚一種規則。在這種規則沒形成之前,可以有不同的意見,一旦形成都要遵守。這使得法律成為一種生活習慣、生活方式、信仰,這并不容易。我在慕尼黑,看到郊區的一個大宮殿,是巴伐利亞皇帝借商人五百萬馬克建立的,非常漂亮,富麗堂皇。后來這個皇帝把宮殿建好了,還不起錢,就把宮殿原封還給了商人。說明皇帝也不能搶奪別人的財產。這就是一種自我約束。這個觀念不得了。我們東亞社會,沒有這樣的土壤,會比西方困難很多,所以我說亞洲國家憲政值得研究。我們如何一步步邁向法治社會,有待破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