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年高考中都會出現幾個零分考生。他們往往在試卷上以“檄文”的方式表達對教育制度的不滿。但短暫的成名過后,沒有人再去關心他們的失落、得意、堅持、夢想以及生活境況
“還是有一點后悔,如果再讓我選擇,應該不會考零分,畢竟不值得嘛,沒有多大的意義?!?3歲的徐孟南走在淮安市王興鎮的鄉間小路上,周圍是一片片綠色的稻田。
此時,正值8月,高考學子的大學錄取工作塵埃落定,而大學應屆畢業生也開始進入社會,尋覓工作。如果2008年徐孟南不選擇考零分,他現在可能剛好大學畢業。而如今,他是一個快當父親的人了。
就在今年高考前一個月,徐孟南創辦的“高考0分聲”(以下稱“零分網”)正式上線,“不滿足條件,請不要考零分”,這句話貼在醒目處。
零分網上,徐孟南寫下了包括自己在內的零分考生的經歷。那是他熟知的那群“戰友”。這批年輕人,曾經以零分的方式反對現行教育體制,被外界看作高考的“異類”。
“挺生氣的,竟然沒給零分”
徐孟南在王興鎮租住了兩間簡易的平房,“前一個月下雨,還漏呢”,他指著石板屋頂的縫隙。8月初的這天,天氣悶熱,似乎又要下雨了,他的妻子坐在房間里的涼席上玩電腦游戲、吹著風扇。屋內,陳設簡樸。屋外,養了條小狗,獨自吠著。
吹著風扇也很熱,他就到鄉間路上走走。在路上,徐孟南說,妻子也知道自己曾考零分的事,也知道他辦了零分網,但是只有初中文化的她看不懂網站上那些文章?!拔野址亲屛以琰c結婚,不上學了,那干嗎?結婚晚了,老婆都不好找?!毙烀夏闲Φ?。
“我也知道徐孟南結婚了?!蓖瑯邮?008年的零分考生吉劍在電話里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我覺得他的選擇有些倉促。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這么早結婚,讓另一半和我一起打拼,我良心上會過不去。不過,我尊重他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p>
事實上,吉劍以他的網名“心海時空”命名的網站在8月也上線了,“是一個文化思想學術的綜合性網站,原創的思想交流平臺”。
2008年,還有一位貴州印江的零分考生李堅,而徐孟南和吉劍分別來自安徽蒙城、云南鎮雄。三位考生,不約而同地以零分的方式對中國教育發出聲音。高考后,他們取得了聯系,成為“戰友”。
李堅雖然也考了零分,但當年9月他卻又選擇了一家民辦學院繼續讀書。吉劍也曾寫批評文章質疑李堅,被當時的媒體解讀為:吉劍稱李堅是“叛徒”。
如今,四年了,在江西讀完大學,李堅回到貴州,在一家報社做社會新聞記者;徐孟南在江蘇淮安幫親戚打工,做豬鬃毛的生意;吉劍在浙江金華的一家跑步機公司做網絡營銷。
事實上,考零分沒那么容易,他們三人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零分”。
徐孟南回憶,他將自己的姓名、考號都填在了試卷內,在全部題目下面寫明自己希望教育體制改革的內容,按理說文不對題應判“零分”,他最后竟然得了160多分,“甚至比有些正經考的同學還高”。
“看到分數后,我挺生氣的,竟然沒給零分。”徐孟南說。
同樣采取違規措施,以期望得“鴨蛋”的吉劍也考了160多分,“我也比較生氣,但是沒有辦法?!崩顖圆坏室鈦y答題,語文還寫了篇《作文與嫖妓》的作文,但最后還是得了三十幾分,其中20分為少數民族加分。
真正考了零分的是2007年湖南瀏陽的考生陳圣章?!罢Z文作文之類的,空白地方,我就畫漫畫,畫大號的正楷字;數學之類的,有把握的題目故意寫錯,沒把握的就不做?!标愂フ禄貞?。
而另一位2010年陜西洋縣的考生張皎,在考前聯系過徐孟南等人,請教了“經驗”,最后在所有試卷上寫上“破釜沉船,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不生則死”十六個字,考了真正的“零分”。
陳圣章回憶說,“我感覺張皎就跟憤青一樣,說話很沖。他的目的或許是想炒作自己。我說考零分這個事情,你們十八九歲,成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p>
“高考前,我跟張皎說,你要是考零分的話,現實會相當殘酷,要慎重?!奔獎貞?,“但考后,媒體采訪他,他卻說是我
慫恿他考零分。”
“走出一條血路”
2010年時,吉劍已經
離開學校兩年,他切身體會到了“現實殘酷”。吉劍在昆明撿過垃圾,睡過大街,干過苦力。后來在浙江一家防盜門廠做打字員時,他主動幫老板做營銷策劃,最后干起了網絡營銷,業余也寫文章掙稿費。
他稱這四年,“自己走出了一條血路。尤其是剛出學校,很滲的,像狗一樣生活?!?/p>
“當初不選擇考零分,你覺得現在會是怎樣的?”
“我可能會讀數學,做數學方面的研究,可能會有所建樹?!备咧袝r酷愛數學的吉劍,本希望通過自己寫的數學論文升入大學,但并沒有學校愿意破格錄取,“高四”復讀時,他下定決心考零分。
他回憶說,“現在也沒
有什么后海的。撿垃圾、睡大街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生命體驗。
我現在的夢想也有所調整,數學只是其中之一嘛,主要向獨立學者這方面發展?!?/p>
他對自己現在的收入還算滿意?!耙亲x大學四年,今年剛出來的話,我可能達不到現在的狀態。”吉劍說。
和戰友吉劍一樣,陳圣章在選擇零分的時候也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他做過保險業務員、燃油添加劑區域經理,做過煙花生意,目前在福建泉州承包高速公路的土方生意。其間有投資失敗,被人逼債的窘境。
徐孟南在2008年7月初,高考分數出來后,便隨父到上海打工,2010年11月到江蘇淮安幫親戚打理豬鬃毛生意。
如今,徐孟南覺得,以考零分的方式促進教育改革是“不現實的”,而且“通過這種關注來獲得話語權,也不現實?!本驮谌ツ?,他還曾在江蘇、安徽、河南的多所中學,打著牌子、派發傳單,宣傳“不要考零分”,但被保安、城管驅趕。
而張皎并沒有聽取“前輩”關于考零分要“慎重”的意見。
“哥哥,我考零分了?!?010年高考后的幾天,分數還未出來,張皎便在QQ上對徐孟南、陳圣章等人說。張皎還對媒體宣稱過,“10年內賺到1000萬,做中國的比爾·蓋茨?!?/p>
2010年夏,張皎到上海一家飯店做服務員,與另一位同事合伙,竊取顧客信用卡的信息,共非法獲利2萬余元。次年被捕,張皎被判4年有期徒刑。
“就像一場風波”
今年暑假,剛大學畢業,從事新聞媒體的李堅接到一些同行的電話,要采訪他,他幾乎都婉拒了。
8月初這幾天,他在出差,剛好老家印江發現了一座古墓,他去報道。“在現在的單位,也只有我們的副總編輯知道我當年的事。大家都步入社會了,都不容易啊,即使不經歷那場風波,也不容易?!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起,“找不到工作的同學多得很。社會真的很現實。”
他將2008年時高考零分事件稱之為“風波”。在決定考零分時,他并沒有想到還會再去讀大學。但臨近9月,李堅看到周圍同鄉的打工者正昭示著自己未來的命運。
“我當時發覺,自己考零分沖動了。我家鄉這個地方基本上中學畢業就去打工了。周圍人也跟我說,打工不是出路。”李堅回憶,“所以我決定繼續把書念下去。”
當時,江西一所民辦翻譯學院正好愿意接收他,并且不收學費,李堅便去了,“搞出零分的事情,我爸媽也挺傷心的,我也不想再讓他們破費了。”李堅說,“我不知道陳圣章、徐孟南他們怎么想的,但對我來講‘學’這個東西,一直都不能放下,只是方式不同而已?!?/p>
如今,李堅回想起,“感覺就像一場風波,在風波之中,很多東西都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彼貞浧甬敃r湖南一家媒體采訪他,對方回去寫稿時就推出了個“零分狀元”的奇怪概念。
而與媒體的接觸,平時熱衷公益和關注新聞事件的李堅發現,自己挺喜歡新聞行業。讀了一年工商企業管理,他稱之為“打了一年醬油”,便離開那所翻譯學院,到了南昌大學科技學院讀新聞學。這個過程當中,李堅覺得自己整個都是“朦朦朧朧的”。
徐孟南說,“當時要是有人勸我,蔣多多或者韓寒勸我,我就不會考零分。”這幾年,他也在勸解一些考生,不要試圖通過考零分的方式去抵制高考制度。零分網的建立,越來越多的考生甚至是初中生都在網上聯系到他。
蔣多多,2006年河南南陽考生,為表達對高考制度的不滿,曾在各科試卷中寫下自己的觀點,只有文科綜合被判零分,總分還是有110多分,成為新世紀第一位備受關注的零分考生。徐孟南補充說,“她也是唯一一位女將?!?/p>
2007年初,徐孟南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了蔣多多的消息,便想到了也用這種方式來“發聲”。據他回憶,此前他在書店看到了韓寒的書,里面有批評中國教育制度的雜文?!拔揖透杏X到被教育制度騙了,然后就比較關心批評教育方面的信息?!彼噲D聯系過蔣多多,但高考一年后他才知道后者加了他QQ;他也多次在韓寒博客上留言,從未收到過回復。
“高考時,自己的心里挺平靜的?!毙烀夏匣貞浀?。
“我們最終成了炮灰”
徐孟南說,“高考零分的方式有點像唐吉訶德。”
每年高考前后,這些“唐·吉訶德”都會被媒體“翻出來”。事實上,如今“零分戰友”之間的聯系并不多。
陳圣章說,“我覺得,我們最終成了炮灰。我希望通過自己的方式,做一點貢獻。不管結果怎樣,至少是做了,就無怨無悔?!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他潛藏四年那個夢想還在,那就是挑戰曾經被保送入清華大學的蔣方舟,以及四川的“考霸”張非,他認為這兩者很具有代表性。
“我想通過挑戰,讓更多的人去反思大學教育是否能夠培養出適應社會的人才?!标愂フ抡f,大伙兒可以比試一下社會適應能力,生活自理能力,甚至可以比炒菜做飯。“蔣方舟不是作家么,我們也可以比寫作,現場寫。勝負,可以讓網民投票?!钡珜嶋H上對蔣方舟的書,“沒讀過,也不知道對方的實力?!?/p>
而在外界,以及“戰友”看來,徐孟南的后悔有了“叛徒”的意味。吉劍還堅持著“不后悔”,他說,“我不是某些烏合之眾的專家所說的自毀前途,雖然交白卷沒有帶來中國教育制度的實質性改變,甚至看上去是雞蛋碰石頭的蠢行,但我一直以為那是我對中國教育的姿態。”
8月初這個傍晚,徐孟南騎著自行車,搭《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到王興鎮的車站,等候去淮安市區的鄉村汽車。他問《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你是喜歡農村還是城市呢?”
巧合的是,徐孟南、吉劍、李堅、陳圣章、張皎等零分考生,均出生在中西部農村,多有兄妹幾個,曾是家里唯一能考上大學的希望,當初也是家中甚至村里唯一讀過重點高中的孩子。2008年夏,徐孟南考零分后,記者去采訪,他父親時常阻止兒子。“他認為我的做法是違法的,他說,小心警察來抓你?!毙烀夏匣貞?。
現在,徐孟南的妻子已經懷孕四個月。對于孩子未來的教育,徐孟南說,“應該按部就班去讀書吧。會像一般的孩子那樣,送去學校讀,同時加上自己對孩子的德育和社會能力教育,后兩者是學校教育缺少的。如果孩子想‘在家上學’,我也會同意,并教授他。”
夕陽中,徐孟南笑著說,“四年了,我感覺一轉眼就過去了。上學時,時間過得很慢,盼著高考時考零分?,F在,一天過得很快?!毙θ葜羞€殘留著學生時代的青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