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封建主義和集權官僚制均以壓抑和控制政治競爭為目的,而現(xiàn)代民主制卻是建立在“競爭”的基礎之上,從個人、公民組織、政黨到頂端的國家權力機構均被納入一個政治競爭的機制之中。人民民主、人民監(jiān)督、公平正義的社會福祉以及國家集權的目標等,也主要是通過競爭機制來實現(xiàn)的。“競爭”所發(fā)生的角色顛倒,使傳統(tǒng)集權制難以靠小修小補來實現(xiàn)政治轉型。
關鍵詞 政治競爭 民主 憲政體制 集權官僚制 封建主義
【作者簡介】
尹保云,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導。
研究方向:現(xiàn)代化理論研究、地區(qū)現(xiàn)代化發(fā)展研究、威權主義的政治發(fā)展意義、民主的形式技術性質研究等。
主要著作:《現(xiàn)代化通病: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經驗與教訓》、《什么是現(xiàn)代化:概念與范式的探討》、《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化》等。
現(xiàn)代民主制(即憲政制度)雖然是在吸收一些傳統(tǒng)因素的基礎上形成的,但它的形式系統(tǒng)、運作機制和功能均與傳統(tǒng)政治模式完全不同。從運作機制上看,現(xiàn)代民主制度是以“競爭”為動力機制。就像經濟效益由競爭所產生一樣,現(xiàn)代民主制度的社會福祉也是由競爭所產生。只有充分認識競爭的角色和意義,我們才能理解現(xiàn)代民主的性質、把握政治進步發(fā)展的方向。
傳統(tǒng)社會的政治競爭
“競爭”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也是人類社會的規(guī)律。動物界的生存競爭表現(xiàn)在物種之間,也表現(xiàn)在同類之間,經常十分激烈甚至達到殘酷的地步。在競爭作為自身本性上,人類與動物并沒有區(qū)別。競爭注定了要伴隨人類始終。
但人類是理性的動物。人類的競爭首先受到“自然法”的規(guī)制。西方對自然法的研究歷史悠久,存在著不同的解釋和觀點。盡管有些觀點相互對立,但自然法的運作機理還是容易理解的。比如,兩個人在曠野相遇,一個人不敢隨便侵犯另一個人,他擔心會受到對方的報復,所以還是選擇和平相處或者互不打擾。這就是自然法在起作用。西方學者(比如馬克斯·韋伯)喜歡批評中國沒有自然法傳統(tǒng),這只能指中國學術史上沒有研究過自然法,但不能說自然法的作用在中國不存在。
除了自然理性外,人類還有社會理性。人類能夠設計道德規(guī)范、交往規(guī)則和社會制度來規(guī)定人們之間的關系。在這方面,“人是理性的動物”可以理解為亞里斯多德所說的“人是政治的動物”。人類生活在一定的制度框架所規(guī)定的關系中,因此具有政治色彩。隨著環(huán)境條件的變化,人類理性不斷地建構新的秩序來規(guī)定人們之間、部落之間、宗教之間、國家之間的關系,從而達到一種和平共生狀態(tài)。在傳統(tǒng)文明中,“競爭”被看作一種可怕的惡。越是發(fā)達的宗教道德體系,越是以抑制人類欲望、控制社會競爭為目的。儒學教條無論是從性善論出發(fā)還是性惡論出發(fā),都是教導人們控制自然欲望而遵守上尊下卑的社會秩序,《春秋·公羊傳》還把諸侯競爭的局面稱為“據(jù)亂世”,希望達到沒有競爭的“升平世”;基督教教義否定人們對世俗財產和權力的欲望,指出太陽下的世界是墮落的、骯臟的;佛教則教導人們拋棄七情六欲、遠離對世俗利益和權力的追求,等等。
制度建構與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發(fā)展一致。縱觀人類歷史,我們可以看到部落酋長制、貴族制、王權國家、封建帝國、集權帝國等不同的政治制度。這些形態(tài)既是競爭的結果,也是以控制競爭為目的的。在此,把中國的集權官僚制和歐洲中世紀的封建主義做一個比較很能說明問題。中國自秦統(tǒng)一(公元前221年)后建立了集權官僚制度;羅馬帝國(公元前27年~公元395年)在公元4世紀末解體,歐洲進入中世紀封建主義時期。中世紀封建主義有些像中國東周列國時期和南北朝時期四分五裂的狀況,只是其更加碎片化。比如德國,它在拿破侖入侵時有3百多個公國和1千多個大大小小的騎士領地。盡管封建主義的政治中心高度分散化、多元化,但不能把它等同于原始部落水平的制度。中世紀封建主義是羅馬帝國解體后控制競爭的一種模式探索。
中世紀封建主義的主要政治元素是國王和大大小小的封建領主,他們的權力都被規(guī)定在自己的地域范圍之內,不能隨便侵入他人領地。封建主義權力有不同的來源,比如羅馬教廷的承認、國王的許諾、世襲制度的固定,以及國王、貴族、騎士等相互之間的約定,等等。這些認可的目的是為了遏制相互競爭,形成互不侵犯的秩序。但是,由于競爭是人類社會本性,封建主義秩序不可能有效地控制它,反倒使政治競爭很容易轉化為戰(zhàn)爭。在歐洲中世紀,國王與國王之間、國王與貴族之間、貴族與貴族之間不斷爆發(fā)戰(zhàn)爭。米塞斯在研究官僚制時指出:中世紀的封建主義政治模式是失敗的,它造成了政治統(tǒng)一的徹底解體和“無休止的相互征戰(zhàn)”。①針對封建主義模式的這種弊病,米塞斯肯定了埃及、中國的集權官僚制的優(yōu)點。
但集權官僚制也有它的問題。世界歷史上存在過的集權制很多,如古埃及、羅馬帝國、奧斯曼帝國、莫臥兒王朝,等等,其中,中國歷史上的集權官僚制發(fā)展水平最高,尤其是科舉考試使它達到了傳統(tǒng)文明的完美境界。即便如此,中國的集權官僚制模式仍是企圖控制政治競爭卻得到相反的效果。
集權官僚制把各種社會力量控制在一個中央集權框架內,使政治競爭不會表現(xiàn)為戰(zhàn)爭。科舉考試與官員的層層招募、選拔機制,吸引了整個社會的注意力,把自然存在的競爭壓力沿著對皇權忠誠的軌道加以疏導、利用。 “舉賢才”、 科舉考試、按政績提拔官員等,雖然也有競爭味道,但不屬于政治競爭。因為,這些都屬于主子選拔仆人、上級選拔下級的辦法。就像后來蘇聯(lián)政治體制下選拔黨員干部和模范人物一樣,政治競爭的意義很有限。集權官僚制本質上是壓抑、控制競爭的模式。
同中世紀封建主義一樣,集權官僚制同樣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集權官僚制的穩(wěn)定與和平只是表面,內在也充滿了戰(zhàn)爭:如朋黨之爭、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傾軋、誣陷、迫害、無數(shù)的陰謀、對反叛的鎮(zhèn)壓、滅門以及文字獄,等等,僅和平年代的這些政治行為所造成的人道災難就不一定少于封建主義的戰(zhàn)爭。集權官僚制自身凈化功能有限,幾代人甚至從開國皇帝開始就發(fā)生體系腐朽、糜爛,需要改朝換代來獲得系統(tǒng)的修復或新生。而改朝換代期間全國性的持久戰(zhàn)爭,不僅造成巨大的人道遭難,也把原來積累的財富和文明消滅大半。總之,集權官僚制和中世紀封建主義屬于同樣的舊制度。
競爭的角色變化
現(xiàn)代民主制度吸收了一些傳統(tǒng)文明因素。它繼承了西方歷史上長期積累的民權、民主因素,也吸收了集權官僚制的一些因素。但傳統(tǒng)文明和現(xiàn)代文明之間存在著“斷裂”。一旦現(xiàn)代文明作為一個整體誕生,它就與原來的來源因素不再有什么關系了。無論是現(xiàn)代政治體系中的民權、民主因素,還是集權制因素,都與它們來源的那些原始形態(tài)有本質不同。這種歷史性變化是伴隨著“競爭”的角色顛倒而展開的。
不僅傳統(tǒng)政治模式把競爭作為惡而加以控制,甚至直到美國建國時期,人們對政治競爭還心存懼怕和擔憂。當時,法國大革命鼓舞了很多美國人的民主愿望,《人權宣言》在美國熱烈傳播;但也有一部分美國人對法國大革命的民眾暴力和派性屠殺感到厭惡和恐懼,聯(lián)邦黨人就代表了這種思想。在這些美國國父們的眼里,“民主”與 “人民”都是值得警惕的,漢密爾頓甚至說“人民!——人民是一個大野獸!”②由于人民的力量登上了政治舞臺,各政治派別的領袖對人民加以拉攏、蠱惑和利用,從而使得政治競爭變得狂暴和無序。在《聯(lián)邦黨人文集》中我們看到,漢密爾頓、麥迪遜等人最擔憂的一個問題就是人民民主意識覺醒背景下的黨派分裂和斗爭。在這個文獻中也能看到,聯(lián)邦黨人希望尋求建立一種制度,它能夠把中央集權、地方自治和民眾的利益很好地結合起來。他們尋求的這種制度就是后來的代議制民主或曰憲政體制。
另一方面,這個時期對競爭的認識也發(fā)生了重要變化。盡管美國的國父們厭惡宗派斗爭,但他們同時也看到宗派斗爭是人類社會的自然本性,是不可改變的,新的政治制度也只能建立在這個現(xiàn)實之上,在多元化利益訴求的基礎上實現(xiàn)合作。在政治家中,美國憲法之父、第四任總統(tǒng)麥迪遜對這種觀點的闡述最多。這種認識意味著一個歷史性轉變:競爭不再被看成消極力量,而是被看作一種自然狀態(tài),現(xiàn)代政治模式必須順應這種狀態(tài)。
在聯(lián)邦黨之后的美國,憲政制度又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發(fā)育發(fā)展,甚至可以說20世紀60年代黑人人權斗爭也是它的一個成長階段。但就文明系統(tǒng)形成而言,只要其基本的形式要素發(fā)育齊全,我們就可以說它發(fā)育成熟了。憲政制度由憲法和法律體系、三權分立、政黨競爭(包括黨內競爭)、選舉投票、言論出版結社自由、地方自治等基本形式要素所構成的形式系統(tǒng)大致于19世紀中后期在美國和英國成型。
在一定意義上說,憲政體制是中央集權和自由民主相結合的政治體系。它的集權因素是指為自由民主的政治競爭的展開而提供穩(wěn)定的平臺。統(tǒng)一的國家憲法規(guī)定了政治家和人民的基本權利,而選舉法和其他法律則規(guī)定了政治精英和公民的行為規(guī)則。
憲政制度是釋放競爭的模式,也由競爭所支撐。政治競爭把各個層面和各個社會板塊有序地納入制度化的軌道。首先是草根層面的競爭,即數(shù)量龐大的社會個人,他們的愿望、訴求、意見、不滿的表達;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了多元化的社會龜裂,如階級的、階層的、地區(qū)的、宗教的、宗族的、城鄉(xiāng)的、社區(qū)的、技術的、社團的,等等,這些社會板塊結成各種社會組織即“公民社會”。個人和公民社會屬于基層政治元素。它們的競爭方式比較簡單,比如發(fā)表自由言論、組織請愿和游行示威,與某些政黨聯(lián)系,參加選舉投票,等等。公民社會的上面是各個政黨或政治派系,它們建立在多元化社會龜裂的基礎之上,也以競爭為生存根據(jù)。杜維格(M. Duverger)指出,“政黨體系包括在一個國家范圍內以有組織的方式存在一系列的政黨組織”。③多元競爭是現(xiàn)代政治黨派存在的基礎,也是它們存在的意義所在。
政黨競爭是憲政系統(tǒng)中的高級層次。其競爭要遵循復雜的形式(原則、規(guī)定、程序、儀式等)。在不同的憲政民主國家,由于各自歷史與文化背景不同,出現(xiàn)了多黨制(多個政黨進入國會,沒有議員過半數(shù)。在歐洲比較流行)、兩黨制(美國是典型的兩黨制)、兩大黨制(國會中有兩個大黨和一些小黨,比如韓國)、一大黨制(一個大黨壟斷絕大多數(shù)議員名額,如日本自民黨的“1955年體制”)等不同形態(tài)。這些不同的政黨制度并非人為規(guī)定,而是在選舉中自然形成的。例如美國的憲法中并沒有“政黨”一詞,更沒有規(guī)定實行兩黨制。美國有近1百個大大小小的政黨,但進入國會的只有共和黨和民主黨,所以被稱為“兩黨制”。各個政黨競爭的對象是從地方到國家的議會席位和行政首長職務。眾多的選舉競爭就成了政治競爭的主要渠道,把個人和公民社會卷入其中。
除了黨際間的競爭外,民主制度還離不開黨內競爭。美國的共和黨內部分為激進、溫和、保守三大派別,每個派別內部也有很多的小宗派。民主黨沒有固定的黨員,它公布的黨員數(shù)只是參與總統(tǒng)候選人選舉投票者的數(shù)量統(tǒng)計。民主黨內部有眾多的派別,大的有“民主黨領袖委員會”、“進步派國會小組”、“民主黨為了美國”、“工會”、“保守派民主黨人”、“自由意志民主黨人”,等等。這些派別圍繞黨內的職務以及各級議會議員和各市區(qū)行政首長候選人的提名而展開競爭。最重要的是4年一次的推舉總統(tǒng)候選人的競爭,它雖然是黨內選舉,但卻是公開化、透明化的競選。一個總統(tǒng)候選人的產生,要經過幾十次的投票。
黨內競爭水平同樣代表了民主制的成熟程度。國際學術界長期以來對日本的“1955年體制”頗有爭議,一些人認為它不是充分的民主制度,而具有威權主義色彩,但也有學者認為它屬于成熟的民主制。1955年,日本的自由黨和民主黨合并為“自民黨”,從此自民黨在議會中一黨獨裁統(tǒng)治長達38年,其他的小黨如社會黨、共產黨等根本不能與它競爭。但這并不說明日本的“1955年體制”導致政治競爭弱化。自民黨實際上是一個黨派聯(lián)合體,黨內宗派的存在是公開的、合法化的。各派系有自己的領導核心、組織機構、政治資金和辦公地點等,儼然一個個的政黨。并且,作為激烈競爭的結果,各派系經常發(fā)生分裂和重組。上個世紀90年代,自民黨有9大派系:“清和政策研究會(森派)”,“平成研究會(津島派)”,“宏池會(丹羽·古賀派)”,“近未來政治研究會(山崎派)”,“志帥會(伊吹派)”,“宏池會(谷垣派)”,“番町政策研究所(高村派)”,“新波(二階派)”,“大勇會(舊河野派)”。這些派系中,大的有三、四十名議員,小的只有三、四名議員,此外還有80多余名議員不屬于任何派系。依靠一系列的選舉規(guī)則和程序,自民黨把這些派別團結在一起,但白熱化的競爭也常把自民黨搞得搖搖欲墜。從另一個角度看,正是這樣公開化、制度化的派別競爭機制使自民黨能夠保持38年的統(tǒng)治地位。假如沒有這個機制,它也許因為腐敗和獨裁而被推翻或自我瓦解。
黨內派別間的公開競爭,同樣有黨際競爭所具有的道德凈化、政治透明化等一系列的功能。日本的“1955年體制”開創(chuàng)了一條不同于多黨制或兩黨制的道路,但它的經驗卻說明“競爭”始終是現(xiàn)代民主制的邏輯,也是衡量現(xiàn)代政治文明發(fā)展程度的標準。
競爭與社會福祉
現(xiàn)代文明的建構邏輯是由競爭而帶來社會福祉。在經濟領域,競爭帶來了企業(yè)成長、技術創(chuàng)新、價廉物美的商品、良好的服務等眾多的社會福祉。同樣,政治領域的自由、平等、正義、道德等福祉,也主要是由競爭所產生的。對于這一點國內知識界目前尚沒有充分認識,甚至存在著不少錯誤的觀念。
“民主”概念有兩個重要的含義:一是用來指代議制民主制度(憲政體制),一是用來指民權民主。就民權民主而言,它常被簡明闡述為“民有、民享、民治”的原則,美國林肯總統(tǒng)在1863年11月19日的葛底斯堡演說中肯定了這三個原則。但此前和此后,對這三個原則均存在著認識分歧,尤其是對“民治”有很多的爭議。西方學者常把馬克思主義看作比自由主義更加激進的民主主義思潮。④這有一定道理。馬克思強調民權民主而反對代議制民主制度,他認為代議制民主制度只體現(xiàn)了資產階級的權利,而真正的自由民主應該體現(xiàn)廣大人民的權利,應該由人民直接當家作主。為了達到這個目標,馬克思設想了“共產主義”。毋庸諱言,激進民主主義帶著明顯的空想成分。但后來的教條主義繼承和發(fā)揮了這種激進主義,導致否定憲政制度而追求直接民主的思想根深蒂固。時至今日,國內不少學者一談“民主”就想起教條主義的“人民民主”口號,總是沿著人民直接管理工廠、國家、直接監(jiān)督政府的思路來考慮問題。
激進主義的認識論根源是用理想中的、沒存在過的東西來作為判斷標準,因此容易陷入歷史迷途。雖說現(xiàn)代政治模式的一大特點是“人民”(姑且理解為與統(tǒng)治者和精英對應的民眾)的力量登上政治舞臺,但這個趨勢并非是通向人民直接治理國家。現(xiàn)代民主制度首先是一個系統(tǒng),而人民盡管數(shù)量龐大,也仍是系統(tǒng)中的元素,而不是整個系統(tǒng)。由于“人民”數(shù)量龐大,都來直接參與治理國家是不可能的。現(xiàn)代政治就像現(xiàn)代經濟一樣,蕓蕓眾生的“人民”主要是產品的消費者、是“上帝”。人民的“上帝”身份體現(xiàn)在選擇優(yōu)質商品、拋棄劣質商品或者對假冒商品提出投訴等方面。人民直接參與國家管理就像每個人親自生產自己所需要的各種電器一樣荒唐。“人民民主”盡管有投票選舉、發(fā)表言論、提出訴求、游行抗議等直接行為,但這些直接行為只有在政治競爭機制下才能有良好效果或現(xiàn)實意義。原蘇聯(lián)政治模式把“人民民主”喊得很高,但它的實踐卻少得可憐。頂多是選拔個別英雄模范人物或優(yōu)秀黨員進入權力高層、傾聽民眾呼聲、聽取民眾批評等,而廣大人民作為優(yōu)質政治產品的消費者的廣泛權利則被剝奪了。
同樣的道理,人民的直接監(jiān)督能力也是有限的,在很多情況下行不通甚至不可能。因為“人民”雖然數(shù)量龐大,而知情能力卻十分有限。“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僅是一句溢美之詞。其實,民眾只能看到他們周圍的東西,很難知道統(tǒng)治者的行為和秘密。村民頂多知道村長的行為,而對于鄉(xiāng)長他們就很少知道了,至于再上面的縣長、市長,他們更是一無所知。不知情怎么監(jiān)督?美國人民的力量加在一起能夠在瞬間摧毀一座城市,但是卻不知道水門事件的發(fā)生和尼克松卷入的真假。對于政治高層的行為,包括腐敗、貪污、以權謀私等,人民往往只能傳播小道消息、散布不滿言論或者發(fā)展到游行示威,等等,卻很難用科學精密的手段去澄清事實、披露真相。由于這樣的能力限制,人民監(jiān)督在多數(shù)情況下不能單靠人民自己來直接實現(xiàn),而是更多地求助于政治系統(tǒng)的競爭機制。在美國,只有民主黨和共和黨才有超越于美國人民之上的偵破、調查、取證能力,它們之間的競爭關系利于真相公布,從而使人民知情。而人民所扮演的最重要的監(jiān)督角色是投票。政治競爭使內幕和丑聞大白天下,人民則用投票的方式做出最后選擇(裁決)。
這就是說,政治透明是一個重要的前提。而“政治透明”不是僅靠政府機構公布財政收支等工作信息、官員公布個人財產就萬事大吉的,它主要靠政治競爭來達到。沒有政治競爭,公布的信息和數(shù)字可能是假的,結果常常是人民被欺騙了。
政治競爭還有另外一個遭到誤解的功能,即,有很多人把民主競爭看作是國家統(tǒng)一和社會穩(wěn)定的威脅,而不能認識到它是現(xiàn)代社會穩(wěn)定和國家鞏固的重要力量。雖說政治領域同經濟領域一樣,由競爭而產生各種社會福祉,但二者的運轉邏輯卻有重要不同:市場經濟的競爭從始至終都是分散的、多元化的和反壟斷的;而憲政政治的競爭卻是從分散化、多元化走向“集中”或中央集權。如前所述,在這個競爭體系的下面是無數(shù)的社會個人(人民),他們組成眾多的公民組織或社會利益團體,這些組織的上面是政黨,政黨上面是國會、行政、司法所組成的國家頂端權力,它們相互制約和監(jiān)督,并按照憲法規(guī)定把最高權力集中于民選的總統(tǒng)。
憲政模式的集權與集權官僚制的集權有根本區(qū)別。它是自下而上地建立在競爭機制上的集權(集中),而集權官僚制則是自上而下建立在抑制、控制競爭的機制上的集權(集中)。在憲政體制的運作過程中,競爭機制吸收、消化或融合了分散化的、多元化的意見和不滿,從而使政治系統(tǒng)獲得了長治久安的穩(wěn)定與和諧;相反,集權官僚制只是把分散化、多元化的宗派斗爭強制性地壓制或控制。它的穩(wěn)定常常是表面和暫時的,屬于“傳統(tǒng)穩(wěn)定”而非“現(xiàn)代穩(wěn)定”,因此總是潛藏著可導致系統(tǒng)崩潰的各種危機。
筆者曾經指出,原蘇聯(lián)政治模式是對集權官僚制的復辟,而且借助現(xiàn)代經濟、現(xiàn)代軍隊、交通、通訊等技術的支持以及把政黨變?yōu)樽陨隙碌目刂葡到y(tǒng),把集權官僚制發(fā)展到極端形態(tài)。⑤馬克思、恩格斯曾經設想無產階級在通過暴力革命奪取政權后先由國家來管理生產,經過這個“過渡”階段后再轉變到共產主義。列寧在十月革命后就是按照這個路子走的。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官僚制自身具有強大的繁殖與再生產能力,“過渡階段”竟然成了走向不斷官僚化的通衢大道。因為內在邏輯和運轉機制均與現(xiàn)代民主制度格格不入,所以從蘇聯(lián)政治模式向現(xiàn)代民主制轉型很難靠小修小補的改革來實現(xiàn)。向現(xiàn)代民主轉型的道路可能是漸進的、曲折的,但它的目標卻只能是革命性的,因為它畢竟是對一個顛倒的制度的再顛倒。
注釋
[美] 路德維希·馮·米塞斯:《官僚體制、反資本主義的心態(tài)》,馮克利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22頁。
轉引自[美]沃濃·路易·帕林頓:《美國思想史》,陳永國,李增,郭乙瑤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2頁。
Maurice Duverger, Political Parties: Their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 1963, pp.203-205.
比如伊曼紐爾·華勒斯坦就持這種觀點。參看他的著作:《自由主義的終結》,郝名瑋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76~77頁。
尹保云:“對‘民主’的三個認識誤區(qū)”,《炎黃春秋》,2012年第8期。
責 編/馬冰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