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國的20世紀可界定為從1911至1976年的作為“漫長的革命”的短20世紀。中國在這個“短20世紀”中表現出兩個獨特性:第一個獨特性集中于這個“短世紀”的開端,即在革命建國過程中的帝國與國家的連續性問題;第二個獨特性集中于這個“短世紀”的終結,即革命與后革命的連續性問題。革命與連續性的問題,凝聚了中國的“短20世紀”的重要秘密。無論是對20世紀中國歷史的解釋,還是對當代中國及其未來的討論,都離不開對這一問題的基本判斷。
關鍵詞 中國 短20世紀 獨特性 連續性
【作者簡介】
汪暉,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導、學術委員會委員。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中國現當代文學等。
主要著作:《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無地彷徨:“五四”及其回聲》、《死火重溫》、《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去政治化的政治》等。
中國的短20世紀:兩個獨特性
20世紀終于落幕了。霍布斯邦站在歐洲的視角內,將這個世紀界定為從1914年世界大戰爆發至1991年蘇東解體為止的、作為“極端的年代”的短20世紀。與他所界定的1789年~1848年的“革命的年代”形成了對比,“極端的年代”充斥著暴力卻并不蘊含類似“雙元革命”(法國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所提供的那種創造性的歷史遺產。與他的看法有所不同,在《去政治化的政治》一書中,筆者將中國的20世紀界定為從1911年至1976年的作為“漫長的革命”的短20世紀——這是一個極端的但同時也是革命的時代。辛亥革命正是這個“漫長的革命”的偉大開端——不僅是中國的短20世紀的開端,而且也可以視為“亞洲的覺醒”的一系列開端性事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事件。將這兩個相互重疊但視角不同的“短20世紀”拼合在一起,我們可以分辨出中國在這個“短世紀”中的兩個獨特性:
第一個獨特性集中于這個“短世紀”的開端,即在革命建國過程中的帝國與國家的連續性問題。20世紀是以亞洲的民族革命和憲政民主為開端的,我們可以將1905年俄國革命、1905年~1907年伊朗革命、1908年~1909年土耳其革命、1911年中國革命視為“亞洲的覺醒”的開端性事件。1911年中國革命在極短的時間內建立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使得這場革命具有真正的開端意義。筆者將1905年俄國革命也放在亞洲革命的序列中,不僅因為它的直接觸發點是爆發在清朝境內的日俄戰爭及俄國的戰敗,而且還因為這場戰爭和革命催化了中國民族革命的進程(正是在這一年,同盟會成立)及共和與改良的大辯論,同時也為伊朗革命和此后的土耳其革命提供了靈感。我們可以將“亞洲的覺醒”與第一次世界大戰作為帝國崩潰的時代:1905年革命失敗了,但幅員廣大、民族復雜的俄羅斯帝國衰相漸露,最終在革命與戰爭的硝煙中崩潰;俄國革命與民族主義力量相伴而行,民族自決的原則在波蘭、烏克蘭等周邊地區獲得勝利,盡管此后各周邊民族以“加盟共和國”的形式加入蘇聯,但1991年的事件顯示了蘇聯構架與民族原則的深刻聯系;1919年,誕生于1867年的奧匈帝國分崩離析,奧、匈各自建立共和國,原來寄居在奧匈帝國框架下的較小民族獲得了民族國家的地位;奧地利社會民主黨設想的那種在帝國范圍內實行革命與變革的民族主義構想(以奧托·鮑威爾為理論代表)徹底失敗了;奧斯曼帝國廣土眾民、橫跨歐亞,它的崛起是促成歐洲海洋探險時代的世界歷史事件,但在一戰的硝煙之中,從稍早的革命中幸存下來的帝國趨于崩潰,新生的土耳其脫離了原有的制度多元主義,轉變為一個構架相對單一、幅員大規模縮小的民族國家。在上述三大帝國的相繼崩潰中,民族主義、憲政改革與復合型帝國的崩潰是同一故事的不同側面。1918年,威爾遜的十四條宣言在民族自決的名義下將民族原則置于王朝帝國的原則之上,民族、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作為帝國的反題支配了整個20世紀的政治邏輯。清帝國的命運初看上去跟其他帝國十分相似:1911年的一場局部起義引發了王朝體系的崩潰,分離與獨立的潮流遍及帝國的內外領域。在理論領域,種族中心論的民族主義在漢族、蒙古、西藏和回部都有回響,革命派的思想領袖之一章太炎更是將清朝與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相比較。①但令人驚異的是:在劇烈的動蕩、分裂的危機和外來的入侵之后,脆弱的共和國卻在帝國原有的地域和人口的規模上維持了國家的統一性。②如何解釋這一復合型帝國與主權國家之間獨特的連續性?
第二個獨特性集中于這個“短世紀”的終結,即革命與后革命的連續性問題。在亞洲的“短20世紀”中,以1917年的俄國革命為標志,民族革命運動不再單一地與資產階級憲政民主相結合,而是和社會革命、和某種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建國運動相結合。十月革命是歐洲戰爭的產物,但其中回蕩著亞洲革命的氣息,因為它延續了1911年革命將民族革命與社會主義性質的經濟綱領和建國構想結合起來的路線——列寧在1912年~1913年率先注意到中國革命的特殊性,即一方面,“社會主義革命……將是受帝國主義壓迫的一切殖民地、一切國家和一切附屬國反對國際帝國主義的戰爭”;③另一方面,為了在落后的農業國家發展資本主義(一種沒有資產階級的資本主義),就必須建立社會主義的國家和社會主義的行動綱領(一種沒有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運動)。④所謂辛亥革命的“社會主義色彩”是指,孫文的建國綱領不僅是一場民族主義的政治革命,而且也是以克服資本主義弊端為宗旨的“社會革命”,是以平均地權及受亨利·喬治理論影響的土地漲價歸公為主要內容的改革計劃。將民族運動與社會主義建國運動及國際革命關聯起來,是1911年中國革命區別于1905年俄國革命、1905年~1907年年伊朗革命、1907年~1909年年土耳其革命的關鍵之處,它預示了20世紀的革命將是與18世紀~19世紀以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為代表的革命模式非常不同的革命。因此,1911年革命是1905年之后革命序列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或者說,不是1905年俄國革命,而是1911年中國革命,才是這個革命的(而不僅僅是作為“極端的年代”的)“短20世紀”的真正開端。短命的辛亥革命為漫長的中國革命吹響了號角。中國革命與俄國革命,以及世界社會主義陣營的確立,改變了19世紀以降由單向的資本主義擴張所創造的世界圖景;因此,離開“革命”的視角,事實上不可能理解19世紀晚期以降整個世界的圖景。然而,伴隨著冷戰的終結,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體系相繼解體,民族原則與市場—民主資本主義體系取得了雙重勝利。在西方,這一過程也被比附于更早時期的帝國解體——民族和人民從專制(蘇聯)帝國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走向新的憲政民主。在蘇東地區,革命與后革命之間的斷裂一目了然。但為什么在霍布斯邦所說的“極端的年代”終結之后,恰恰是中國,不但保持了政治結構、人口構成與國家規模的完整性,而且在社會主義國家體制的基礎上完成或正在完成一種以市場經濟為導向的大轉變?
上述兩個問題中的第一個涉及帝國與民族國家、帝制與共和的關系問題,第二個涉及社會主義國家體制與市場經濟的關系問題。正如在1911年之后的動蕩與分裂的歲月中,人們難以判斷中國的未來一樣,也沒有人預料到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會在政治體制延續的模式下獲得如此高速的經濟增長。就政治結構而言,中國的體制是1949年革命建國的產物;就國家規模和主權關系而言,當代中國的完整性卻可以追溯至清王朝與誕生于1911年革命的新生共和國之間的連續性之上。換句話說,革命與連續性的問題——不可避免地,它也可以表述為連續性中的斷裂問題——凝聚了中國的“短20世紀”的重要秘密。無論是對20世紀中國歷史的解釋,還是對當代中國及其未來的討論,都離不開對這一問題的基本判斷。
革命與連續性的創制
革命與連續性的這種關聯不是歷史的宿命,也不是某種文化原理的必然產物,它們都是在特定的歷史事件中誕生的,是事件的參與者在各種歷史合力制約下的創造物。事件不僅涉及那些有形的人物和故事,思想、價值、習慣和傳統等無形的力量也參與事件的創造,并在事件的爆發中重新組合。也許可以說,沒有革命的爆發就不存在我們在這里所討論的連續性問題,但連續性卻不能看作是革命的自然延伸。1911年武昌起義及隨后在中國南方形成的“松散的跨省革命聯盟”并沒有力量完成全國范圍內的革命建國,1912年2月12日,在南方革命黨人與北方勢力的博弈和談判之后,清帝下詔遜位,革命派、立憲派和北洋集團在“五族共和”的旗幟下形成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妥協,初期的革命建國運動由此展開為一系列曲折、復雜和動蕩的事件。如何估價這一進程?首先對南北妥協及清帝遜位詔書在清朝與民國的主權繼承關系上的影響作出論述的,是日本憲法學家有賀長雄。他在發表于1913年的文章《革命時代統治權轉移之本末》中,將主權問題從革命建國(武昌起義及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轉向南北議和及清帝遜位詔書,提出中華民國的主權系由清帝“禪讓”而來。有賀氏的身份是袁世凱的憲法顧問,他的法理論述有著清晰的政治目標,即為袁世凱擔任民國大總統提供合法性。他后來也直接參與了袁氏帝制復辟的活動。在革命史的敘述中,南北議和、清帝遜位、袁世凱被選為臨時大總統只能是革命不徹底以致失敗的標志。事實上,清帝遜位后,當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的名義施行內政、外交時,孫文明確指出“共和政府不能由清帝委任組織”,⑤其后又在國民黨一大宣言中就革命后“與反革命的專制階級謀妥協”問題做了自我反省。⑥但是,南北議和最終在“五族共和”這一點上達成妥協,可以作為透視與民國的興替關系或“連續性的創制”的一個窗口。由于“主權在民”的最高原則的確立,這一妥協只是主權連續性創制的一個環節。在“短20世紀”的“漫長的革命”中,新的斗爭是圍繞誰是“人民”、如何界定“人民”、誰代表“人民”這一現代革命的中心問題而展開,但上述妥協的結果仍然難以繞過,這是因為在隨后發生的帝制復辟、五四運動、南北戰爭、抗日戰爭、國共博弈,以及圍繞國際承認而展開的內外斗爭中,重建和更新這一連續性而不是否定或拋棄這一連續性,成為不同政治力量隱而不宣的前提。即便在反對袁世凱稱帝的“護國戰爭”中,聲稱“獨立”的各省也并不以分離主義為訴求,而是以重建統一的民國為前提。在世界各大帝國——哈布斯堡、霍亨佐倫、羅曼諾夫、奧斯曼——相繼解體的時刻,中國的各種政治力量——舊的與新的——逐鹿中原的政治目標已然以獲取國家統一為前提。
帝國與國家、北方與南方
霍布斯邦說,如果要為19世紀尋找一個主題的話,那么,這個主題就是民族國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民族國家取代帝國成為20世紀的主要故事,民族主義、人民主權、憲政體制、主權單一性、條約及談判構成了戰后民族主義敘事的主要方面,與之相對立的就是帝國、君主權力、專制政體、多元宗主關系、朝貢及軍事征服。不但在民族主義的敘事中,“走向共和”就是從帝國走向民族國家的政治過程,而且在國際政治領域,主權已經是一個與民族國家規范性相互關聯的領域。在歷史研究領域,國家建設、民族主義、大眾動員、公共領域,沒有一個不是與民族國家這一范疇緊密相關。
但是,本文開頭提及的第一個獨特性,即在革命中誕生的帝國與國家的連續性問題,卻在這個順暢的敘述中留下了一些值得思考的問題。首先,如上文已經論述,在第一次世界后各大帝國在“走向共和”過程中分裂為多個民族國家或加盟共和國不同,辛亥革命在“五族共和”的口號下通過“大妥協”完成了清朝與民國的主權轉讓,主權連續性成為此后國內政治博弈的規范前提。在蘇聯崩潰后,中國是前20世紀農業帝國中唯一一個將這種連續性維持至21世紀的國家。其次,帝國向民族國家的轉化有一系列的歷史前提。就前一方面看,在清代歷史中,帝國建設與國家建設存在著若干重疊,但這些重疊并不能等同于從帝國向國家過渡的自然進程。從清朝入關,到18世紀普遍性的帝國體制的形成,再到19世紀中后期由于西方列強的侵迫和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而發生的一些制度改革,清朝的內外關系持續地發生著變化。劃定邊界,實施邊界內的行政管轄權,核定貿易準入及其規模等通常被視為民族國家標志的現象,在清朝的對外關系——尤其是北方內陸關系——中早已存在,并不斷發展。1884年新疆建省也是這一進程的有機部分,它說明多元權力中心的帝國體制不是僵固不變的,主權單一化的過程也是帝國體制自我鞏固的產物。就后一方面看,現代中國不僅在族群關系、宗教關系和地緣關系上承續了清朝的遺產,并通過主權轉讓使其合法化,而且在其后的制度設計中也保留了諸如民族區域自治這樣的多元體制安排——從革命的視野來看,這些制度安排所體現的社會內容(如土地改革的不同進度及不同方式等等)也正是“必要的妥協”。1997年香港回歸、1999年澳門回歸標志著歐洲殖民主義帝國體制的正式終結,但特別行政區制度卻可以視為某種帝國時代宗主權在民族—國家時代的變體。正如帝國內部的集中化趨勢不能視為民族國家的萌芽而是帝國建設的一部分一樣,民族區域自治不能視為帝國遺產的自然遺存,而是歷史傳統在新的主權原則和民族平等原則下產生的新型創制,即便在百年之后,中國西南、西北的自治區域及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的矛盾和沖突也仍然與這一帝國—國家的復合關系有著歷史的關聯。也正由于此,第三,這些現象表明帝國與國家無法清晰劃定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體。如果清朝與民國的主權連續性標志著中國的獨特性,那么,帝國與民族國家相互滲透的現象卻是普遍的。我們可以在美國、俄國、印度和許多“民族國家”體制及其行為方式中發現“帝國的”要素。在21世紀,曾經被視為19世紀~20世紀資本主義最適合的政治外殼(列寧語)的民族國家越來越捉襟見肘,資本主義世界正在被人們描述為帝國。伴隨著20世紀的落幕,歷史學家們發現從帝國到民族國家的敘述過于單一,兩者之間實際上存在著許多交叉重疊,那些被歸結為帝國的特征不但存在于過去和現在,而且還在歐洲的區域整合進程中顯示著某種新的政治形態。在這個意義上,帝國形態與民族—國家形態本身并不提供褒貶的根據,人們需要根據不同政治體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存在狀態對之進行判斷,即相對單一的族群構成與多族群構成的政治形式本身并不提供政治判斷或道德判斷的根據。判斷政治體的根據是歷史性的和政治的。
在革命爆發的背景下產生的上述連續性是一場錯綜復雜的戲劇的產物。幕前的每一個勢力——南方革命黨人、袁世凱為代表的北方力量(軍人集團、蒙古勢力及不贊成共和的北方省份)、皇室以及立憲派人士——有著各自不同的利益訴求和政治目標,但都認同“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族”(《遜位詔書》)這一前提。即便處于南北戰爭狀態,這一前提本身也從未喪失合法性。如何解釋這一現象?怎樣分析主權連續與革命—反革命的關系?
為了解釋這一問題,需要先看晚清與民國初期以北方與南方、內陸與海洋的分野而展開的兩種中國觀。這兩種中國觀并不單純是地域性的,其中也包括了政治價值:前者是以清朝地域和人口為中心的多民族共同體,晚清立憲派的君主立憲、虛君共和及相對于“內競的”漢族民族主義而言的“外競的”的“大民族主義”,就是這一多民族共同體的政治表達;后者是以傳統明朝地域及其人口為中心的漢人共和國,晚清革命者的排滿革命主張、漢族民族主義(國粹主義)和“主權在民”理論都是這一漢人或以漢人為絕對中心的民族國家的合法性根源。革命黨人的“排滿主張”是一種政治革命的訴求,并不必然或全然等同于“漢人民族主義”,但說其中若隱若現地存在著一種漢人共和國的構想是有大量歷史資料根據的。革命史學歷來以南方、海洋為中心,這與同盟會及其前身興中會、光復會、華興會展開革命活動的中心區域有著密切的關系。1980年代,海外史學界曾發生過革命中心到底在南洋⑦還是在國內——主要是兩湖和浙江⑧——的爭論,但從更為寬廣的視野看,后者不但與海外華人想象的以明代中國版圖為中心的中國完全重疊,而且也與近代史學的“海洋中心論”相互呼應。中國學術界對于晚清洋務運動、工商業發展、沿海城市及新興階級及團體的出現做了大量的研究,若將這些工作與有關革命活動在美洲、日本和南洋的研究綜合起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支持革命活動和革命活動得以展開的南方—沿海的地域脈絡。“海洋中心論”是與資本主義的全球性發展密切相關的。海外華人深受種族歧視之苦,他們對中國的理解與反清復明的訴求相互糾纏,“如果中國的政府是由漢人而非滿人組成,海外華人大規模參與辛亥革命的情形恐怕不會發生”。⑨這一點正好與孫中山等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民族主義思想相互激蕩。在革命之后,革命黨人迅速調整了他們的反滿民族主義主張,明確地以“五族共和”相標榜,但我們也不難在鄒容、陳天華、章太炎、孫中山、汪精衛、朱執信等人的革命思想中找到脫離大清而獨立建立漢人共和國的因子。1911年武昌起義后鄂軍都督府發布的文稿和全國通電,均以漢人居住的“十八省”相號召,以致很容易讓人產生革命等同于依循明朝版圖建立漢人的、獨立的民族國家的錯覺。從實際的政治勢力分布來看,南京臨時政府及參議院的席位也完全為內地省份代表和漢人所占據,這與革命后南方與北方形成兩個政府的格局正好相互對應。
民族自決與“落后的北方”
從1911年革命運動的角度看,或者說從所謂“帶有共和制度要求的完整的民主主義”⑩綱領的角度看,資產階級的共和制和獨立的民族國家是發展資本主義的政治外殼,而阻礙這個外殼形成的原因有多個: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企圖,中國鄉村的保守勢力,以及由清廷及北方軍事集團所代表的“落后的北方”。“落后的北方”是列寧的用語,他針對1912年的南北博弈曾作出如下斷言:“袁世凱的那些黨依靠的則是中國落后的北方”,即“中國最落后地區的官僚、地主和資產者”。他早在1912年就預見了袁世凱帝制自為的可能性,并將這一問題與中國革命面臨的“北方問題”關聯起來。但是,列寧對“落后的北方”的理解完全集中在階級分析、尤其是袁世凱集團所代表的利益群體之上,而忽略了“最落后地區”(即有礙于資本主義發展的地區)的地域、族群、宗教等因素。從列寧后來闡發的有關民族自決權的理論來看,他將民族國家視作資本主義的“常態”,而族群復雜的帝國正是阻礙資本主義發展因而也是必須加以去除的政治外殼。在他的主導下,布爾什維克在民族自決的原則之上支持波蘭、烏克蘭的獨立,正是這一政治判斷的延伸。
然而,為什么列寧在討論中國革命時,不但高度評價孫文的建國綱領,而且也從未提出支持蒙古、西藏或回部地區尋求獨立的訴求,而是將“落后的北方”視為革命的障礙?從方法論的角度說,列寧對民族問題的態度不是“從法權的各種‘一般概念’得出的法律定義中尋找答案”,而是“從對民族運動的歷史經濟研究中去尋找答案”。民族運動的經濟基礎就是“為了使商品生產獲得完全勝利,資產階級必須奪得國內市場,必須使操著同一種語言的人所居住的地域用國家形式統一起來,同時清除阻礙這種語言發展和阻礙把這種語言用文字固定下來的一切障礙”,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建立最能滿足現代資本主義這些要求的民族國家,是一切民族運動的趨勢(趨向)”。正是站在這一立場上,他不但拒絕了奧地利社會民主黨人奧托·鮑威爾的“民族文化自治”的主張,而且也批評羅莎·盧森堡在反對波蘭獨立的口號時提出的一系列論證,他指出盧森堡的主要錯誤在于“忽視了一件最主要的事情:資產階級民主改革早已完成的國家和沒有完成的國家之間的區別”,即在1789年~1871年的歐洲民主革命之后,西歐已經“形成了資產階級國家的體系,而且通常是些單一的國家的體系。因此,現在到西歐社會黨人綱領里去尋找民族自決權,就是不懂得馬克思主義的起碼原則”。而“在東歐和亞洲,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代是在1905年才開始的。俄國、波斯、土耳其和中國的革命,巴爾干的戰爭等,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我們‘東方’所發生的一連串有世界意義的事變。只有瞎子才不能從這一串事變中看出一系列資產階級民主民族平動的興起,看出建立民族獨立的和單一民族的國家的趨向。正是因為而且僅僅是因為俄國及其鄰邦處在這樣一個時代,所以我們需要在我們的綱領上提出民族自決權這一條”。因此,對于列寧而言,民族原則不是絕對的,是否支持民族自決取決于獨立與分離是否有利于落后地區的資本主義發展,同時還取決于特定國家的地緣政治處境。例如,奧地利的“匈牙利人、捷克人恰恰不是趨向于脫離奧地利,而是趨向于保持奧地利的完整,其目的正是為了保持民族獨立,以免完全被那些更殘暴更強悍的鄰國破壞掉!由于這種特殊情況,奧地利便形成兩個中心的(二元的)國家,而現在又變成三個中心的(三元的:德意志人、匈牙利人、斯拉夫人)國家”。與此相反,俄國的“異族人”在人口上占據多數(約占總人口的57%),且大多居于邊疆地區;他們所受的壓迫比他們在各鄰國(列寧特別指出“并且不是在歐洲各國”)所受的要厲害得多;“異族”邊疆地區的資本主義發展程度和一般文化水平,往往高于國家的中部地區。“最后,正是在臨近的亞洲各國我們看到了資產階級革命和民族運動已經發展起來,并且部分地蔓延到住在俄國境內的那些同血統的民族中去了。”
根據上述分析,我們可以推斷出列寧在中國邊疆區域問題上的基本立場:第一,與奧地利的匈牙利人、捷克人的處境相似,中國邊疆區域尋求獨立的運動很可能使其陷入“更殘暴更強悍的鄰國”——從甲午戰爭到“三國還遼”,從聯手鎮壓義和團運動到日俄戰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俄羅斯、日本以及英、法等歐洲列強對中國的瓜分、支配和覬覦——的支配;第二,不但中國的“中部地區”的“資本主義發展程度和一般文化水平”高于邊疆地區,而且“資產階級革命和民族運動已經發展起來了”,從而保留中國的完整更有利于革命運動的發展(從而也有利于資本主義的發展)。正是在這個角度上,列寧將袁世凱及與之結盟的北方地區稱之為“落后的北方”,亦即有待克服和解決的作為革命障礙的北方。他未能深入分析何以中國的激進革命派不得不做出背離其革命宗旨的妥協,也很可能與他的上述政治—理論的視野有關。“落后的北方”迫使南方的革命黨人做出妥協,但這也恰好說明:中國革命并未采用分離的方式尋求資本主義發展,“北方問題”是中國革命和中國資本主義發展中的“北方問題”。離開上述歷史脈絡,清朝與民國的主權連續性問題是難以解釋的。
所謂“北方問題”中的“北方”不僅包括東北、蒙古及北洋勢力控制下的華北地區,而且也包括與這些區域關系密切的西北地區和地處西南的西藏地區,“五族共和”概念中涉及的四大族群及其活動區域都在其中。即便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蒙、藏等地區的土地改革進程也遠較其他地區緩慢,這也意味著“北方問題”與革命進程中的“妥協”的關系是長期的。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即在《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以及《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中提及“五族共和”的觀念:“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此為民族之統一。”與他的早期民族觀相比,“五族共和”的提法不再將共和限制于明朝版圖內的漢人共和國,而是將清朝大一統帝國作為“走向共和”的多樣性的廣闊空間,從后一方面說,孫文接過了立憲派的中國觀,但同時以“共和”作為政治性替代。正如村田雄二郎、楊昂、常安等人所論,“五族共和”觀念的淵源要早得多,它本身就“是清末以來立憲派、革命派在民族觀論爭上幾經交鋒、對話后所達致的產物”。康有為、梁啟超、嚴復、楊度等人以不同的方式為此做了前導,但他們是以“五族君憲”作為中國統一的前提的,君主制始終是五族統一的前提。因此,在1911年革命前,“五族君憲”與排滿革命的漢民族主義處于對立兩極。辛亥革命后,共和變成了新的共識,孫文也以“五族共和”相號召,但除了上述的文獻外,如同村田雄二郎所指出,“只有在蒙藏回各族和八旗代表前時,他(指孫文——作者注)才觸及到五族共和”。而在其對立面,由于王朝的衰落,君主制度無法維持,革命前主張“五族君憲”的立憲派認識開始轉向,即從“五族君憲”轉向“五族共和”。這一轉變為現代平等政治奠定了基礎,也由此產生了如何通過法律、制度和實踐在保守的宗教—政治傳統(如西藏宗教社會的政治經濟體制)與激進的階級政治之間保持平衡和張力的挑戰。
民國建立后,南北問題也并沒有因為“五族共和”觀念的產生和流行而消失。與革命風潮中建立漢人共和國的訴求相呼應,庫倫率先獨立,西藏接續其后發布驅漢令;在南北議和期間,蒙古王公對于“南中士論,多挾持共和之說,以相脅迫”極為疑慮,他們強調庫倫獨立“非叛大皇帝,亦非深認識共和之意義為何物也,實以改為民主之訛傳,恐失其統于一尊之效”,其語調與革命前康有為、梁啟超、楊度等人的說法桴鼓相應。楊昂等人的論述清楚地顯示:蒙古勢力認同“五族君憲”而不認同“五族共和”,因為政體的轉變將最終涉及蒙古體制及王公利益。這是平等政治與傳統政治之間的博弈。在給南方和談代表伍廷芳的信中,蒙古王公強調滿、蒙、藏、回“其人民習慣,只知有君主,不知何所謂共和,更深懼諸君子少數專制之共和”,他們追問道:“諸君子所主張之共和將僅以十八行省組織之乎?抑將合滿、蒙、藏、回共組織之乎?”因此,在廣闊的北方地帶,君主制與共和制的斗爭并未達成共識,“五族君憲”也并未隨即修改為“五族共和”。正由于此,如果沒有一種汲取了各方意見的“大妥協”以形成主權轉讓,“將不參與革命不贊成共和之地方暨諸外藩仍包于民國領土內”,作為清朝發祥地的東三省、未贊成或宣言獨立的直魯晉豫四省,更不用說內外蒙古十盟、察哈爾、烏梁海、哈薩克部落等諸藩,“只知對于清帝有服從之義務,不解民主共和為何物”,它們是否成為“民國之一部”都是大成問題的。在南北議和過程中,圍繞國民會議的籌備,各省代表也是由南北雙方分別發電召集的,其中蘇、皖、贛、鄂、湘、晉、陜、浙、閩、粵、桂、川、滇、黔由南京臨時政府負責,而直、魯、豫、甘、新、東三省由清廷負責,蒙古、西藏由兩政府發電召集。為了爭取在北京召開國民會議,袁世凱的理由之一便是蒙、回各屬代表不愿南下上海。清帝遜位詔書雖然在國體問題上與孫文《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言書》及《臨時約法》的修辭保持了一致(“將統治權歸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總期人民安堵,海內刈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但遜位轉讓的形式和“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軍民協商統一辦法”的政治安排,顯然包含了對北方勢力進行安撫的意思。沒有這個并不穩定的妥協和奠定了主權連續性的讓渡形式,以及此后各種鞏固這一主權連續性的革命和國家建設的過程,今天被稱之為中亞(Central Asia)、中歐亞(Central Eurasia)、內亞(Inner Asia)或內歐亞(Inner Eurasia)的廣袤地域(西起伏爾加河,東至興安嶺)及喜馬拉雅高原的格局很可能有所不同。
蒙古、回部、西藏與中原地區的關系可以追溯至久遠的年代,但對于近代中國的構成而言,我們需要在兩個政治共同體之間的關系中解釋這一革命與連續的關系。從亞洲內陸的角度說,中國革命中的這一妥協尤其與17世紀以降清代歷史發展有著緊密的聯系。1980年代以降,許多學者致力于將內亞洲看作是歐亞大陸歷史的一個重要單位,而不只是其他文明中心的邊緣區域。在他們看來,從5世紀至15世紀的一千年中,內亞洲民族是歐亞大陸變動的驅動器,而在13世紀~14世紀達到頂峰的蒙古帝國是世界歷史上最大的陸地帝國;但在15世紀之后,由于貿易路線的轉變、其他的農業帝國(莫斯科公國、奧斯曼土耳其、莫臥爾印度、沙法維波斯和明、清兩朝)的崛起及其技術和軍事優勢,再加上宗教的影響,作為世界歷史中的一個重要因素的蒙古及草原游牧文化最終“在清代統治下由合作或征服的手段而結束。最后的局面是蒙古準噶爾部族厄魯特部,最后一個試圖重續蒙古統一、壯大和輝煌的民族,在兩個大帝國的建立者——沙皇俄國和清代中國,其時分割草原的兩個勢力——之間被排擠失敗”。“一個強大、獨立的蒙古游牧政權在草原的消滅,是一個世界歷史性的事件。草原地區的切分意味著一個流動、自由往來、征戰和邊界變動的時代的結束,同時也意味著蒙古人的分裂、分散和消滅——他們現在散布于從伏爾加河到中國北部的廣大地區,是在歐亞大陸發生的最廣的非自愿人群散布之一。”歷史學家也比較了清代在處理海洋事務與內陸事務方面的差別,認為它的內亞政策相對成功;在17世紀~18世紀,清俄關系具備19世紀歐洲的國際法律和外交模式的特征,這也為清朝在處理清俄邊界內的蒙古及其他民族的事務提供了前提。17世紀以降,蒙古的法律、經濟、軍事和其他因素一方面影響了清代社會的內部構成(如旗制),另一方面又通過與滿人的關系而日漸融入關內的農耕文明。伴隨著19世紀海洋力量及工商業、城市在中國沿海地區的發展,一種新的生產方式上的對峙再次變得強烈起來。因此,列寧從資本主義發展的趨勢的角度,將這一區域概括為“落后的北方”;而孫文則從17世紀以降“中國”的整合趨勢著眼,逐漸放棄其“五族共和”理念,轉向新的單一的“中華民族”。1920年,孫文在上海中國國民黨本部會議上發表講話,批評“五族共和”這一名詞“很不切當。我們國內何止五族呢?我的意思,應該把我們中國所有各民族融成一個中華民族(如美國,本是歐洲許多民族合起來的,現在卻只成了美國一個民族,為世界上最有光榮的民族);并且要把中華民族造成很文明的民族,然后民族主義乃為完了”。盡管如此,從1912年的“五族共和”論,到1949年之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框架內建立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中華民族”這一概念內部仍然包含了上述南北關系的痕跡。
三種政治整合:議會多黨制、行政集權與革命建國
晚清新政推動的“地方自治”為民初各省的離心傾向提供了政治條件,中央政府的軍事和財政極為困難,無法統一調度全國軍隊,也無法迫使各省向中央交納稅收;革命導致了舊官僚體制的失效,邊疆分離運動和國際形勢險惡,都直接地影響了憲政建設。辛亥革命后形成的短暫妥協幾乎同時就成為新一輪政治分裂、軍事沖突和地方分離運動的起點。北洋政府憑借手中軍政權力而冀望中央集權,南方及占據議會多數的同盟會—國民黨則試圖將權力集中于議會。1912年,在選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后,南京方面單方面制定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以限制總統權力為特點,1913年在國民黨支配議會的情況下更形成了“超級議會制”的《天壇憲法草案》。與此相對應,在宋教仁被刺及隨后發生的“二次革命”之后,袁世凱于1914年另行組織的特別制憲會議通過了為袁世凱量身打造的《中華民國約法》。在這一“超級總統制”憲法框架下,議會降格為一個咨詢機構。由此,1915年的復辟已經很迫近了。
如果我們將“政治整合”置于歷史圖景的中心,我們很快就會發現1912年前后出現了兩種對立的政治整合的模式。第一種是以新型的“公開政黨”和議會政治為核心的憲政民主。1912年3月,宋教仁等在南京召集同盟會各省會員大會,提出以“公開政黨”的形式擴大組織、參與國會競選并爭取組閣,其政綱包括完成行政統一、促進地方自治、實行種族同化、采用國家社會政策、普及義務教育、主張男女平權、厲行征兵制度、整理財政、厘定稅制、力謀國際平等、注意移民墾殖事業等各方面。從1912年南北和談至1913年宋教仁3月20日在上海車站遇刺,以國會選舉為中軸,全國范圍內各種政黨紛紛涌現,政黨政治成為一時風潮。但宋案之后,“二次革命”失敗,以議會—政黨作為整合機制的民主浪潮宣告終結。議會—政黨作為政治整合的機制是歐洲民主的主要形態(與美國總統制有所區別),它將行政作為受命執行的、非政治性的官僚機構,而拒絕承認其具備政治整合的功能。
在這一以議會—政黨為中心的政治整合方案的對立面,是將行政權置于中心的政治整合方案。1912年元旦,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就曾這樣描述“臨時政府之責”:“國民以為于內無統一之機關,于外無對待之主體,建設之事,更不容緩,于是以組織臨時政府之責相屬。”由于社會意志異見紛呈,利益多元,作為政治整合者的行政權力是維系政治統一并有效行政的力量。在除舊布新的時代,政府及其行政更是獲取內外承認的政治機構,而不只是議會—政黨體制條件下的官僚行政體系。但是,由于革命之后,行政權力為袁世凱所代表的北方勢力所奪取,同盟會—國民黨人轉向了議會政治,并試圖通過憲法形式否定行政權力的政治整合功能,進而將其貶低為官僚制的執行機構。在這一復雜的政治局勢下,對于議會政治持懷疑態度的早期立憲派在“主權在國”的名義下將早期的國家主義主張轉化為行政整合的政治理論,一方面強調行政權力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以“國”的概念限制可能的君權擴張。在晚清時期,康有為、梁啟超倡導國家學說(尤其是源于德國國家主義的國家有機體學說),目的是為限制君權的君主立憲提供憲法根據。因此,晚清國家主義學說的對立面首先是君主權力,其次才是革命。但在1911年革命之后,尤其在1912年清帝遜位之后,立憲派重提“主權在國”的目的卻是抗衡急速擴張的議會權力。康有為質疑紛爭的議會能否代表國民全體以委托政府履行其意志,暗示政府本身應該具備整合國民意志以達成有效行政的能力,從而在理論上加強了行政權力的政治整合職能。
這兩種對立的政治主張體現了有關國家的不同概念。將議會—政黨視為國民代表,即政治意志的發出者,也就等同于將行政權視為一種非政治的(非代表性的)工具性權力,即純粹官僚制的、形式上最合理的權威類型。這與韋伯以來將行政權力界定為一種非政治性的工具的理論一脈相承,代表了近代自由主義的主要政治觀點。與此不同,康、梁希望在“主權在國”的名義下加強行政權力,他們所設想的行政權力顯然不同于官僚制意義上的國家。康有為的“主權在國”是“主權在民”理論的一種變體,它意味著“國”有可能體現“國民全體”的意志,從而作為“國”的代表的行政權力不是非政治的官僚體制,而是一種政治性權力——一種社會意志的整合者。因此,“主權在國”與其說是一種關于主權的理論,不如說是一種關于政治整合的政治理論。由于缺乏有關行政權與政治整合關系的系統的理論支持,這一政治理論直接地訴諸于主權概念。如果將1913年的爭論置于總統與議會的對立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兩者的區別:前者將主權從君主移向國家,而后者將公共行政作為政治整合者(public administration as political integrator)——康有為反復致意的是關于總統與總理的系列規定,同時希望用國教作為政治整合的精神來源,其基本的思路是通過有效的行政力量整合中央與地方、南方與北方以及各不相同的利益訴求。如果將“主權在國”的主張與圍繞土地改革的爭論聯系起來,我們也可以找到民初“政治整合”的另一面向,即土地所有權與國家的關系。康有為反對聯省自治或聯邦制的政治構想,而比較贊同以鄉為單位的基層社會自治。“主權在國”論綜合了基層自治、土地的集體占有與大一統國家的構想。在這一以行政權力為中心的國家理論中,公共行政是一種政治整合的機制,而不只是官僚制的、形式主義的、非政治的執行機器。
將行政權力(在國家的名義下)視為政治整合者的觀點產生于一種分裂性的格局之中。“政治整合”是一個政治過程,即將分化的社會力量、社會利益和訴求納入行政的有機運作之中。在民初的語境中,議會與行政的矛盾同時也是南方力量與北方力量的矛盾、軍事力量與政治力量的矛盾、舊政權的剩余勢力與革命勢力的矛盾,從而具有難以通過形式化的程序達成化解的特征。清帝遜位詔書可以說在最大程度上提供了某種法理的連貫性,但其遺留的問題卻是無法通過一紙詔書解決的。袁世凱當政后,反復以“統一”相號召,除了在對外關系和邊疆地區起到一點作用外,無論對于南方革命勢力,還是對于北方軍人集團,都沒有構成真正的整合。中央與地方的拉鋸關系依舊,更不用說廣大的農村與兩者的主權聲稱毫不發生關系。在這一語境中,如何進行政治整合,以什么力量作為政治整合的基礎,卻是難以回避的課題。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康、梁等人希望公共行政不僅是形式的、官僚制的,而且是政治的,即通過整合體現國民全體意志的存在。由于行政權力的象征性人物是政府首腦(總統或總理),“主權在國論”貌似一種取消了君主的君主論,在缺乏制衡的條件下,自由主義者有理由擔心其轉向人格性專制的可能(袁世凱稱帝就是一個現成的例證),而民主主義者也有理由擔心在這一原則下“主權在民”的精神名存實亡。除了寄望于個別強人之外,國家主義者的主要錯誤在于不理解“政治整合”不可能通過由上至下的權力單向地完成,如果沒有由下至上的參與和承認,也談不上什么“政治整合”。在1913年之后的語境中,由于缺乏真正的社會動員,同時存在著南北的政治性對立,行政權力不可能承擔政治整合的重任。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說,這一理論的衰落是十分自然的。
“現代君主”不可能是“國”或“行政權力”本身,而是力圖掌握國家權力同時整合社會意志和訴求的政黨。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這個政黨并不是第一種政治整合的模式,即由宋教仁所代表的歐美政黨—議會制,而是一種新型的力量。在革命、妥協、議會斗爭、超級總統制和復辟等一系列戲劇之后,不是19世紀的政黨,而是20世紀的同樣叫做政黨的政治發明,不但占據了主要的政治舞臺,而且也極大地改變了官僚制國家的性質。這一特殊的政黨類型偶爾也會三心二意地參與議會斗爭,但更加注重直接的社會動員,以對抗性政治的方式推進政治整合。對于這個政治組織而言,“領導權”(hegemony)或文化霸權與人民意志的形成互為表里,而“革命”就是其合法性來源。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有一個關于辛亥革命的著名論斷:“國民革命需要一個大的農村變動。辛亥革命沒有這個變動,所以失敗了。”這是從新的革命運動的角度做出的總結,但也清楚地揭示了“主權在國論”在政治上失敗的基礎性原因。在毛澤東發表這一論斷的時刻,由新型政黨領導的運動正在通過由下而上的運動進行政治整合。在“主權在民”原則普遍化的語境中,不是康、梁寄望的“國”,而是對他們而言非常陌生和恐懼的革命運動(正是康有為所謂“農夫革命”+“士夫革命”),正在推進整合——不是國家的行政整合,而是通過社會動員徹底重組國家本身。因此,運動中的政黨是在特定的政治認同條件下形成政治整合的有組織力量——它不再是民初議會—政黨制條件下的政黨,而是一種通過整合社會意志直接掌握政治權力的政治集團——國民黨的改組和共產黨的出現都因應著這一真正的政治變動,它們的分化和對抗是在新一輪歷史博弈中展開的。在北伐戰爭的時代,黨是社會動員的組織者、參與者和政治整合者,也正是通過這種政治整合職能而獲得了掌握國家權力的條件;但在其后的政治發展中,國民黨放棄了社會運動,而轉向具有較高官僚制特征的黨—國體制,而共產黨卻堅持將黨、國家(如邊區政府)與以土地改革為基礎的大規模社會動員結合起來。
在這個政治組織的用語中,無論是國民,還是農民,或者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都不是中性的描述性概念,而是新的政治范疇——在國民革命中,革命的對立面是北洋軍閥和被界定為“舊勢力”或“封建勢力”的城鄉精英力量,而在國共對立的政治語境下,農民革命和其他被壓迫階級的解放運動則將對立面設定為從革命中蛻變出去的中國官僚階級及其代表的封建的、官僚買辦的勢力。在著名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1926年3月)中,毛澤東以區分敵人與朋友的方式,將中國社會區分為附屬于帝國主義的地主階級和買辦階級,代表城鄉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的中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以自耕農、手工業者、小知識階層為主題的小資產階級,以半自耕農、貧農、小手工業者、店員、小販為主體的半無產階級,以及現代工業無產階級及數量不小的游民無產者。地主階級、買辦階級及軍閥、官僚等依附于帝國主義的勢力“是我們的敵人”,工業無產階級“是我們革命的領導力量”,半無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是我們最接近的朋友”。在這里,反復出現的“我們”其實才是最關鍵的概念,沒有這一“我們”,就不存在敵人、朋友、甚至革命的領導者。這個“我們”就是革命的政黨。毛澤東對于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不是靜態的社會分層,而是從革命政黨推進的運動的角度展開的戰略分析,其中每一個范疇都是政治性的,即以政治整合為目的的政治范疇。例如,在實際的動員中,農民、工人、城市小資產階級等術語也被用于描述實際生活中的種田者、打工者或做買賣的人,但這些概念就像群眾、統一戰線一樣,從一開始就是政治動員的范疇。中國革命中的“人民”的概念就建立在這些政治范疇之上,或者說,是通過對這些政治范疇的整合而產生的。革命政黨及其領導下的各級政府奉行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組織路線,一面擴大統一戰線(政治整合),一面鞏固政黨及革命政府的領導權。通過武裝斗爭和土地改革,落實早期革命提出的“平均地權”的要求——所有這些都可以視為這一政治組織進行“政治整合”的方法和策略。革命政黨的主要功能是通過不同形式的動員和斗爭,創造“人民”及其革命和戰爭(“人民戰爭”)——“人民”不是普通的工人、農民或其他勞動者的簡單集合,而是一個包含了敵—友關系的政治范疇;政黨建設、工人組織、農民動員、土地改革、軍事斗爭、創建根據地等實踐,就是在這一敵—我—友的運動中將工人、農民、學生、青年、婦女等等重構為人民的過程。
政治化是整個時代的特征。事實上,無論是1920年改組后的國民黨還是1921年誕生的共產黨,它們都遵循了以黨治國的方針,在不同層次直接介入國家行政,從而使得公共行政不再遵循一般官僚制的邏輯,其組織結構深深地滲入各個社會細胞之中。國共兩黨競爭的后果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政治整合的不同深度。但無論如何,將“政治整合”納入公共行政,盡管層次各有不同,卻是這兩個政治組織的共同特點。在這里,政黨成為國家與人民(社會)之間的中介——它既是人民的代表,又是國家行政的主導者。通過黨—國互動,尤其是政黨直接介入行政,國家也成為一種進行政治整合的公共行政,由此產生了一種新的國家類型,即區別于議會多黨制+官僚行政體制的黨—國體制。我們也許可以說由這一政黨體制主導的國家即兼有政治整合與公共行政兩重職能的“作為政治整合機制的公共行政體系”。
由于“漫長的革命”及其因應不同歷史形勢的革命戰略,政黨、國家的社會整合能力達到了任何其他官僚制國家難以企及的程度。它的動員力和整合功能是在對抗性斗爭(民族戰爭與階級斗爭)的框架中展開的,是“民主專政”兩重性的合體——“民主”是指它具有廣闊的政治整合能力和代表性,“專政”是指這一政治整合是排斥性的和暴力的。如果將這個獨特的政治過程置于“主權連續性”的命題之下,就會發現,在中國革命和建國過程中產生的“主權連續性”是伴隨著新的政治主體的誕生、伴隨著這個政治主體的整合能力的增強和擴張才得以更新和完成的,它并不像北洋政府那樣主要依賴國際承認來確認其主權連續性——在國際領域,國家間關系并不是在一般規范性的國際承認關系中發生的,而是在國際斗爭和統一戰線的政治性展開中形成的。即便相對于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作為中國革命的后果的社會主義國家制度的政治的(非官僚制的)特征也是最為突出的。如果要回答為什么在“極端的年代”終結之后,中國的政治體制仍然保持著某種穩定性,恐怕難以脫離這一獨特的現代政治遺產來加以解釋。這并不是說這一政治體制擺脫了官僚制,事實上一旦政黨從運動的形態向與國家結合的形態轉化,不同程度的官僚化都是不可避免的。在市場化和法制化的時代,這一組織體系逐漸蛻變為或趨向于依法行政的官僚制體系,其政治整合機制漸趨衰落。筆者在《去政治化的政治》一書中將這一過程表述為從黨國向國黨的轉變。為了遏制整合型國家對公民權利的壓制(事實上,人們真正抗議的是向官僚制國家過渡時期的整合型國家,1957年和1960年代的運動都可以作如是觀,但主流的觀點卻誤將整合型國家的官僚化趨勢誤讀為革命時代形成的社會—政治整合及其政治形式本身),人們倡導擴大公民與國家之間的距離,實際上也就是希望國家從整合型國家向官僚法制國轉變,但伴隨政治整合機制的衰落,公共行政的代表性危機也就到來了,以致重新出現了對于群眾路線或公共參與的訴求。在上述矛盾的訴求中,隱含著一種雙重現象:一方面,在世界范圍內,政治自由和法制的口號未能挽救代議政治的代表性危機,但另一方面,伴隨著公共行政從政治整合者轉變為非政治的官僚體系,黨—國體系的代表性斷裂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這是一個需要進行專門探討的復雜問題,這里只是扼要地提及,以說明一個論點,即無論就“人民主權”的深化,還是就主權連續性的完成而言,離開一種區別于19世紀議會—政黨模式的新型政治組織及其對社會與國家的雙重塑造,我們實際上無法認識究竟是怎樣的力量和精神資源完成了“短20世紀”中國的“政治整合”。一旦“人民主權”的正當性被確立,以革命的形態來完成這一政治整合就具有了某種不可逆轉的趨勢,而在這一“革命的形態”中,我們需要尤其注意兩個方面,即從“五四”直至六十年代的持續不斷的激烈的“文化革命”,以及從北伐戰爭開始至革命根據地建立,從抗日戰爭至解放戰爭的“人民戰爭”的展開——“人民戰爭”不是一般的軍事斗爭,而是與土地改革及農民階級的重新鍛造相伴隨的革命過程。筆者將在后續論文中處理20世紀中國的“文化”與“戰爭”這兩個課題。
(本文根據為章永樂著《舊邦新造1911~1917》所寫序文改寫)
注釋
章太炎:“正仇滿論”,《辛亥革命前十年之時論選》(第一卷),北京:三聯書店,1963年,第98頁。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1948年,聯合國發布普遍人權宣言,聲稱“每一個人都有權成為國民”(everyone has the right to a nationality),標志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終結同樣是民族原則的勝利。在一波又一波民族解放運動的沖擊下,海洋帝國體系的逐漸瓦解,英、法、荷、比、日的殖民帝國體系相繼接替,1997年香港、1999年澳門回歸中國標志著這一舊式殖民體系的終結。但是,香港特別行政區、澳門特別行政區的設立,似乎又為中國找到了另一種帝國與國家的連續性的例證。
《列寧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37頁。
有關列寧對辛亥革命的這一“發現”,請參見筆者在“亞洲想象的政治”一文中的相關討論,載汪暉:《去政治化的政治》,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
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中華民國資料叢稿·大事記》(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 1973年,第53頁。
《孫中山全集》(第九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4頁。
顏清湟教授在他的著作中曾提出“(一)南洋華人社會是1908年與1911年革命活動的中心。(二)南洋華人社會成為革命逃亡者的集結地。(三)南洋華人捐助革命所需的財物”,以映證孫中山“華僑為革命之母”的說法。由于忽略此前的日本東京、同時期的美洲和國內的湖北,這個說法略顯夸張,但大體上還是反映出革命的南方和海洋格調——在武昌起義之前,1907年~1908年間的大部分起義都是經由河內、新加坡和香港組織的。顏清湟:“辛亥革命與南洋華人”,《辛亥革命與南洋華人研討會論文集》,臺北:國立政治大學國際關系研究中心,1986年, 第410頁。
1970~1980年代,美國修正學派——也即當年的新左派——的學者提出革命的中心不在海外而在中國的觀點,如Joseph W. Esherick對兩湖地區(湖南、湖北)的改良與革命的研究、Mary B. Rankin和Edward J. M. Rhoads對上海和浙江的激進革命者的研究。這些研究與中國大陸的辛亥革命研究有著呼應關系。
顏清湟:“辛亥革命與南洋華人”,《辛亥革命與南洋華人研討會論文集》,臺北:國立政治大學國際關系研究中心,1986年,第417頁。
《列寧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27頁。
《列寧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29頁。
~列寧:“論民族自決權”,《列寧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07~508、508、517~518、519、519~520頁。
孫中山:“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言書”,《孫中山全集》(第二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頁。
常安:“清末民初憲政世界中的‘五族共和’”,《北大法律評論》,2010年第2期。
村田雄二郎:“孫中山與辛亥革命時期的‘五族共和’論”,《廣東社會科學》,2004年5期。
故宮檔案館編:“蒙古起義清方檔案·宣統三年十一月初七日蒙古代表及那彥圖等致內閣袁世凱函”,載《辛亥革命資料叢刊》(第七冊),第298~299頁。
“蒙古王公致伍廷芳函”,載渤海壽臣:《辛亥革命始末記》,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一編第四十二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第901~905頁。
[日]有賀長雄:“革命時期統治權轉移之本末”,《法學會雜志》,一卷八號,1913年10月。
引自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帝遜位詔書》原件影印版。
[美]司徒琳:“世界史及清初中國的內亞因素——美國學術界的一些觀點和問題”,范威譯,《滿學研究》(第五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
Peter C. Pedue, \"Boundaries, maps, and Movement: Chinese, Russian, and Mongolian Empires in Early Modern Central Eurasia\",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20.2 ( June 1998): 263.
Mark Mancall, Russia and China: Their Diplomatic Relations to 1728,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267-273.
孫中山:“在上海中國國民黨本部會議的演說”(1920年11月4日),《孫中山全集》(第五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94頁。
關于“超級議會制”與“超級總統制”的論述,見章永樂:《舊邦新造 1911~1917》,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0~166頁。
孫中山:“臨時大總統宣言書”,《孫中山全集》(第一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頁。
與此相對照,公共選擇理論將經濟自由主義有關經濟人的預設(即尋求利益最大化)運用于政治領域,視行政權力為在信息不對稱的遮掩下犧牲納稅人利益的個人自私和尋租的領域。我們在當代對于公權力腐敗的批判話語中時時可以看到這種公共選擇理論的影子。在這兩種歷史視野中,行政權力都是被限制的對象,通常帶有負面的意義。
關于康有為提出“主權在國”主張的研究,參見章永樂:《舊邦新造 1911~1917》,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82~109頁。
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17頁。
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 第3~9頁。
關于公民與國家關系的討論,可以參見查爾斯·泰勒的文章“公民與國家之間的距離”及筆者為《文化與公共性》一書所寫的導言,載汪暉,陳燕谷:《文化與公共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199~220頁。
責 編/鄭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