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義桅,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導,中歐學術連線主任。
研究方向:中國外交、歐洲一體化與中歐關系、公共外交、國際關系理論。
主要著作:《海殤:歐洲文明沉思錄》、《全球視野下的中歐關系》、《超越均勢:全球治理與大國合作》、《戰魂:從歷史透視未來戰爭》等。
摘要 歐債危機及其折射的歐洲文明危機,中華文明走向海洋所面臨的一系列挑戰,敦促我們去反思、改造我們的歐洲文明觀及其背后的中華文明觀乃至人類文明觀。中國崛起為世界領導型國家,不能停留在學習、追趕層面,滿足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實用主義邏輯,必須通過自身文明轉型推動人類文明轉型。作為人類惟獨沒有間斷且世俗化的文明形態,中歐文明是全球治理的希望。作者因而呼吁中歐攜手開創人類文明新范式,實現文明的永續發展和東西方大融合。
關鍵詞 歐洲文明 中華文明 文明代差 歐債危機 人類文明新范式
歐債危機爆發已經三年多了,國人的歐洲觀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圍繞中國要不要“救歐洲”的討論就已折射出這種變化。許多人因為歐債看不起歐盟,因為歐盟看不起歐洲,因為歐洲看不起歐洲文明。這種現象危害甚大。在中國學界和傳媒界,歐洲研究成為歐盟研究、甚至歐債研究的代名詞。必須盡早改變這些不正常現象,根本是回到歐洲文明研究中來。
中國的歐洲觀往往是其中國觀的某種折射,而這又受到美國觀的影響;相應的,中國的歐洲文明觀,其實也是中華文明觀的某種折射。歐洲文明,尤其是現代文明,是與“西學東漸”到中國的知識體系、價值體系聯系在一起的,已經內嵌到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進程中。因此,改造我們的歐洲文明觀,也就是重塑我們的中華文明觀、人類文明觀的過程。
歐債危機為何也是歐洲文明危機
始于2009年10月的希臘債務危機,先后使愛爾蘭和葡萄牙提出了紓困的要求,也讓西班牙和意大利瀕臨危機的邊緣。無怪乎國際社會對歐元能否繼續生存、歐盟會不會解體憂心忡忡。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警告,歐盟將面臨“失落的十年”的風險。這一債務危機是歐盟有史以來面臨的最大的挑戰。
德國總理默克爾在2011年10月的聯邦議會演講中毫不掩飾地指出:
沒有人相信歐洲肯定能享有另一個五十年的和平與繁榮。如果歐元失敗,歐洲也將失敗。這決不能發生。我們身上承載著歷史的使命,我們必須動用可以動用的一切審慎辦法,捍衛歐洲的統一進程。五十多年前,在經歷了千百年的仇恨和流血之后,我們的先輩開創了歐洲統一的進程。如果我們失敗,沒有人能預見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①
葡萄牙(Portugal)、愛爾蘭(Ireland)、意大利(Italy)、希臘(Greece)、西班牙(Spain),組成了所謂“笨豬五國”(PIIGS)。這些國家歷史悠久,“先發劣勢”作祟導致如今的困境。先進的生產方式帶來先進的生活方式,但當全球生產方式大調整后,這些國家的生活方式就不再那么先進,反而拖累了經濟發展。
是什么原因導致以希臘為代表的“笨豬國家”拖累歐元區經濟、沖擊歐洲一體化進程呢?我們還得回到歐洲一體化的起點來探尋答案。
美國歷史學家托尼·朱特在《戰后歐洲史》一書中寫道:
構成歐洲的各個國家在1945年以后再也不能渴望國際的或帝國的地位。……從前的歐洲海上帝國(英國、法國、荷蘭、比利時、葡萄牙)失去了海外領土,在這些年里全部淪落,回到歐洲本土,它們的注意力全部重新指向歐洲自身。②
換言之,從海上擴張走向大陸內部整合,數百年來形成的海洋文明在大陸繼續,形成一體化之“踵”。可以說,歐債危機是“三分經濟七分政治”,它折射出歐盟面臨的多重困境:
歐盟的先發困境。孤獨的探索者最終成為虛偽的殉道者,這是歐洲先發困境的鮮明寫照。作為世界唯一自我定位為“規范性力量”的國際行為體,歐盟成為后現代孤獨的探索者。然而,世界并非線性進化式發展,歐盟超越了多數地區的發展階段,其“榜樣帝國”無法贏得追隨者,反而面臨“前有狼——美國,后有虎——新興國家”的局面。在這種情形下,歐盟既想得利,又想得道,硬實力卻支撐不起軟實力,結果成了虛偽的殉道者。世界上唯一的超主權貨幣(歐元)處于風雨飄零之中,輿論擔心歐元區的解體,成為最優貨幣區理論的第一個殉道者。
一體化曾經是歐洲最大的比較優勢,在新興國家參與開放式全球化競爭的情形下,反而成為歐盟的先發劣勢。因為新興國家既可以通過地區一體化,也可以通過雙邊自由貿易協定(FTA),對沖WTO多哈回合談判受阻的影響。歐盟不得不加入一體化的競爭當中,而非引領地區一體化發展。東盟以其文化包容性,將秘書處設在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國家印尼,在這方面已超越了歐盟無法吸納土耳其的文明困境。
冷戰結束以來,“力量在美國,財富在中國,道德在歐洲”的說法在歐洲較為流行。但道德缺乏新抓手,且脫離世界發展階段。歐盟在哥本哈根氣候變化會議的沮喪,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其尷尬的處境——歐盟并非聯合國成員,怎么能引領《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15次締約方會議呢?領先的歐盟被邊緣化了,這對歐洲人來說如當頭一棒。
及至國際金融危機爆發,歐元區以其財政政策未統一的情形下率先統一貨幣政策的先發優勢,深嘗危機之苦,迄今不能自拔。金融危機對美國而言是“病來如山倒”,而對歐元區則是“病去如抽絲”。歐元危機表明,歐盟金融一體化操之過急,脫離了歐洲現實,也脫離了世界。
歐盟的合法性困境。歐盟乃人造組織,非天然形成,和美國一樣,自始至終遭遇合法性困境,體現在:
第一,認同困境。歐盟存在“地方認同大于國家認同”、“國家認同又大于歐盟認同”現象,如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區,體現出“強社會、弱國家、虛歐盟”的色彩。歐盟很不幸,危機發生時,民族認同日漸消失,而歐盟認同感尚未完全建立。其情形正如一百多年前俾斯麥的斷言——根本沒有歐洲這回事。由于歐洲人口的代際交替,歐盟作為一個和平計劃日益被歐洲公眾所遺忘。二戰結束之初出生的一代人已經退休,更加年輕的一代人甚至連冷戰也未經歷過。他們不再視歐盟為和平計劃,更多地將歐盟視為市場計劃、管制的層級或具有新自由主義傾向的官僚機構。歐洲公眾對歐洲一體化的支持不足令人憂慮。2012年6月發布的皮尤公司調查報告“歐洲認同岌岌可危”顯示,自2007年以來各國歐盟支持率都在下降。捷克和西班牙下降了20個點,意大利下降了19個點,波蘭下降了14個點。如今,只有28%的捷克人、30%的英國人、43%的希臘人認同作為歐盟成員國給他們國家帶來好處。
第二,誠信困境。歐盟對外談判中,好處由成員國拿而麻煩拋給歐盟機構,造成了歐盟的誠信赤字。成員國認為歐盟服務成員國是應該的,有麻煩指責歐盟也就自然了。歐盟應對歐債危機乏力,對布魯塞爾的質疑更厲害了。就拿福利制度講,歐洲的社會福利已經超過勞動生產力所創造的價值,既造成債務危機,也造就了約占人口10%的懶漢,移民沖突與極右勢力崛起又加劇社會危機,從理性角度看非改不可。然而,在實際政治運作層面,歐洲陷入“福利制度”與“債務危機”不可兼得的兩難。如果歐盟制度要重新贏得信任,就必須出臺具體政策,對與歐洲公民利益直接相關的問題——青年人失業、城市規劃、衛生、節能、運輸和老齡化等——給出答案。所有這些問題都是雄心勃勃的歐盟“里斯本戰略”的組成部分,但很快被各國政治日程綁架了。而2000年歐盟提出到2010年將歐洲建設成全世界最具競爭力的經濟體的構想,也已成為泡影。
第三,程序困境。如果算上2013年7月入盟的克羅地亞,布魯塞爾有28個歐盟成員國常駐團、300多個成員國地區代表、5000名各類NGO游說者,其決策常常是在各種角力中玩妥協的游戲。再加上任期所限,歐盟領導人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政治運行流于形式。在各種機構、勢力和輿論的監督下,歐盟機構思考的是應該“做什么”——基于政治正確的程序,而不是“如何做”——基于結果。這是歐債危機遲遲得不到緩解的體制根源。
歐盟的歐洲困境。歐盟是一支上升的力量,卻不幸坐落在衰落的歐洲大陸上,這就是歐盟的歐洲困境。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和歷史上無數次戰亂、革命的折騰,歐洲大陸頹勢日顯。為汲取歷史教訓,歐洲極力推進一體化建設,卻又陷入矯枉過正的怪圈。歐洲一體化沒有帶來生產力的均衡化發展,卻帶來福利趨同效應,在各國、各地區的發展水平不均衡的情形下,形成了北部為南部歐洲買單的局面。全球化帶來的發展失衡效應,歐洲未能幸免。
歐盟的困境直接導致一體化軟肋和短板:作為“單一市場”(single market)卻對外不能“以一個聲音說話”(single voice),甚至缺乏“單一目標”(single objective)。按照前歐盟委員會主席德洛爾的定義,歐盟是一個“沒有明確界定的政治目標”。③失去方向感和發展目標的歐盟,更擔心 “可能被邊緣化,成為歐亞大陸越來越無足輕重的西部半島”。④
然而,歐盟作為繼美國之后西方現代文明的最重要創新,并未窮盡制度選擇工具,且具有雄厚的社會實力、人文財富,完全有能力走出上述困境。上述種種困境也并非債務危機帶來的,歐債危機只是將這些困境暴露無遺。這些困境本身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在歐洲一體化的生命力旺盛階段,不足以顯現出來,而在歐洲的比較優勢不斷下降、歐洲衰落成為活生生的事實之際,這些孕育歐盟成功的基因,反而成為困境之源泉了。
看來,歐洲的發展到了一個坎,目前的危機不只是資本主義的危機,不只是全球化危機,更是西方現代文明的危機,更準確的說,是海洋文明的危機。以歐盟為代表的歐洲當代文明試圖復興歐洲大陸文明,以拯救歐洲海洋文明的衰落,然而力不從心,困難重重。擯棄歐洲價值即為普世價值的“歐洲中心論”,還原歐洲文明作為地區性文明形態、歐盟作為地區一體化的獨特性而非普世性,成為歐洲文明復興的希望。
為何要改造我們的歐洲文明觀
在人類文明轉型新時代——海洋商業文明向海洋工業文明轉型、海洋文明向大陸文明反哺并共同推進以可持續發展為要旨的人類新型文明的興起,東西方文明的代差日漸消失,東方文明從大陸復興并走向海洋,全面挑戰了“西方中心論”。
“西方中心論”從文明起源上其實只是一種幻象。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馬丁·伯納爾的《黑色雅典娜》一書就指出,在作為西方文明源頭的希臘文明形成期間,非洲文明尤其是埃及文明是其重要源頭,言必稱希臘的西方文明發展史,實際上是近代以來歐洲學者杜撰出來的“歐洲中心論”神話。英國學者約翰·霍布森在《西方文明的東方起源》一書中,更進一步揭示了“東方化的西方”,即“落后的西方”是如何通過“先發地區”的東方,通過伊斯蘭世界傳播到西方的中華文明,一步步塑造領導世界能力的。更早的歐洲學者,如英國的培根,清晰地描繪了中國古代四大發明傳到歐洲,是如何幫助歐洲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
歷史總是在貌似循環的邏輯中捉弄人。從文藝復興時期的“東學西漸”到鴉片戰爭以來的“西學東漸”,東西方文明似乎經歷了此消彼長的態勢轉移。“歐風美雨”見證了海洋文明的興衰,給走向海洋的中國以警示。任何文明,若固步自封,不與時俱進,必然走向衰落,這是人類文明史發展的鐵律。情形正如達爾文所言,不是最強壯的或最聰明的,而是最能適應改變的才能最終得以生存。而歐債危機顯示,歐盟的制度創新不足以挽救歐洲文明衰落的命運。歐洲的麻煩是不善于學習,以教師爺的姿態固步自封。
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資源日益稀缺,人類競爭日益摒棄零和游戲。若以“萬物皆備于我”的思維、“世界圍繞我轉”的心態,不善于揚棄自己、無法走出歷史記憶的民族,就將承擔歷史大轉折的代價。
就拿歐盟的“規范性力量”定位來說,很大程度上已被中國傳統文化所超越。
中國傳統文化就將“規范”視為行為尺度。不同于歐洲關注權力主體,中國權力觀關注權力客體——不是你手上有多少大棒或胡蘿卜,而是你能否提供人家喜歡吃的豆腐。換言之,解決對方需求的能力才是你真正的權力,這便超越了“權力”本身。其實,中國特色的“勢”便超越了西方國際關系的“力”,關注天下大勢、推崇道法自然。
進一步說,傳統中國文化認為,有四種力量境界:諸道同源之理,萬法歸一之道,綱舉目張之法,提綱挈領之術。
對照中國諸子百家思想,歐盟的規范性力量內涵有道家因素(強調“德”),卻無“道”的境界;也有儒家因素(強調“秩序”),卻沒有“等級”保障;還有法家的“法制”,卻沒有法家的“勢”和“術”支撐;更有墨家的“和平主義”及“兼愛”、“非攻”思想,卻沒有墨家的“尚同”觀念——盡管中國哲學與歐盟哲學不一樣,同樣是法制,內涵與邏輯相去甚遠。
這樣,從中國歷史文化角度看,歐盟的規范性力量定位缺陷是明顯的:因為缺乏“道”的境界,因而熱衷干預,不明白世界秩序“道法自然”;因為秩序觀缺乏等級保障,因而難以解決平等如何成秩序的難題,所謂“民主赤字”就是例證;因為法制思想缺乏“力—勢”作為保障,歐盟的軟力量缺乏硬力量支撐,左右受到美俄的戰略限制而缺乏戰略獨立性;因為和平思想無墨家的“尚同”觀念,自由、平等、博愛觀念無法“兼愛”,只能局限于歐洲內部,甚至無法推廣到進入到歐洲社會的非法移民頭上。
一言以蔽之,地域性一體化無法企及大同思想,更毋寧帝國境界了。這是中國人并不看好歐盟規范性力量的歷史文化根源。
中歐規范性力量異同,筆者嘗試以下表概括之:
實踐中,歐盟“規范性力量”定位也呈現出種種悖論,⑦呼喚歐洲改變“歐洲中心論”、擯棄歐洲價值即普世價值觀念傳統,去實現“第二次啟蒙”。
為何相應也要改造我們的中華文明觀
人們的意識往往滯后于時代變遷。我們仍然缺乏文明自覺與文明自信。我們的知識結構、價值取向太多受到近代此消彼長的中西權力轉移的影響,以至于不能自信地對待西方,自覺地面對自己。
“近代西學第一人”嚴復在其名篇《論世變之亟》一文里首創了極化處理的文明二分法,開創了中西對比的先河,給國人以深重的影響:
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國貴一道而同風,而西人喜黨居而州處;中國多忌諱,而西人眾譏評。其于財用也,中國重節流,而西人重開源;中國追淳樸,而西人求歡虞。其接物也,中國美謙屈,而西人務發舒;中國尚節文,而西人樂簡易。其于為學也,中國夸多識,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禍災也,中國委天數,而西人恃人力。⑧
在積貧積弱、救亡圖存的年代,對西方文明的仰視、對自身文明恨鐵不成鋼般的反省,是最自然不過的了。可悲的是,經歷維新變法到改革開放一個世紀的滌蕩,一些人仍然缺乏民族自信與精神自覺,其結果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在他們的頭腦里成為西方各種政治思潮、主義的“跑馬場”后,對西方文明的基因、中華原生文明,迄今仍缺乏清醒的梳理。不少人把手段當做目的,把經濟規律當做政治、文化規律,形成對西方思維與價值的嚴重路徑依賴,以至于把改革開放當做目的而非手段,似乎西方模式就是“彼岸”。另一些人則自覺與西方劃清界限,在復古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間徘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通過與西方價值觀的淵源證實中國并非“另類”,而是包容、吸收一切人類文明的成果,尤其是西方的文明成果。而堅持復興古代價值觀和天下體系的人們,則試圖與西方價值觀進行涇渭分明的區分和切割。
中國和平發展道路,其實是兼收并蓄的過程,要進入自我、本我層次,并將成為普世性道路,就不應以古代或西方為參照系。堅持走中國道路又包容西方,是塑造中國全新國家身份,樹立真正的中國觀、世界觀的過程。自信地對待西方、自覺地對待自己,這就是我們講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
當年費孝通先生理解的文化自覺與自信,特指生活在一定文化歷史圈子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對其發展歷程和未來有充分的認識。換言之,文化自覺是文化的自我覺醒、自我反省、自我創建。文化自信來源于歷史深處。泱泱大漢、煌煌盛唐,盡管盛世湮滅于歷史的長河,但卻留給人們深深扎根于民族靈魂深處的文化。所以,當人們談到兵馬俑,談到絲綢之路,甚至談到不被人熟知的缶,都滿懷對自己歷史文化的自信。
在新的歷史階段,我們講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當超越費孝通先生的理解。我們的文化自覺和自信,源于在西方危機重重、人類發展面臨不確定性的今天,以中國制度創新為人類的發展模式提供另一種選擇;源于改革開放所選擇的中國道路、形成中的“中國模式”,真正開啟“后西方時代”與多元化世界。
堅持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必須超越兩種思維:其一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傳統思維;其二是學習、追趕的慣性思維。
為此,我們必須從文明發展史的高度觀察中國崛起的態勢。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中國是具有全球影響力的世界大國,歷史上卻從未成為真正的全球性國家——中國歷史上的經濟總量占世界的兩到三成,與今天占一成不可同日而語,因為后者發生在中國與世界經濟相互依存的全球化世界,而非此前獨立的“天下體系”。中國成為世界領導型國家,面臨的是文明轉軌與身份轉型:從農耕文明轉向工業—金融文明,從內陸文明走向海洋文明,從地區性國家轉變為全球性國家。在文明轉型過程中,中華文明不得不再次直面自己、面對西方、面向世界。不過,這次是民族自覺行為、自主選擇。它要解決的是鴉片戰爭以來近兩百年的問題,面對的是“千年未有之變局”。當中華文明走向海洋,才能塑造包容自己歷史、包容西方的全新文明,為世界探索超越西方的發展模式與文明形態。
如此,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所指的文化,乃廣義文化,包括道路自覺與道路自信、理論自覺與理論自信、制度自覺與制度自信。這就要求我們改造我們的西方文明觀,重塑我們的中華文明觀,實現東西方大融合。
中歐如何攜手開創人類文明新范式
從文明觀念角度,國與國之間交往的動力,主要是“文明的代差”——先進文明對落后文明的侵略,推動了文明的擴張和進步;圍繞“文明代差”形成的剩余價值的攫取,則產生了文明競爭和創新。鴉片戰爭,使得農業文明臣服于工業文明;對“文明代差”所產生的“文明紅利”的爭奪,導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這一模式一直到冷戰結束,人類社會真正進入全球化時代,才告一段落。世界是平的,說的是“文明的代差”消失了。于是,亨廷頓擔心“文明沖突論”會成為文明的能量運行法則,因為文明之間爭奪低級文明的時代已經結束。當然,人類并沒有落入“文明沖突”的陷阱。制度競爭取代文明較量,在第二層面演繹國際關系運行規律,直接考驗文明的創新與韌性。歐洲幾百年來領先世界,沒有改革動力了,即便知道要改,也無法有效實施,積重難返,進而演繹成今天的債務危機。
近兩百年來,中國與西方第一次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不再是我解決“我的問題”——民族獨立、國家富強,他解決“他的問題”——經濟危機、工人罷工,而是一起去解決人類面臨的共同挑戰——氣候變化、可持續發展等。在這一時代背景下,不僅要探討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而且要探討中華民族如何“為人類作出較大的貢獻”。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受美國影響最深。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融入全球化為發展途徑的階段,這是自然的。然而,中國崛起的態勢并非簡單的開放融合,而更多是改革創新,是文明崛起、民族復興和大國興起的三位一體。在這種情形下,作為影響中國近代最深的歐洲文明,是中國從追隨國家走向領導型國家的不二選擇。歐洲文明曾孕育、滋潤了美國崛起。美國的全球霸權地位也是從歐洲繼承的。現在到了中國汲取歐洲文明營養、歐洲文明反哺中華文明復興的時候了。
湯用彤先生說過:中國接受佛學,第一階段是求同,第二階段是別異,第三階段是合同異以達到更高的同。中歐合作似乎正在經歷類似過程:
首先是求同。歐債問題給中歐帶來共同的風險與挑戰,幫助歐元區盡早走出危機成為中歐共同利益之所在。“德國之聲”報道,中國和歐洲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中國工業發展一度深受歐洲債務危機的影響,而反過來,歐洲核心國家的經濟發展以及金融市場也早已和中國緊密相連,此為一同。氣候變化、可持續發展、能源問題等給中歐發展帶來共同挑戰,此為二同。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推進全球經濟治理改革等共同使命,此為三同。
其次是別異。首先是理解差異,中歐歷史文化不同、政治體制各異、發展階段有別,存在觀念、思維和政策上的差異,是很正常的,關鍵是尊重差異。雙方都有改革的必要,而非一方以教師爺身份普及、推廣自己的價值理念。中歐要“共同演化”,最好是欣賞差異。差異是世界多樣性的客觀現實,也是解決未來挑戰的希望所在。經歷債務危機的打擊及中歐發展態勢的反差,歐洲有識之士日益認識到,如果大家都基于同一種文明、體制、模式、思維,應對世界不確定性調整,豈不缺乏啟發和動力?一些歐洲人甚至期望,歐洲解決不了的問題,中國模式能夠做到,從而間接幫助歐洲解決自身麻煩,實現自身全球治理之抱負。
最后是合同異以達到更高的“同”。即共同對沖美國霸權風險、開創新型國際關系,引導世界走出“全球化即美國化”的怪圈,從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上清除“華盛頓共識”的影響,還世界以和諧。
從文明的角度說,中歐合作更高的“同”是攜手開創“新型人類文明范式”。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博科娃提出的“新人文主義”,就可能成為這種“新型人類文明范式”一部分。中華文明與歐洲文明結合,是通往新人文主義的必由之路。
北京大學教授樂黛云認為,21世紀的新人文主義是一種新的歷史觀。根據這種歷史觀,以物質增值、破壞生態和無限消費為基礎的“現代發展觀”本身即將受到修正。新人文精神超越人類中心主義,高揚生態意識。新人文主義倡導基于“生活質量”,而非個人無限財富聚斂的“可持續性文明”。它強調普遍人權和自然權利,而不只是私有產權;強調全球合作,而不是單邊主義的權力濫用;強調共同體中的互相依賴,而不只是個體的絕對獨立自主。新人文精神拒絕抽象自由觀,而走向有責任的深度自由,將責任和義務觀念引入自由的概念之中,揭示出自由與義務的內在聯系。新人文精神所追求的不是擴大權力范圍而是擴大人類的互相理解,它努力糾正第一次啟蒙所錯誤提倡的“物質主義”以及無限制的進步論(直線地、急速地、無限地求新)和絕對化了的個人主義,目標是將人性從物質主義的牢籠中解放出來,成就新的人性。⑨
如果說,18世紀的啟蒙以“解放自我”、追求世界普遍性為中心,那么,21世紀新人文主義精神所提倡的,則是尊重他者,尊重差別,提倡多元文化互補,特別是東西方文化互補。正如里夫金在《歐洲夢》中所說,貫穿在今天的兩大精神潮流,一是在一個日益物質化的世界里,尋找某種更高的個人使命的渴望;二是在一個逐漸疏離、冷淡的社會里,尋找某種共同意識的需求。他認為,這是歐洲和中國的有識之士所共同追求的。為了共存于一個日益聯系緊密的世界,人類需要不斷開發新的理念。在這點上,中國和歐洲會找到更多、更深層的共通之處,這共通之處就是2l世紀的新人文精神的重塑。⑩
劉吉教授在中國大力呼應“新人文主義”思想,他提出,為全面應對科學的挑戰、工業社會的挑戰、全球化的挑戰,必須展現“全面發展的人”。除了每個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外,還應包括:人與人之間的友愛關系,包括平等、互助、寬容、無暴力,等等;人與社會的和諧關系,不僅是理性的法治,還要重視德和情;人與自然的協同關系,不僅是科學理性地改造自然,為人類發展服務,還要愛護和發展自然,使人類更好的發展;不同社會文明之間的融合關系,通過越來越密切的全面交流,互相尊重互相學習,以創造未來新的更先進全人類文明。據此,他認為,中華文明的許多內容——諸如德、情、和、愛等,都可以也應該為新人文主義作出貢獻。未來人類文明應該將法治與德治有機結合,兩者不可偏廢。理與情的結合才是完整的人文表現,應成為新人文主義的重要內涵。新人文主義應吸收“和”、仁愛等中華文明的重要元素,以建設一個“和諧社會”、“大同世界”。
這種“新人文主義”有三個維度:推動人類可持續發展以證實其合理性;推動國際社會的包容性,尤其是西方包容東方,北方包容南方,實現持久和平、共同繁榮,以證實其合法性;推動各種文明成為自己,追求和而不同,推動國際關系民主化,從根本上消除海洋文明對內民主、對外專制、對內多元、對外普世的對立,真正還原世界的多樣性,以證實其合目的性。
中國通過吸納歐洲普世價值理念(正如當年印度佛教)并內化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提出“源于中國,屬于世界”的中國普世價值體系,使傳統中國身份現代化,并塑造“全球中國”身份,由此還原世界的多樣性,致力于構建一個和諧世界,必將孕育著中國崛起的道統。作為東西方文明連續性、現代化與活力性最強的兩個代表,攜手開創人類發展新紀元,并在此過程中實現自身的復興,是中歐文明的歷史使命。
注釋
Robert J. Shiller, \"The Euro's Imagined Community\", Project Syndicate, 2012.
[美]托尼·朱特:《戰后歐洲史》,林驤華、唐敏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6頁。
[法]拉哈:《歐洲一體化史》,彭姝祎、陳志瑞譯,北京:中國社科出版社,2005年,第8頁。
Reflection Group on the Future, \"PROJECT EUROPE 2030: 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A report to the European Council by the Reflection Group on the Future of the EU 2030, Brussels, May 2010, 12.
Jan Zielonka, \"Europe as a global actor: empire by example?\" International Affairs, 84: 3, 2008, 471~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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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義桅:“歐洲一體化經驗的時空局限性”,周弘、劉作奎主編:《歐洲一體化史研究:新思路、新方法、新框架》,北京:時事出版社,2011年。
嚴復:“論世變之亟”,《嚴復文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4頁。
樂黛云:“21世紀的新人文精神”,《學術月刊》,2008年第1期。
[美]杰利米·里夫金,《歐洲夢》,楊治宜譯,重慶出版社,2006年。
劉吉:“中歐攜手迎接新人文主義時代”,王義桅主編:《全球視野下的中歐關系》,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第54~64頁。
責 編/鄭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