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禮治中的“帕累托最優”思想

摘要傳統儒家思想的禮治建立于物質利益與“仁”“義”價值觀并重的基礎上。通過禮治秩序的建立，試圖在整個社會內形成一個“帕累托最優”均衡：即每個人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實現個人效用的最大化。但這種理想模式在歷史中往往遭遇多重挑戰甚至使禮治核心價值觀失效，導致基層民眾不堪重負，財富分配嚴重不均，社會秩序蕩然瓦解，禮治均衡以失敗告終，但其中所蘊含的需求、分配與治理思想，值得仔細探討與挖掘。

關鍵詞 禮治儒家思想帕累托最優

二十世紀后期，隨著全球經濟的高速增長，各種社會問題日益嚴重。一方面是社會發展必須的稀缺資源日益減少，另一方面是地球的環境容量不斷變小，地球成為一個能量和空間都有限的“宇宙飛船”①，與此同時，社會內部貧富嚴重不均，民族、國家地區、社會集團之間矛盾激化甚至爆發戰爭，人們對于以西方為主導的資本財富為核心的價值觀不斷進行反思，對比之下更關注東方文化的價值理念在現代社會管理中的應用。如何把現代民主基礎上的法治和傳統的禮治結合起來，形成新世紀的社會治理模式？這理應是當代社會與學界共同關注、思考的重大課題。

實現禮法合治，其核心問題是對傳統禮治管理模式合理內涵的正確把握，并能借助現代管理學的理論平臺與現代法治對接。本文嘗試從現代管理學的需求理論出發，借鑒現代經濟學中有關需求的效應理論，探索禮治模式的合理內涵以及其崩潰的必然性，進一步梳理禮治和法治的管理學內涵。

傳統儒家的禮治價值觀內涵

儒家的治理目標：“和”。從管理的角度來看，儒家的理想是管理者與被管理者形成一種和諧的關系，同時管理者與自然也形成一種“和”，即“天人合一”，這種“和”肯定不是強制性的暴力所導致的結果。就被管理者而言，需要一種心悅誠服的認可，從管理者而言，也需要得到滿足，才能實現上下和諧，社會治理才能從根本上達到長治久安。

要形成上下級之間、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同時的和諧，就需要達到這樣一個條件：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需求都得到滿足，而且都能得到有效的激勵。

基于需求理論的“和”的理想模式。根據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著名的需求層次理論，每個人內部存在以下5種需要，基本層次的需要滿足以后會要求更高層次的需要：

生理需要：饑餓、干渴、休息、性和其他生理需求；

安全需要：保護自己免受生理心理傷害；

社會需要：愛、歸屬、接納、友誼；

尊重需要：自尊、自主、成就；外部尊重如地位、關注和認可；

自我實現：成長、發揮自己潛能和自我實現。

如果我們把這五重需要，作為經濟學中個體需求的五種需求效應，則邊際遞減規律依然成立。即某個人的某種需要到達臨界點后，其需求的滿足產生的效用是遞減的，比如貴族擁有的黃金珠寶的數量增加到一定程度后，就會出現“麻木”，不會帶來更多的滿足感。

從上述五種需求來看，在管理鏈條的兩端，即管理者所處的高端和被管理者的低端，其需求層次是不同的，高端追求的是個人實現，低端尋找的是基本生理需要的滿足。與上述需求層次相矛盾的是，社會財富的分配恰恰相反，需要基本生活條件的底層群體，獲得的社會產品最少，最不需要物質激勵的高端往往獲得最大限度的財富分配。

禮治的秩序就是在高低兩端之間達到某種均衡：底層人民在保證基本生活的基礎上，通過自我修養，循禮守法，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安全感、社會承認和歸屬，士紳、官員、貴族通過修身得到尊重和自我實現。這樣，通過禮治秩序的建立，儒家試圖在整個社會內形成一個“帕累托最優”均衡：每個人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實現個人效用的最大化。

禮治價值觀：實現物質價值和精神價值的替代。盡管就個體而言，當物質財富到達一定程度后，精神需求將成為主導因素，但是精神因素并不一定脫離物質。比如在資本主義社會，財富決定人的社會地位，但是并不能減輕高收入階層對財富的進一步需求。因此，儒家倡導以禮治的價值觀實現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可替代性，要保證在禮治下的社會層級結構中，一定級別以上的人物質激勵作用遞減趨近于零。孔子認為，對于有一定社會活動能力的君子，不應該為利祿擔心，“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這就要求社會能形成這樣的價值發現體系，建立以禮義為核心，倡導禮義與財富并行的價值觀。“貧而樂，富而好禮”都是孔子認為的理想人格，“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則明確了以“義”為核心的價值觀，以“義”為前提下的富貴才是理想的價值實現，“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孟子則把“義”提升到更高的高度，“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與義利辯證關系相同，德、色也是孔子探討的話題，人皆好色，所以彰顯德的重要性，克制自己的欲望也是一種美德，“克己復禮為仁”。孔子對于他的窮學生顏回的道德修養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以“禮”為核心的禮治在思想中國形成了獨特的傳統價值觀，比如“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位卑未敢忘憂國”、“廉者不受嗟來之食”、“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一系列超越了西方人需求理論的價值趨向。禮治通過對民眾教化、家族宗法的改良、行政中施行仁政，形成禮治的綜合治理，形成一個禮治的社會價值體系，使得社會物質生產的財富價值和個人在社會中的社會價值都充分得到體現。特別是在社會價值，即實現以“仁”為核心的個人修身養性、社會行為、行政各方面的禮治價值觀。

由于財富的價值是剛性的，因此，儒家倡導的、以行政手段顯揚的是個人的對“仁”的追求，包括地方政府對忠孝的各種激勵，對于貞婦的修建祠堂的宣傳，對于官員考核提拔的“德才兼備”的要求，都體現了仁禮價值，而違反了仁禮則要受到各種方式的譴責，“八佾舞于庭”是官員蔑視了皇族價值的越禮，所以孔子認為非常嚴重，“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實現禮治“帕累托最優”的財富約束條件

民生的最低需求約束。我們把禮治的價值觀或者需求效應看作一個有機的組合，則該組合包括了與物質和精神密切相關的生存、安全、社會認知、愛、自我實現的需要，在這一需要組合中按照其順序與物質相關性遞減、但與精神相關性遞增。

在這個意義上，社會能否最終達到一種理想的“帕累托最優”取決于兩個因素，從宏觀結果上來看，必須實現首先是物質的剛性：全社會的生產產品是否能滿足全社會的基本物質需要，這是一個前提條件。儒家經典將這一條件論述為最底層勞動人民的基本需要方面，“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生飽，兇年免于死亡。”(《孟子·梁惠王上》)這個目標實際只是一個溫飽的目標。孟子后來又設計了一個更高的標準，叫做“至足”：“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孟子·盡心上》)如果考慮到農業生產受自然條件所限制的特征，上述約束條件在宏觀上表現為中央財政要有一定的財富積累以防備自然災害，以便賑濟災民。

國家安全約束。另一個約束條件也和剛性的社會產出有關，即中央政府需要一定的財富積累以滿足國家安全的需要。從歷史上看，法家興起的時代往往是國際環境惡化，國家面臨戰爭威脅，需要增加中央財政收入，擴大軍備和應付戰爭的時代。比如，法家興起的戰國時代秦國面對西戎的威脅，西漢對匈奴的戰爭，北宋對西夏與遼金的戰爭，明清的內外戰爭等。

對自然災害的防御、戰爭的需要、基本的國家管理的行政費用、農民的最低收入標準成為社會財富分配的宏觀約束條件。從封建社會歷史來看，大部分封建王朝的滅亡，都和農民起義有關：或者直接被農民起義軍推翻，或者被耗盡元氣，為外來入侵者推翻，農民起義在封建王朝的覆滅中具有重要的作用，而其根源在于農民的基本生活沒有了保障，特別是遇到自然災害的影響，官府無力賑濟，直接導致了大規模災民起義。從農民起義的直接表現來看，禮治社會發展到一定時期，就達到這樣的臨界點：從社會物質財富來看，社會分配的結果造成農民最低生活水平無法保障，從中央財政來看，缺少賑濟資金，無法應付自然災害和外部戰爭，這樣就失去了建立禮治社會均衡的基本條件。

兩種價值觀的沖突

從上述情況來看，盡管在封建社會某個階段，義利相均衡的價值觀能很好貫徹，但在大部分情況下，這種均衡總是被打破，統治集團自上而下不斷加大對社會財富的掠奪，導致了底層人民的生存壓力。

關于財富與欲望，一個深層次的問題是：人無限制地追逐財富是為了什么？從理論上看，管理者的安全需要導致了管理層需求層次的降低。根源在于統治集團內部斗爭，政治的不確定性導致了高級官員都需要積累財富，一方面丟官之后有安逸舒適的生活，另一方面，通過財富也可以控制、結交更多的官員，維護個人的位置。歷史上最著名的治世，如唐朝貞觀之治，依然存在圍繞皇權繼承人的太子之爭，統治集團內部明爭暗斗，只是由于李世民的鐵腕控制力，才維持了政治的穩定。

高層官員的財富偏好，在吏治不清明的時候會向下傳導，形成官場的“潛規則”，通過賄賂高級官員實現提升個人價值，進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不貪，無法給上級官員獻上豐厚的“冰敬”、“炭敬”，在上級官員經過本部地面時無法做好接待工作，很有可能出現長官挾私報復導致自身丟官、降級，海瑞即是典型例證。同時，為了在官場上晉升更穩更快，官員不得不設法謀求更多的財富，只有更多的財富才能保障個人的安全，包括社會地位、自身權力、聲望以及家庭和睦等等，同理，底層官員士紳，也存在這樣的問題，為了保存與發展自己，不斷斂財蓄財。例如在匪患出現后，士紳需要更多的財富來招募家丁護院以保障財產和人身安全。

在這個意義上，這種自上而下的“潛規則”是封建制度的必然產物，在沒有政治民主的國度，不可能實現吏治的真正清明。從這個意義上說，禮治的崩潰來源于其自身價值觀的崩潰。

禮治下的社會財富分配

禮治價值觀的崩潰，導致了社會財富分配出現失衡，只有在社會財富分配出現極端惡化時，才會爆發社會危機，尤其是底層人民無法生存時必然出現社會動亂。因此，社會財富的分配制度，在某種程度上直接決定封建王朝的歷史命運。

儒家對于社會財富的基本觀點。儒家在禮治的建設中，較少論及社會財富的分配問題。從漢代之后，儒學的興盛是在國家統一之后，提高中央財政的收入往往意味著變法，后世一般成為法家。儒家的經典中論及經濟較少，比較著名的是論語中有若回答魯哀公的論述：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篇》）

有若的回答有點迂腐，不能解決現實問題。孟子對于財富分配則有相對完整的論述，要鼓勵生產，“民事不可緩”，國君“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至于稅收，“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明確了輕徭薄賦的思想，并認為逢十抽一的什一稅有利于發展生產，改善民生，維護統治，對雙方最有利，最能體現仁政德政。（《孟子·滕文公上》）荀況也認為“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罕興力役，無奪農時，如是則國富矣。”（《荀子·富國》）

先秦儒家，在稅收原則和具體比例上，基本一致。以孔子、孟子、荀況為代表的先秦儒家主張薄賦斂，反對重稅課。認為薄賦斂，有利于勸諭百姓安定生產。“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中庸》）；孟子勸說梁惠王，要“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孟子·梁惠王上》），主張“什一而稅”。什一稅被儒家視為理想的輕稅制度。

秦朝滅亡后，漢朝采取了輕賦稅的政策，田賦開始采取十五取一，后改為“三十而一”，達到較低的水平，低于戰國時期普遍執行的“什一稅”。漢代中期董仲舒和司馬遷大力宣揚反對與民爭利的觀點，以后成為儒生們在鹽鐵會議上攻擊桑弘羊鹽鐵專賣政策的理論依據。南宋理財家和思想家葉適從理論上把“理財”與“聚斂”區別開來，斷言“未有不善理財而為圣君賢臣者也”，從而否定了儒家“諱言利”的舊教條。他否定什一稅為“中正之制”的儒家口號，以古代賦稅稅率較后代為重為理由，主張后世應采取低于“什一”的稅制。他反對以稅收作為打擊富人的手段，認為王安石運用財政稅課方式“排兼并”的政策是“計利太卑而求民太甚。”

總而言之，從歷史來看，面對不同的國內、國外形勢，儒家總體上傾向與輕賦稅的經濟政策，但這一政策也不能簡單的理解為“藏富民間”②，大多數情況下，國庫空虛并存的是地方豪強、皇親國戚等權貴的巨額財富積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社會財富的分配是研究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社會結構與朝代興替的重要課題。

社會分配的失衡。由于儒家倡導以“仁”、“義”為核心的價值觀對于利的輕視，導致在經濟管理上缺少人才和方法，在官員的選拔、任免方面也缺少對于經濟方面的考核。在管理經濟增加財政收入方面，儒家無論從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沒有可圈可點之處，相對而言，法家在經濟管理方面給后世留下了不少經典，如《管子》中涉及到國家干預經濟的眾多方面內容，對當代經濟管理都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但是，從封建王朝的興衰歷史來看，外族入侵、自然災害是導致封建王朝走向衰落的直接因素，中央財政支出的增加導致國庫空虛，缺乏足夠的力量應付戰爭和自然災害是出現民變的原因。

財政支出的增加和稅收的減少，基本上是封建王朝走向衰落的必然趨勢，土地兼并不僅剝奪了農民的生存保障，也降低了國家稅收總量，而不斷出現的“變法”效應不能很好地持續。自漢朝到清朝，我國歷史上有三次稅制改革，包括唐代中后期的“兩稅法”、明代后期的“一條鞭法”以及雍正年間開始的“攤丁入畝”，試圖降低農民賦稅，提高中央財政收入，但是都逃不出“黃宗羲定律”，并稅后將雜征變為正稅，然后又產生新的雜征，賦稅不斷提高。

明代的稅收幾乎在250多年的時間里沒有增加，應該是儒家理想的保民政策，但是農民的收入仍然很低。農民繳納的稅收必須交銀子，在農忙之后就出現一個糧食無價的市場，大糧商則趁機收購糧食，一旦納稅時間過去，糧價飆升，又造成農民生活的困難。明代晚期試圖加稅，阻力較大，一方面是文官集團上層對皇帝施加壓力；另一方面是基層的消極抵抗。明朝滅亡的直接原因是財政危機，國家財政困難，導致饑荒時無法賑濟；發生戰爭，無法支付軍餉。饑兵與饑民結合導致大規模的國內叛亂，國家既無法消除外部侵略，也無法肅清內部叛亂。財政危機導致軍事危機，軍事危機導致更大的財政危機，如此惡性循環，明朝最終走向滅亡。

理想的禮治是通過建立與物質利益并重的多要素的“仁”的價值觀，建立禮治秩序，實現社會的多層次治理，對于實現社會長治久安，人民安居樂業有積極作用。導致禮治失敗的原因也來自于儒家以仁義為核心的價值觀的失效，這種失效根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來自統治階層內部，往往表現為圍繞皇權繼承的斗爭導致上層統治者對財富的無限度爭奪，并自上而下形成管理“潛規則”，最終加大對農民、小工商業勞動者的剝奪，出現自然災害時政府無法“保民而王”，激發民變；另一方面則來自外部因素，因外族入侵，需要增加國防開支，只能轉嫁給社會底層，基層民眾不堪重負，政治秩序難以為繼，財富分配的嚴重失衡導致禮治均衡最終失敗。

注釋

①Enneth E.Boulding ，\"Earth as a Spaceship\"， The Mea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New York: Harper Row， 1965.

②王澤民，“儒家富民思想與法家富國思想的比較”，《甘肅日報》，2009年09月16日。

責 編 / 凌肖漢

\"Pareto Optimality\" as Reflected by Confucian Rule of Rites

Liu Jianhui

Abstract: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 rule of rites was established on the basis of giving equal importance to material interests and values of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A rites-based social order was aimed at achieving \"Pareto Optimality\" in whole society in which everyone can maximize his utility without making any other individual worse off. But in history this kind of ideal mode often experienced multiple challenges and even rendered useless core values of the rule of rites. As a result， the ordinary people were heavily burdened， wealth distribution was extremely uneven， and social order collapsed， making social equilibrium created by rule of rites end up with failure. Nevertheless， the ideas of demand， allocation and governance contained therein are worthy of careful study and exploration.

Keywords: Rule of rites， Confucianism， Pareto Optim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