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進入21世紀,社會的信息化、全球化、市場化、城市化、多樣化、風險化等發展趨勢越來越明顯,帶來了社會的深刻變化。在這種情勢下,社會變得越來越復雜。復雜性時代呼喚多元治理。多中心治理、多層級治理、多維度治理的涌現,正在從治理主體制度、治理結構體制和治理功能機制上改變著既有的公共治理模式。改善公共治理,必須做到與時俱進。對多元治理新的發展態勢,公共管理者不可不察。
關鍵詞 復雜性社會 多元治理 多中心治理 多層級治理 多維度治理
復雜性社會呼喚復雜性治理
霍金在世紀之交的2000年就已經斷言:“下個世紀將是復雜性的世紀”。①復雜性和復雜系統是在物質世界和人類社會演化中所呈現出來的重要特征。進入21世紀,人類社會的發展證實了霍金的預言,復雜性特征更加顯著。值得慶幸的是,人類在20世紀就已經開始了關于復雜性研究的知識儲備。研究復雜性的科學叫做復雜性科學。從20世紀30年代系統科學起步,到20世紀末期復雜適應性系統的提出,復雜性分析廣泛應用于各個領域,涉及自然、工程、生物、經濟、管理、軍事、政治、社會等各個方面。
在分析意義上,“復雜性從對因果關系的線性模型的思考轉移到尋求理解要素之間的聯合和互動上來。”②復雜性與簡單性相對應。簡單性見諸“牛頓范式”的經典科學,秉承普遍性、還原性和分離性原則,將整體視作部分之和,輕視關系的基本作用,無法真正理解問題的來龍去脈。復雜性的思想源自系統論、信息論和控制論對事物的認識,發達于突變論、協同論和耗散結構理論對非線性關系的探索。“老三論”和“新三論”構成了復雜性科學的主體。哲學家埃德加·莫蘭將其概括為“復雜性范式”,用以解釋復雜系統的構成、演化、涌現、自組織和自適應等特征,強調系統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深化了人們對于關系的認識。復雜性科學認為系統是由節點和關系構成的網絡,這種網絡呈現出非線性關系、多智能體組織和復雜適應性功能。在社會科學領域,20世紀以來興起的社會網絡研究、21世紀方興未艾的網絡治理研究等,都是復雜性范式的具體運用。在中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成思危等人就積極倡導在管理學領域開展復雜性研究。2008年,西安交通大學成立了國內首個公共管理領域的復雜性科學研究中心,借助復雜性科學探索公共管理理論與實踐的創新路徑。如今,復雜性治理已經成為公共管理領域的嶄新課題。
從管理學意義上講,與“牛頓范式”和“復雜性范式”相對應,分別存在兩種不同的管理范式。基于牛頓范式的是工業時代科層化的組織形式、一體化的職能作用和指令化的控制機制,這種管理可稱之為簡單管理范式。簡單管理范式針對工業時代的稀缺經濟,用標準化的方法和不變的路徑進行效率控制,在閉合系統中解決顯性問題,來維持簡單循環。基于復雜性范式的管理以網絡化結構為組織運轉基礎,重視對環境的適應性功能,通過分權化和學習進程進行協作。這種管理范式針對信息時代的豐裕知識,采用創造性的方法和創新型路徑進行協同合作,在開放系統中解決共同面對的復雜問題,無論顯性擬或隱性,去克服異常沖突和綜合性矛盾。③毫無疑問,現代公共治理必須迎接復雜性管理范式,以回應復雜性時代提出的各種挑戰。
復雜性社會對于公共治理的挑戰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信息時代扁平組織的挑戰。隨著信息社會的到來,社會結構和組織結構逐漸呈現出扁平化特征,傳統的科層金字塔正在演變為交織在一起的網絡。在網絡組織中,權力呈現分散化和均等化趨勢,權力中心下移,權力距離縮短,人們之間互賴增強,需要不斷適應動態變化。第二,是水平決策的挑戰。網絡化的治理結構極大地改變了決策形式和決策過程。權力分散化帶來了多中心格局,權力均等化趨勢正在催生多層級自主性,垂直的集中決策已不足以應對人們之間的水平互動,單純的命令開始讓位于決策的商議過程。第三,間接控制的挑戰。在工業革命、電子革命、信息革命的共同作用下,當今各種社會力量的協作達到了空前高度。國家治理涉及經濟社會的諸多領域,吸納了各種力量的參與和貢獻,無法進行全面而直接的控制,需要通過協作提升協同水平。第四,疆界跨越的挑戰。信息網絡的興起悄然摧毀了人們之間許多固有的疆界,全球化發展解除了許多原有壁壘,這意味著一個跨疆界時代的到來。當今世界的景象是,市場跨疆界運行,經濟跨疆界發展,社會跨疆界合作,文化跨疆界傳播。于是,公共治理需要在跨疆界的交錯延伸中不斷解決差異性問題,應對矛盾沖突新的綜合,實現在混沌邊緣的共生進化。④
面對世界圖式的復雜性,人們提出了認識論和本體論的各種模型。在認識論意義上,主要是計算復雜性模型。在本體論意義上,復雜性圖式包括組分復雜性、結構復雜性和功能復雜性三大模型。由是觀之,復雜性公共治理至少要考慮治理主體的組分問題、治理結構的體制問題和治理功能的機制問題這三個層面。從主體看,復雜性治理源自政府,但又不限于政府,由一系列社會公共機構和行動者參與其中,它涉及集體行動的各個社會公共機構之間的權力依賴關系。從結構看,復雜性治理包含著社會自主行動者關系網絡的形成和自組織管理的內容,展示著從節點到層級不斷增強的自主性對扁平化層級網絡中相互作用的拓展。從功能看,復雜性治理表明國家與社會之間制衡關系的變化以及公私責任關系的變化,它需要政府在新工具和新技術的基礎上能力和責任的提升。⑤在當代公共治理研究中,多中心治理模式、多層級治理模式和多維度治理模式的涌現,恰與復雜性圖式的三大模型相呼應,值得我們認真對待。
多中心治理的制度創新
復雜性適應系統理論認為,宏觀系統的復雜性可歸結為微觀個體行為的適應性。就復雜系統適應性意義而言,公共治理正在演化為一種網絡化治理,要求“把各種參與者都看成治理主體,充分發揮參與者的主體性作用”。⑥興盛于20世紀末期的多中心治理模式,就是復雜性治理網絡的主要表現形態。
經過一個世紀的發展,公共管理克服了政治與行政之間的簡單分離傾向,走出了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之間的線性區分邏輯。多個權力中心和組織機構共同管理公共事務,共同提供公共服務的格局已經形成,多中心治理已經成為一種新的理念和治理模式。多中心的概念最早見諸邁克爾·博蘭尼對社會秩序的研究,現在看來,他關于指揮秩序和多中心秩序的區分恰恰說明了簡單性治理和復雜性治理的兩種不同狀態。在奧斯特羅姆等人那里,多中心的涵義進一步擴展,其外延囊括了思維方式、理論架構和治理模式。在以奧斯特羅姆夫婦為核心的制度學派的努力和倡導下,多中心治理的理念和模式在當今世界已經廣泛流傳開來。
除去以奧斯特羅姆夫婦為核心的制度學派的推動,多中心治理的實踐還受到以薩拉蒙為代表的公共服務伙伴關系理論的深刻影響,也和新公共管理學派公私合作伙伴關系理論密不可分。多中心治理模式,在國家與社會、政府與市場、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的關系處理上開辟了新的思路,它強調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機構以及公民個人分擔公共問題責任,通過多種方式共同管理公共事務。我國從1992年開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來,公共管理借鑒了不少多中心治理的先進理念和經驗。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概念得以確認后,新一輪的改革充分發揮了市場主體的作用。新世紀伊始,第三部門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如今,事業單位的改革正如火如荼。這表明,國家與社會、政府與市場、政府與民間、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相互依賴、互相協商、協同合作的新機制正在形成,多中心公共治理的范式正在進入國人視野。
多中心治理意味著治理的多元主體之間建立起協作伙伴關系。在線性思維的簡單治理模式下,當發現“市場失靈”,人們寄希望于政府治理;當看到“政府失靈”,人們求助于市場邏輯;而當“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乃至作為市場失靈特殊形態的“合約失靈”均被發現時,人們看到了第三部門在公共治理當中的意義,指望通過既不同于政府控制,也不同于市場盈利機制的社會自組織治理來遏制兩個部門失靈之惡果。事與愿違的是,也如第一、第二部門的失靈一樣,“志愿失靈”在第三部門不幸發生了。于是,人們又開始反思“志愿神話”。⑦2011年名噪一時的“郭美美事件”,讓紅十字會陷入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這與其說是慈善機構公信力下降的表現,不如說是第三部門治理危機的端倪。只是圍觀郭美美,并不能解決第三部門的治理危機,需要克服線性思維,系統反思公共治理主體的制度安排。當前的事業單位改革,在積極推進的同時,還要保持冷靜頭腦。向政府回歸的事業單位,需要防止“政府失靈”。走向市場的事業單位,需要防止“市場失靈”。專司公益的事業單位,也需要防止第三部門的種種失靈。
多中心治理要求憲法秩序的新的制度安排。從邏輯上講,存在一種“政府失靈”、“市場失靈”和“志愿失靈”并存的可能性。如果單純采取線性思維進行公共治理,必然導致這種結局。只有一種失靈存在,可以說是一種局部的“治理失靈”。但是,如果三種失靈同時并存,那將是嚴重的公共治理失靈,或曰公共治理危機。克服治理危機的出路是新的制度安排,其核心在于憲政安排。良好的制度安排,能夠克服各種治理失靈問題。良好的治理離不開制度化的秩序保證。中國學者俞可平綜合概括了良好治理的制度要件,并稱其為善治要素,即合法性、透明性、責任性、法治、回應性、有效性。在這里,有效性是前五個治理制度要素共同的結果。按照多中心治理理論,多中心治理的有效性必須解決制度設計中的三大難題:新制度供給、可信承諾和相互監督。⑧這三者,歸根結蒂需要在憲法秩序中得到解決。治理失靈是無限權力的必然結果。只有通過有限權力,才能實現有效治理。無論政府,還是市場,擬或第三部門,只要行使權力,都必須受到制約。在權力共享的同時,必須保持各種權力之間的相互監督,這是多中心治理制度創新的基本準則。
多中心治理推動著參與治理制度的新發展。治理失靈帶來了治理主體的合法性危機。在以績效為基礎的合法性不復存在的情況下,克服合法性危機的根本性出路在于民主治理的創新與發展。民主治理的關鍵是參與治理。在民主發展歷史上,參與治理形式經歷了不斷變化的過程。在簡單治理模式當中,參與治理只是作為代議民主的補充形式而存在的,或者說是通過直接民主彌補間接民主的不足。在復雜性治理體系當中,參與治理不再是代議民主的侍女,而是成為協商民主的內在機制。所以,在復雜性時代,民主治理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建立共識,更重要的是達成利害相關者相互協商的治理。回顧中國公共治理發展的歷史軌跡,從全能主義的政治社會一元治理,到市場主義的政府與市場二元治理,再到福利主義的政府、市場和民間組織三元治理,直至21世紀復雜主義范式下的多元治理,治理主體已經演化為多種利害相關者協商治理主體。在這一過程中,公民參與遠遠超越了簡單政治行為內涵,而扮演了制度演進中信息流的角色。這不再是線性的量的突破,更主要的在于它已經成為治理互動機制的基本單元,發揮著治理網絡中的節點作用,影響著開放系統溝通過程中的意見涌現,改善著治理主體相互之間的關系,為協同進化的制度創新積累能量。
多層級治理的結構體制優化
復雜性適應系統的結構是立體多維式的、網狀傳導結構。從邏輯上看,這其中既包括由正式組織系統構成的顯性結構,也包括由文化和社會關系構成的隱性結構,還包括透過其他媒介表現出來的映射結構,又包括獨立于認知主體的客觀真實結構。不同主體之間通過信息傳導及其與外部環境之間的信息交換,形成不同的行為模式,這些行為模式又反過來影響到結構分布。⑨從治理實踐看,正如道格拉斯·諾斯在分析制度變遷時所看到的,制度結構是由正式規則、非正式約束以及實施機制共同構成的治理主體存在狀態,它是動態化的過程,而非靜止性的存在。在復雜性時代,公共治理的縱向結構、橫向結構,以及相互之間的互動關系,都在發生深刻的變化。傳統意義上的條塊關系、集權分權模式,都屬于簡單治理的線性范式。面對復雜性治理范式的沖擊,“一個能夠在復雜、不確定、快速變化的環境下生存和發展的組織,其關鍵特征是內部單位的‘自治’、‘關聯’和‘變革’,具有比環境更高的復雜性”。⑩
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開始建立市場經濟體制以來,從中央到地方再到基層那種線性的控制與服從關系已經開始發生改變,地方政府自主性迅速擴大,政府間的利益關系和權力關系正在發生改變。地方政府之間、政府橫向部門之間關系的處理方式,已經遠遠超越簡單管理意義上的控制和協調,呼喚著復雜性范式下新的治理方式。區域間的跨行政區劃合作、市場部門對公共事務的參與、第三部門向公共服務的介入,都在沖擊著原有的治理結構。各種治理主體之間的沖突與合作、競爭與博弈,極大地改變了傳統治理結構中的權力運行軌跡。信息技術的進步和經濟與社會發展,迫使我們在公共治理結構中進行管理層次與管理幅度之間關系的重塑。可見,當代中國面臨著公共治理結構的深刻變革。說到底,這是一個復雜性時代治理結構的重新建構問題。
世界范圍內方興未艾的多層級治理模式,可以說是復雜性治理結構的有益嘗試,對我們或許多少有所啟迪。源于歐洲的多層級治理模式,業已成為復雜性治理結構探索的典型范式。典型意義上的多層級治理受到“沒有政府的治理”、“開放系統協同機制”和“多層網絡治理”等理念的影響,指跨國層級、國家層級、區域層級和地方層級等不同層級治理主體之間呈現的談判性、非等級性制度互動,其主要特征是強調網絡治理,主張決策主體的多層性、治理主體的非等級性、治理體系的動態性、治理機制的協商性。多層級治理在探索過程中存在兩種不同思路,相應地,也就產生了兩種基本模式。模式一偏重于結構,放松集權官僚體系的單向約束,在相對穩定的轄區,以社區為基礎提供多種形式的管理與服務。這是一種相對穩定的多層級治理模式。模式二偏重于功能,以政策問題為主,針對政策問題的復雜性,圍繞特定功能變換治理結構,而非集中于固定的政府層級。這是一種變動性的多層級治理模式。
無論多層級治理的模式如何演變,其本質都在于不同特性和不同規模的公共物品由不同層級的政府來提供。這是在復雜性時代公共治理結構與功能創新的必然結果。由于結構扁平化和權力等級弱化,不同層級的治理主體在互動中實現網狀連接,并通過權力轉移促進了公民參與和地方作用的崛起。治理主體相互之間談判也好,協作也好,其目的在于提升公共治理體系的整體功能。
需要指出的是,多層級治理并不意味著治理主體層級的繁多,更不意味著治理層級的增加,而是意味著不同層級治理主體自組織能力的提升,意味著治理結構彈性的增強。所謂決策主體的多層性,治理主體的非等級性,治理機制的協商性,其意涵就在于此。就此而言,多層級治理不僅具有改善縱向治理結構的意義,而且具有增進主體間相互作用的協同功能。在多層級治理模式中,處在各個層級的治理主體,其行動不再受制于單一的計劃目標,而是根據相應的行為規則進行治理,并交互發生作用,彼此互動,改進自我行為,從而提升整個系統的治理效能。與此相關,多層級治理模式需要防止“一刀切”的同構現象,上下未必同構,處在同一等級的不同地方政府之間也要允許差異性的存在。差異性本身就是治理結構彈性的內在要求,也是不同層級公共治理主體因地制宜處理本層級公共事務的要求。主體靈活性帶來治理的有效性,保持公共治理結構體制的彈性至關重要。
同樣需要指出的是,多層級治理也不只意味著自上而下地單向分權。除去自上而下把權力交給地方和社區,它還包括當地方自行處理公共事務不經濟之時把權力向上移交。而且,在權力相向移動的同時,多層級治理模式還要對地方進行賦權、對社區和社會組織進行促能,幫助地方、協助社區與社會組織提升治理能力,以實現各層治理主體相互之間協同進化。從復雜性范式的意義上理解,治理主體是一種智能體,能動性是其本質特征所在。在混沌邊緣,治理主體的能動性讓“每一個智能體在它自身的環境中活動以增加收益或改進與其環境的匹配關系”,并且能夠根據系統的輸出結果調整自己的行為。治理主體能動性是治理體系協同的基礎。從主體自身相對獨立的運作,到主體與環境之間信息與能量交換所需的能力,再到主體作為系統單元在整體中配合行動的能量,都離不開主體的能動性。因此,探索多層級治理結構中的權力分配,與其關注分權,孰若注重賦權和促能?
我國剛剛開始的省直管縣體制改革,不能僅僅考慮財權和事權的再分配,應該特別重視對縣級政權自身的賦權和對基層政權與基層社會組織的促能。在優化組織結構,減少行政層級,進行強縣擴權的過程中,既要增加縣級政府的自主權,又要增強縣級政府的自主治理能力,還要考慮縣級政權在整個公共治理結構中的協同作用。為此,一要加強省直管縣體制改革的戰略規劃和策略設計,二要認真處理管理層次和管理幅度之間的關系,三要認真處理職能、權力和責任之間的關系,四要規范縣級政府權力的運行機制,五要著力提升縣級政府與政府不同層級主體之間、與社會公共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能力。如是,公共治理結構的整體效能方可得以充分發揮。
多維度治理的功能機制創新
在體系的功能機制意義上,治理系統表現為全息分形模式。全息乃復雜性科學中描述復雜相似系統的一個概念,“系統工程與信息化相結合而成為全息系統工程”。全息是復雜性科學提供給人們的一種多維視角,意指在局部中包含整體信息,或者透過局部代表整體,不管是顯見的代表,還是隱性的代表,猶如細胞之于生命體的意義。全息理論認為系統進化是物質、信息和能量追求平衡的過程。在子系統和系統整體的信息基本處于等量的狀態下,系統組合的平衡過程相當于信息復制過程。全息理論樹立了一種新的整體觀念,要求組織體系進行整體化戰略定位和動態化系統控制。在全息視野當中,治理主體的交互作用改造整個治理體系,作為整體的治理系統反過來又影響到不同治理主體的作用方式。治理主體的整合以信息等量復制為依據,建立一種全息協同組織。全息與分形相聯袂。分形又和混沌密切相關。“它產生于系統在穩定和非穩定之間的相變過程中,是有界非穩定性的一種形式。”分形包括結構分形、過程分形和功能分形等類型。分形化的治理機制要求具備自相似性的系統、層次復雜而精細的結構,以及相對穩定的評價尺度與約束條件。
復雜性科學的全息分形理論,對研究國內大部門制改革頗具啟發意義。大部門制是在市場經濟體制條件下應運而生的一種政府管理模式。從復雜性科學角度看,大部門制是公共治理主體功能的復雜相似組合系統,是一種全息公共組織體系。它要求在政府功能結構中把職能相近、業務相似的部門合并,以整合政府宏觀治理結構。當代中國系統工程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宋健概括了全息系統的七大特點:即“系統龐大、海量信息、運行可靠、科學決策、在線監控、節約資源、效益優化”。構建中的政府大部門制,或許應該照應全息系統的這些基本特征。
基于全息模式的大部門體制建立,不能采取簡單合并同類項的線性思維。一方面,應當考慮大部門制當中不穩定的邊界。大部門制的復雜相似組合是一種動態組合,隨著經濟社會事務的發展,大部門制也會處于動態變化之中。另一方面,還要考慮大部門制建立過程中制度分形的層次效應。大部門制作為自相似系統,需要在層級之間保持協同。國內有學者從分形理論入手,研究了湖北隨州市大部門制改革的七年之痛,提出的觀點發人深思:根據分形原理,大部門制的建立“必須首先對基礎度高的制度進行變革,同時也深入到制度結構中派生制度層次,深入到基礎度較低的層次,而不能停留在基本制度這一層上”。從復雜性的多維視角看,大部門制的建立,不可能指望在某一個層級上真正完成,需要上下聯動。
在復雜性科學看來,以全息分形模式為特征的大部門制的建立,是一個涌現過程,具有復雜的生成機制。根據復雜性科學專業雜志《涌現:組織與管理中的復雜性問題》的破題性解釋,涌現指“不能由系統已經存在的部分及其相互作用充分解釋的新的形態、結構與性質的興起”,它發生的條件有三:其一是當組織系統,亦即它的整體秩序顯得比部分更為重要,而且與部分有所不同時;其二,當部分可以被替換,同時又不損害整個系統時;其三,當新的整體形態或性質相對于已經存在的部分來說是全新之時。由于這三個條件的作用,涌現是復雜系統中主體行為總體模式的產物,它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其生成的整體模式具有不可還原性。顯而易見,目前在中國政府中建立大部門體制,符合整體性系統涌現的條件。比如,“大運輸”作為一種整體秩序,開始變得比其相關部分諸如公路、鐵路、水運、航運等分離秩序更加重要,而且整體的“大運輸”秩序和各種分離的秩序又有很大不同。又比如,公路等大運輸的組成部分可以被運輸大部門當中的相應部分替換,大運輸的整體系統功能不受影響。再比如,新的大運輸部門整體系統形態比起之前的公路、航運等部分來說性質是全新的。方向已經明確,條件已經具備,當代中國需要堅定不移地推行大部門制改革。
用復雜性理論來分析,大部門制的建立殊非易事。涌現過程既包括“生”的過程,也包括“成”的過程。“生”的過程是大部門制開始建立的過程,需要具備相應的條件來實現這種變革。大部門制的建立是當代中國一場深刻的公共組織變革,是徹底告別傳統計劃經濟體制、加快建立完善市場經濟體制的關鍵步驟之一。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人們囿于線性思維模式,公共組織的變革過分依賴領導者去設計并決定組織變革的方向,往往忽視既定的條件和組織演化的復雜性。在走向市場經濟體制的今天,大部門制的建立需要擯棄線性思維,秉承復雜性范式的邏輯,將其視作一種涌現過程。從涌現過程的結果看,大部門制的建立又是一個“成”的過程。“成”的過程將自相似系統變為現實,達成顯現系統的結果狀態。這就要求改革者不僅要看到涌現過程發生的條件,而且關注涌現結果的特性,其中包括全局模式的整體有序性、復雜系統的歷時新穎性、非迭代模擬的不可推導性和層次之間的不可還原性。只有這樣,才能把大部門制建設成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宏觀秩序,建成從簡單中孕育出來的復雜新事物,建成非線性結果的職能相關關系,建成具有新的宏觀自主性系統互動機制。
尊重新生事物的涌現規律,將全息與分形相結合,大部門制的建立還應該催生一種“橫向集中、縱向分散”的治理結構。橫向集中一方面體現在大部門制的建立做到集中管理類聚公共事務,以減少職能交叉和權責沖突。另一方面,橫向集中體現在同一層級不同部門之間的協同,發揮行政首長中心協調的作用,建立起大部門之間的溝通協商和沖突解決機制,切實建立起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相互制約協調機制,以克服因部門利益所引起的無規則行動。所謂“縱向分散”,就是要防止線性推導和上下演繹,避免大部門制的“上下對口”、“左右看齊”,要充分發揮各個層級治理主體的自主性和能動性,使之成為公共管理復雜系統中真正的“智能體”。否則,難以避免“下改上不改,改了又回來”的無效行為,也難以達成不可還原性的大部門制的真正涌現。
余論
在復雜性時代,不僅社會利益日趨多元化,資源、生態和社會問題也變得日益突出,傳統、現代和后現代價值觀交相輝映,信息網絡又拉近了多元利益主體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所以,在這個多元世界中,一方面,社會生活的差異性程度正在加深;另一方面,人們之間的利害相關性程度正在提高。如何在差異中實現融合,在分歧中尋求共識,需要具有超越差異和分歧能力的復雜性公共治理。復雜性的公共治理不僅表現在治理主體的多中心化,也表現在治理結構的多層級化,還表現在治理功能的多維度化。也就是說,復雜性治理是一個完整的體系,由制度、體制和機制共同構成。制度是規范治理主體的各種規則的總和,主要包括一系列相對固定的組織原則和行為準則。體制涉及一個體系內部的各種機構及其格局,主要是各種治理機構之間的相互關系狀態和組織形式。機制則強調治理體系的功能,強調動態的程序和過程,包括由治理方式和方法構成的工作原理。改善公共治理,必須做到與時俱進,完善治理制度,健全治理體制,改進治理機制。為此,要充分考慮公共治理的主體、結構和功能之中的復雜性范式。在復雜性時代的今天,深化改革需要全方位創新整個公共治理體系。對于多元治理新的發展態勢,公共管理者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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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肖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