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中國在劉易斯轉折點到來以及人口紅利消失之后,勞動力投入型的增長模式不再可行,急需挖掘新的經濟增長源泉。經濟增長模式轉變、產業結構升級,對勞動者技能的需求大大提高。如何避免教育回報率下降產生的負激勵,發揮國家在各個教育階段的恰當作用,創造新的人力資本源泉,是當下該思考的問題。政府要發揮恰當作用,通過合理的制度,促進教育發展。教育發展也要靠人力資本回報所產生的激勵,通過社會、家庭和個人的需求而推動。
關鍵詞 人力資本 教育 產業結構調整 劉易斯轉折點在中國經過了劉易斯轉折點并逐漸喪失人口紅利之后,不僅推動經濟增長的傳統要素需要重新組合,而且那些更加長期有效且不會產生報酬遞減的投入要素越加重要,這對顯著提高國家總體人力資本水平提出新的要求。與此同時,這個特定的經濟發展轉型階段,卻會由于勞動力市場在短期內產生對低技能勞動者的強大需求,而形成一個不利于人力資本積累的激勵因素。如果不能有效應對,中國將面臨人力資本積累的不可持續問題,即在不久的將來,以勞動力素質與價值鏈提升后的產業需求不相適應、缺乏支撐創新型國家所需要的高端人才、以及部分勞動者成為勞動力市場上的脆弱群體等方式表現出來。
產業升級與技能需求
遵循經濟發展的一般規律,在跨越了劉易斯轉折點和第一次人口紅利消失之后,中國必然經歷產業結構和技術結構的迅速升級。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一系列轉變,最終都主要以產業結構升級和優化的方式表現出來,要求產品質量和附加值進一步提升。雖然產業升級的核心是全要素生產率愈益成為經濟增長的主要源泉,升級的過程和結果,也不可避免地會表現為從勞動密集型轉向資本和技術密集型,從制造業為主轉向服務業為主。既然產業升級的目的是提高勞動生產率,特別是全要素生產率,所以演變方向體現了對勞動者人力資本的更高要求。
首先,中國制造業本身將朝著價值鏈的更高端攀升。這個過程可能會先從沿海發達地區起步,最終延伸到中西部地區,及至實現整個產業的全面升級。雖然中國制造業已經占世界首位,但是制造業的增加值率僅為26%,分別比美國、日本和德國低23、22和11個百分點。而從中間投入貢獻系數看,發達國家1個單位價值中間投入的新創造價值,通常為1個單位或者更多,但中國只能產生0.56個單位新創造價值。①一個國家制造業在價值鏈中的位置,取決于技術、管理和技能等諸多因素,而歸根結底都與勞動者的人力資本水平密切相關。因此,產業升級的前提是技能升級。
其次,中國的產業升級還表現在從主要從事制造環節的生產,轉而更多地在研究開發、創意和營銷等直接生產過程的前后環節,將導致生產性服務業比重的大幅度提高。由于這些領域需要投入信息、技術、品牌、管理和人才等知識密集要素,相應地對勞動者的技能和創造力有更高的要求。
我們可以通過觀察目前在不同行業類型中勞動者教育水平狀況,看勞動力在行業間的重新配置所需要的最低人力資本要求,以及第二和第三產業中勞動密集型、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行業的轉換,如何產生對勞動者受教育水平的更高要求。如表1,在第二產業中,資本密集型行業中的勞動力,具有比勞動密集型行業勞動力更高的受教育水平。在第三產業中,技術密集型行業中的勞動力,具有比勞動密集型行業勞動力更高的受教育水平。第二產業的勞動密集型行業中的勞動力,具有最低的受教育水平,第三產業的技術密集型行業中的勞動力,具有最高的受教育水平。
從上述信息可以看到,按照目前相應行業的勞動者受教育水平估算,如果勞動者從第二產業的勞動密集型就業轉向第二產業的資本密集型就業,要求受教育水平提高1.3年;轉向第三產業技術密集型就業,要求受教育水平提高4.2年;即使僅僅轉向第三產業的勞動密集型就業,也要求受教育水平提高0.5年。
這種產業轉換所提出的勞動者受教育程度要求絕非微不足道,因為受教育水平的提高需要長期的積累,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例如,根據人口普查和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計算,即使伴隨著義務教育普及率的提高和高等教育的擴大招生,16歲以上人口的受教育年限,在1990~2000年期間僅僅從6.24年增加到7.56年,總共才增加了1.32年,2005年為7.88年,5年中只增加了0.32年。
面向未來的人力資本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倡導的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 index或簡稱HDI),是由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GDP、健康水平(用預期壽命表示)和受教育水平(用成人識字率和三級教育總入學率表示)構成的一個綜合反映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指標。在圖1中,我們用中國的水平相對于135個國家某一指標中位數的百分比,分別展示教育發展和人均收入增長與人類發展指數提高的關系。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20年間,人類發展指數穩步提高。在前10年,教育發展對人類發展水平的貢獻十分顯著,而在后10年,教育發展的貢獻率相對下降,而人均GDP水平的提高,無疑對人類發展指數的繼續上升貢獻卓著。②
與此同時,勞動者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也通過經濟增長過程中的人力資本投入變量表現出來,成為改革開放時期高速經濟增長的正面貢獻因素。所有采用增長賬戶或生產函數分解中國經濟增長各因素貢獻的研究,大多把受教育年限作為一個解釋變量,得出與理論預期一致且在統計上顯著的結果。不過,由于研究采用不同的方法,對于人力資本對中國經濟增長貢獻率的估計高低不盡相同。
例如,高路易采用潛在增長率及其因素估計,得出的結論是,在全要素生產率、人力資本—勞動比、資本—勞動比和就業增長這些增長源泉中,人力資本(人力資本—勞動比)貢獻率在1978~1994年間為5.2%,在1995~2009年間為3.2%。③這個貢獻水平與蔡昉和趙文采用生產函數估計得出的結果較接近,即在資本投入、勞動投入、勞動者受教育年限、人口撫養比和全要素生產率等因素中,1982~2009年期間人力資本(受教育年限)貢獻率為4.3%。④
約翰·沃利等人估計的人力資本貢獻率要高出很多。1978~2008年間,在采用新古典式增長賬戶方法估計的情形下,在物質資本存量、勞動力、用受教育年限衡量的人力資本存量和全要素生產率諸因素中,人力資本貢獻率為11.7%;而在考慮了不同教育水平所具有的不同生產率的情況下,他們估計的人力資本貢獻率高達38%。⑤
人力資本對經濟增長作出顯著貢獻,無疑要以教育的發展和人力資本的有效配置為前提。因此,人力資本的積累和配置一旦出現問題,其對于經濟增長的持續推動力也就無從談起。雖然受教育年限并不能完美地表達勞動者的人力資本,但是,這仍然是一個比較容易統計、衡量和獲得的關于人力資本存量的數量指標。
那么,怎樣提高受教育年限呢?在經濟社會發展的較低階段上,普及基礎教育無疑具有最顯而易見的效果。然而,一旦義務教育得以實施,普及率接近于百分之百,繼續增加受教育年限就有賴于更高教育階段的普及。根據教育部統計數據,2009年小學毛入學率為105%,初中為99%,高中為79%,高等教育為24%。由此可見,未來提高受教育年限的有效途徑,一方面在于鞏固義務教育的高入學率,另一方面在于大幅度提高高中和大學的入學率。
中國著眼于趕超發達國家的教育水平,特別是義務教育普及和高等教育大眾化,取得了巨大成績。然而,近年來出現了諸多不利于教育繼續發展的因素,不僅包括傳統的供給方的制約因素,還出現了需求方的制約因素,以及一些認識上的誤導因素。
隨著以大學畢業生為代表的青年就業難以及高等教育質量下降問題日益突出,社會上出現了對高校擴大招生的質疑聲音,甚至有不少叫停高等學校擴招的言論。對此,我們同意任何關于高等教育質量下降的警示,但是反對這類觀點中的任何因噎廢食的政策涵義。在這方面,日本的教訓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值得思考和借鑒。
在整個日本的高速經濟增長過程中,教育趕超都是令人驚異的成就。然而,日本對美國的教育趕超,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速度就明顯減慢了。對日本在不同教育階段上與美國教育差距的變化做一番研究,對中國教育的發展不無裨益。我們現在來考察在1947~1990年期間,日本與美國每個教育階段的人均受教育年限差距變化(圖2)。
20世紀50年代以后,日本高等教育的趕超速度就開始徘徊。實際上,由于擔心高等教育質量下降,日本文部省還有意制止了高等教育的擴張。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雖然在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上,日本仍在繼續縮小與美國的差距,但在高等教育上的差距反而逐漸擴大。就勞動年齡人口中人均接受高等教育的年限來說,日本相當于美國的水平,從1976年的45.3%下降到1990年的40.4%,回到了1965年的水平上。
這種在不同教育階段上的不同表現,不僅相對降低了日本勞動者中更高級人才的比重,也導致日本在勞動者總體受教育年限上,未能進一步縮小與美國的差距。實際上,當討論日本經濟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的減速和1990年以后的停滯時,我們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日本沒有像歐洲和美國那樣,繼續保持適度的、在技術創新前沿上的經濟增長。很顯然,教育發展的相對減慢,無疑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
日本教育對西方國家的趕超未能徹底完成的原因,既與日本經濟賴以高速增長的模式有關,也與其經歷劉易斯轉折點之后未能實現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有關。日本經濟在其趕超過程中,主要依靠借鑒和模仿歐美國家的制造業技術,因此,面向大規模青年勞動者的中等教育,滿足了經濟增長的需要,也的確產生了積極而顯著的效應。在特定的發展階段,即勞動力豐富并持續地從農業向非農產業轉移的二元經濟發展時期,這種經濟增長方式充分利用了后發優勢,不啻為一種有效的發展戰略。
日本經濟在1960前后到達了劉易斯轉折點。隨后的經濟增長,越來越需要依靠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日本主要通過投資提高重化工業比重,進而導致日本經濟的整體資本—勞動比大幅度提高。與此同時,由于在技術創新前沿上未能像歐美那樣不斷突破,因而不可避免地遇到資本報酬遞減現象,全要素生產率增長停滯,對經濟增長貢獻率下降。因此,對于日本經濟增長方式未能實現轉變,從而在1990年以后陷入“失去的20年”,教育發展的失誤不無咎責,對于我們來說則有諸多教訓可以汲取。
勞動力市場的教育激勵
在從宏觀層面估計人力資本對經濟增長貢獻的同時,經濟學家也從微觀上進行了大量關于人力資本私人回報率的研究。一些研究著眼于勞動者教育水平進一步提高的意義,特別是提高高中和大學入學水平,對勞動者個人和用工單位的收益。這類研究對于中國面臨的問題無疑具有現實的針對性。
一項研究著眼于家庭和個人的教育回報率。⑦如果從目前的城鄉勞動力受教育年限出發,即從城鎮勞動力的平均受教育年限9.4年和農村勞動力6.8年出發,提高至12年,即完成高中教育,城鎮勞動力教育收益可提高17.0%,農村勞動力教育收益率可提高21.1%。如果受教育年限進一步提高至14年,即增加2年高等教育年限所帶來的教育收益提高,對城鎮勞動力為41.2%,對農村勞動力為43.3%。
另一項研究是針對制造業企業的教育回報率。⑧模擬表明,職工受教育年限每增加1年,勞動生產率就會上升17%。如果把職工受教育年限折算成學歷的話,在企業職工全部由初中以下學歷的職工構成改善為全部是高中學歷的假設下,企業的勞動生產率將提高24%,如果進一步改善為全部是大專學歷的話,企業的勞動生產率可以再提高66%。
隨著勞動力市場的發育,市場機制在勞動力資源的配置方面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因此,經濟增長對人力資本的更高要求以及人力資本的私人回報和社會回報,總體上也會表現為一種勞動力市場信號,引導企業、個人和家庭對人力資本的投資。然而,正如在其他市場領域一樣,與人力資本回報有關的勞動力配置,也會出現市場失靈的現象。
劉易斯轉折點到來的標志,是普遍出現非熟練勞動力短缺和普通工人工資上漲的現象。與此相應,勞動力市場上出現非熟練工人和熟練工人之間工資趨同的現象,表現為大學畢業生與普通勞動者之間以及普通勞動者內不同受教育水平之間的工資差距縮小。而這個現象本質上則是人力資本回報率的相對下降。對農民工相對教育收益的估計顯示,在2001~2010年期間,具有高中以上教育程度農民工的教育收益率,從較之初中畢業生高出80.4%下降到高57.1%,接受高中教育農民工的相對教育收益率,從較之初中畢業生高出25.9%下降到僅高16.9%。⑨
如果把上述計量經濟學的發現,轉換為現實生活中可以直接觀察的現象,就是家庭不愿意孩子繼續上學,特別是上高中和大學的意愿下降,甚至在義務教育階段如初中就輟學。特別是那些農村的貧困家庭,外出打工工資水平的上漲大大提高了完成義務教育的機會成本,因而導致更多的輟學現象。一項在貧困農村的調查發現,在2009年9月~2010年10月的1年時間里,初一有5.7%的學生輟學,初二有9.0%,初三高達10%左右,合計初中輟學率為25%之高。⑩免費義務教育如此,機會成本和直接費用昂貴的高中教育階段,對于農村家庭顯然更加缺乏吸引力。
前文我們已經以日本的例子,論證了高等教育發展減速甚至停滯,對未來經濟增長可持續性的潛在威脅。這里,我們不妨以美國為例看一看,如果下一代勞動者沒有完成高中教育,甚至沒有完成義務教育的話,可能有什么樣的勞動力市場結果。先從美國目前正在經歷的無就業復蘇甚至失業復蘇談起。美國的無就業復蘇首現于1991年經濟衰退之后,以后歷次經濟危機,都出現了就業并不隨經濟復蘇而恢復的情形。無就業復蘇無疑可以有許多解釋,如美國實體經濟衰落就是原因之一。不過,勞動者技能不能與產業結構變化相適應,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在知識經濟加快發展、計算機替代部分中等熟練程度崗位的情況下,美國勞動力市場形成兩極化的趨勢,即高熟練程度崗位和低端非熟練崗位增長較快,中間層次的崗位相對減少。而與此同時的經濟全球化,即崗位在全球范圍內的重新配置,并沒有使得低端崗位就業者和高端崗位就業者同等程度地獲益,實際上后者會在這個全球化中受損。而這些處于低熟練崗位的勞動者,或者是受教育程度低的移民,或者是早年“從中學直接進入中產階級”模式的受害者。總之,處于這個層次的美國勞動者,人力資本不能適應產業結構升級產生的新需求,因而在經濟周期波動中,不僅要遭遇衰退帶來的就業沖擊,而且要忍受更長期的無就業復蘇。
美國勞動力市場的兩極化、收入差距的擴大和就業崗位脆弱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其人力資本政策失誤的結果。長期以來,美國的教育發展都是世界領先的,是后起國家趕超的目標模式。而今天,雖然美國仍然擁有世界上最高水平的大學教育,但許多青少年不讀大學,甚至高中入學率也大大降低,整體人力資本水平下降。例如,美國25歲及以上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從2000年的13.22年降到2010年的12.45年,其與世界173個國家同一指標的中位數的比率也相應降低(圖3)。這種人力資本狀況必然導致低端勞動力的堆積,大量勞動者成為全球產業分工中的受損者。
中國的劉易斯轉折點到來之后,出現了非熟練勞動者短缺的現象,他們面臨著一個就業機會增加、工資上漲迅速的大好時光。然而,這個“好時光”不會延續太久。如果在這個時候,勞動力市場上產生了不利于人力資本形成的激勵機制的話,例如更多的就業崗位和不斷提高的報酬使青年人不愿升學甚或干脆輟學進入勞動力市場,這一代勞動者群體終究會遭遇到產業結構升級的沖擊,成為未來勞動力市場上的脆弱群體。
教育供給的政府責任
在改革開放時期,中國政府在發展教育方面繼續做出了積極的努力。在推動教育發展的政策上,最重要的突破是在兩個方面。第一個突破是以義務教育法頒布為契機,義務教育得到迅速普及。特別是2007年以后真正免除義務教育學雜費,大大提高了9年制義務教育入學率。第二個突破是1999年大幅度擴大高等學校招生規模,不僅提高了高校入學率,而且作為一種激勵因素提高了高中入學率。
毋庸置疑,教育發展的上述兩個突破,為中國經濟整個高速增長時期的人力資本積累提供了有力的保障,促進了人口紅利的開發。然而,在經濟發展的新階段上,不僅長期以來的傳統供給因素仍然制約著教育發展,而且出現了諸多新情況,以及需求方面的變化,共同構成人力資本積累實現新突破的障礙。
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各界把發展教育事業的寶押在政府支出保障上面,呼吁提高財政性教育支出與GDP的比率。公共教育支出不足的確是教育發展面臨的重要制約因素。2008年中國財政性教育支出與GDP的比率為2.87%,僅為美國同一比率5.37%的53.4%。此外,對教育投入的總體規模,與一個國家的人口年齡結構相關。當一個國家受教育年齡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比較高的時候,也需要將更多的資源用于教育。
根據受教育年齡人口比重對教育投入進行標準化,再進行國際比較,可以更加科學地反映各國教育投入水平的差異。我們以美國6~24歲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為基準,比較國家公共教育支出占GDP的比重,可以發現,由于中國目前總人口中仍然有更大比例人口處在受教育階段,因此,標準化后的實際公共投入為GDP的2.4%,公共教育支出與GDP的比率僅為美國的50%。
可見,設立一個目標,把公共教育支出水平大幅度提高,是一項可操作性較強的措施。《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提出2012年把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占GDP比重提高到4%,作為對政府的一個約束性要求,有助于顯著增加對教育的公共投入。但是,即使公共教育投入顯著增加了,如何按照教育自身規律配置資源,其難度絲毫不小于資源的籌措。
教育既是一項可以獲得私人回報的人力資本投資,體現為較高的私人收益率,也是一項具有外部性從而私人投資激勵不足以達到適度規模的公共領域,體現為較高的社會收益率。公共教育支出要達到最適當的分配和使用,應該符合教育外部性分布的這個規律。研究表明,教育的社會收益率在學前教育階段最高,依次為基礎教育、較高階段的普通教育,及至職業教育和培訓。
然而,在中國的教育支出中,家庭支出比重仍然過高,明顯高于包括發達國家在內其他國家的水平。例如,2005年中國私人教育支出占全部教育支出的比重高達54.1%,比歐盟19個國家的平均水平高45個百分點,比墨西哥高35.6個百分點,比韓國也高13.8個百分點。
我們將教育經費分為預算內經費和其他來源經費,從不同教育階段上生均其他來源的經費支出即個人和社會辦學和學雜費支出所占比重,可以觀察家庭的教育負擔(圖4)。首先,即使在義務教育階段上,這種其他來源的教育支出比重也很高,在小學和初中分別為全部教育經費支出的17.9%和18.5%。其次,幼兒園和普通高中的其他來源的教育支出比重畸高,分別為42.6%和44.6%,不符合這兩個教育階段社會回報率高的性質。第三,雖然在與職業教育相關的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階段上,其他來源的經費支出比重高一些有一定道理,但絕對負擔也比較重。
家庭支出很大部分用于各類教育這種狀況,導致家庭的教育負擔過重,不僅抑制了居民消費需求,也造成負面的教育激勵。特別是對于那些低收入家庭來說,相對教育支出負擔更重。這意味著,國家未能使教育這個領域體現均等化提供公共產品的職能,也未能履行必要的再分配職能,反而造成累退性的分配格局。人力資本決定個人和家庭參與勞動力市場從而分享經濟發展成果的程度,教育不平等則意味著這種參與和分享機會的不平等,持續下去則會造成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不平等格局的代際遺傳。
人們普遍觀察到了教育資源特別是公共教育資源在城鄉之間、發達地區與貧困地區,以及在義務教育和更高階段教育之間配置的不均等,影響到教育發展效果。許多研究者也指出,與城鄉收入差距相比,城鄉之間在教育發展上的差距要高出數倍。因此,要真正抓住制約教育發展的瓶頸因素,以及教育資源分配不均等的關鍵領域,不僅應該從農村教育的滯后發展入手,還要根據生命周期的順序,具體觀察相關人群的教育問題。
農村孩子在教育的最初階段就已經落在了后面。2006年,在28個OECD國家中,學齡前兒童毛入園率平均已達到83.9%,其中西班牙等9個國家已經達到100%。而在中國,到2009年,學前教育的毛入園率只有50.9%。而學前教育普及率主要低在農村。
需求方的激勵因素和供給方的資源配置因素,都產生了不利于人力資本積累的效果,在農民工的隨遷子女和留守子女的教育上面表現得最突出。除了這兩個兒童群體都遇到父母疏于照料、存在較嚴重的成長中心理和生理健康問題、以及輟學就業壓力大等問題之外,在教育上,留守兒童遇到的是農村教育質量偏低的問題,而流動兒童遇到的則是入學難,特別是進入公立學校難的問題。這些問題造成的結果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是造成這兩類兒童與城市居民子女在中等教育升學率上的顯著差異。雖然留守兒童和流動隨遷兒童小學階段的在學率與城市戶籍兒童沒有什么顯著差異,但是,他們在完成小學學業之后,輟學概率就開始高于城市兒童,而越是到了較高的教育階段,在學率就越低。例如,對于15~17歲流動兒童來說,男孩的在學率僅相當于城市戶籍兒童的56.3%,女孩的在學率僅相當于城市戶籍兒童的44.2%。
第二是這兩類兒童未來升入大學的機會大大減少。對流動兒童來說,父母在城市務工卻沒有城市戶口,就意味著他們參加高考只能回到戶籍所在的農村。而在農村,不僅由于教育水平低,更由于錄取名額少,上大學機會要比城市低得多。至于農民工的流動子女和留守子女,升學機會則少之又少。在高等教育尤其是重點大學中,來自農村的學生比重在不斷下降。20世紀80年代,高校中農村生源占30%以上。而近些年的城鄉大學生比例分別是82.3%和17.7%,農村孩子在大學生源中的比例,30年來幾乎下降了一半。
重點大學招收的新生中,農村學生的比例也呈下降趨勢。1978~1998年,北京大學新生中來自農村的學生約占三成,2000年至今降到只占一成左右。在清華大學2010級的學生中,農村生源也僅占17%。農村人口比例下降固然是農村生源下降的一個因素,但是,這并不足以完全解釋這個變化,2010年全國農村戶籍考生的比例是62%。很顯然,教育資源不均等造成的農村教育質量低下和招生名額少,是更重要的原因。
盡管存在諸多問題,教育發展無疑正在不斷改善新成長勞動者的人力資本增量。然而,中國的特殊性還在于年齡偏大的勞動者受教育程度較低,并且年齡越大受教育程度越低。在勞動年齡人口中,40歲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比24歲人口降低1.12年,50歲人口比40歲人口降低1.11年,而60歲人口比50歲人口降低1.44年。
從作為中國當前和未來主要勞動力供給來源的農民工看,年齡較大的勞動者受教育水平也明顯偏低。例如,2010年,在16~30歲新生代農民工中,27.4%的人受過高中教育,而在31~40歲和41~50歲兩個年齡組中,受過高中教育的比例分別只有19.9%和18.0%。在16~30歲農民工中,14.9%的人受過大專及以上教育,而另外兩個年齡組中,受過大專及以上教育的比例分別只有5.4%和2.1%。
較低的人力資本存量,使得年齡偏大的勞動者會隨著產業結構升級而日益不能適應勞動力市場的技能要求,承受摩擦性失業和結構性失業的困擾,成為就業困難群體。而農民工和城鎮困難就業人員往往集中在非正規就業領域,其就業的不穩定性加大了在職提高勞動技能的難度。因此,通過合理的制度安排加強培訓,提高現有勞動力的受教育水平和技能,不僅是未來經濟增長中挖掘勞動力供給潛力的需要,也是為了增強這些人在勞動力市場上抗御沖擊,進而降低社會風險的需要。
結論與政策建議
雖然教育并非純粹的公共產品,但是,由于存在著在私人收益與社會收益之間的差異,即使是那些更推崇市場機制作用的經濟學家,大都也承認,政府在這個領域的介入是必要和必需的。針對處于剛剛迎來劉易斯轉折點的中國來說,市場機制出現一個特別的失靈,即當下的勞動力市場對于教育的相對回報率降低,這必然傷害未來所要求的人力資本積累。
教育不僅促進經濟可持續增長,也是人的全面發展、收入分配改善和社會穩定的根基,因此,這是一個具有更廣涵義的外部性領域。特別是在中國當前的這個轉折階段上,政府在這方面有額外繁重的職能要履行。另一方面,教育發展也要靠人力資本回報所產生的激勵,通過社會、家庭和個人的需求而推動。而增強接受更多教育的微觀激勵,擴大人力資本積累的全面需求,不僅需要在教育部門下功夫,而且需要從更廣闊的視角著眼。
首先,把義務教育延伸到學前和高中階段,保持高等教育規模擴大的速度。學前教育的重點在農村,通過免費的公共供給大幅度提高農村學前教育覆蓋率,可以顯著降低教育的城鄉差距。借助義務教育手段,降低以致免除接受高中教育的私人支出,才能真正做到提高高中普及率,進而明顯增加勞動年齡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而更多的上大學機會以及高等教育的普及化,不僅是未來國家依靠技術創新和生產率提高保持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而且是改善收入分配,實現包容性增長的必由之路。
其次,從勞動力市場制度建設入手,加強各類就業培訓,改善勞動者的人力資本存量。在職培訓與勞動力市場的關聯性較弱,培訓出來的勞動力無法很好地滿足勞動力市場的需求,是中國培訓體系存在的一個重要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培訓沒有意義,最終也會降低接受培訓的意愿。戶籍制度和就業的非正規化,降低了企業提供在職培訓的積極性,也降低了公共培訓的針對性和有效性。穩定和規范的就業可以矯正人力資本回報方面的制度扭曲,從培訓的供給和需求兩個方面改善其效率。
第三,通過教育體制改革,進一步擴大教育規模,改善教育質量。繼續擴大高等教育并不意味著不需要對教育體制、學科布局、專業設置和教學方法進行改革,以便引導高等學校適應勞動力市場和經濟社會發展的需求。教育體制亟待脫胎換骨式的改革,核心是改變政府管理過度、包辦各級各類教育的做法,即政府集中于管理、規范和公共教育資源的均等性分配,而給予教育事業更充分的空間實現自主發展。大學生在接受了高等教育后,更加看重所學的專業知識與工作崗位的匹配程度,再加上目前中國面臨產業結構的轉型,實現所學專業與就業崗位的匹配,就變得更加困難。因此,大學中通用型知識和技能的培養變得越來越重要,要降低專業知識內容的比重,把大學畢業生變成能夠適應多種類型就業崗位的人才。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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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指出的是,圖中各項指標都是中國對比于作為135個國家中位數的某一國家的相對水平,所以,當我們嘗試從中得出任何結論時,都只是就這種相對比較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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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范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