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柏案和廉政公署

1973年是一個特別的年份。

作為“亞洲四小龍”之一，香港彼時正在經(jīng)濟起飛期，一片繁榮景象。

不過，這一年對香港而言也注定有些小災難。香港第一次大股災正是在該年3月爆發(fā)的，恒生指數(shù)由1700點暴跌至500點。經(jīng)歷了1972年全民炒股的熱潮，港人從沒見過這種股市暴跌的全民恐慌。還是在這年的3月，發(fā)生了逾萬教師反對減薪的大游行，規(guī)模之大在香港史無前例，港英政府被迫收回成命。

好不容易挨過短暫的多事之春，夏天，災難仍未消停：第一個名揚國際的華人功夫巨星李小龍暴斃。盡管仍處于革命激情中的中國內(nèi)地民眾幾乎沒聽說過這位首次引起全球關(guān)注的華人，但大陸之外的世界華人無不為之震驚和悲傷。

生活還是要繼續(xù)，而困頓中的人們其實很擅長從生活中找到樂子。這一年，香港的無線電視臺首次按年舉辦香港小姐選舉，當時19歲的臺灣美人林青霞首次出現(xiàn)在《明報周刊》的封面上，這些都是港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

政府也在試圖改善民生。這一年，港英政府從稅收中積累了大量資金，開始興建公屋，為中下階層的民眾提供符合基本要求的租金廉宜的住房，市民的居住條件逐漸改善，生活水平也在逐漸提高。

經(jīng)濟增長帶來的社會問題之一，就是政府官員的貪污腐敗。香港從開埠以來就在英國殖民當局的統(tǒng)治之下。在經(jīng)濟起飛之前，香港經(jīng)濟主要依靠自由港地位從事轉(zhuǎn)口，經(jīng)濟規(guī)模不大，官員的貪污和腐敗問題不是很嚴重。20世紀50年代后期以來，香港的制造業(yè)迅速發(fā)展，成為亞洲主要的輕工業(yè)生產(chǎn)和出口地區(qū)。隨著財富的迅速增加和積累，官場特別是紀律部隊（包括警察、海關(guān)、出入境管理、懲教、消防等部門）內(nèi)部缺乏約束和懲治機制，官員貪污受賄的腐敗現(xiàn)象愈演愈烈，市民為了維持生計及快速取得應有的服務，只好被迫用“走后門”的方式。當時“茶錢”、“黑錢”、“派鬼”等各種代替賄賂的名堂不斷出爐，市民不僅熟知門路，甚至將賄款當成生活中必備的一部分開支。

當時貪污在公共服務機構(gòu)中相當嚴重，例如救護人員送病人就醫(yī)前要索取“茶錢”，消防隊員開水喉（自來水管）滅火要收“開喉費”，醫(yī)院病人也要“打賞”給打掃的清潔婦，才能取得開水和便盆，所以當時市民只要使用公共資源，就必須要賄賂。賄賂，已經(jīng)成為基本生活必須支付的成本。

而貪污在警察單位中更為嚴重，當時受賄的警務人員包娼包賭、販毒賭博樣樣來，警察尤其是各級警官普遍收受賄賂，民眾到警察機關(guān)辦事都要送紅包，這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的潛規(guī)則。

警察腐敗，造成了社會秩序嚴重混亂，市民苦不堪言。這時人們才真正認清貪污之禍。60年代中期一度在社會上頗有影響的反對港英（港英政府簡稱，下同）統(tǒng)治的情緒也開始抬頭。

港英其時已經(jīng)很明白，如果不能比較徹底地展開反腐并且從制度層面防止腐敗，港英的殖民統(tǒng)治將會受到強大的挑戰(zhàn)。

總警司收入疑云

葛柏案即在此時爆發(fā)，而查處葛柏案直接催生了廉政公署的誕生。

葛柏（Peter Godber）是英國人，從 1953年開始在香港警界工作，先后在灣仔和啟德機場的警署任職。當時香港警方各級警官中，來自祖家（香港民眾對英國的一種稱呼）的比例很大，葛柏就是大批來自英國的警察之一。葛柏被調(diào)查時，已經(jīng)是香港警方的總警司，在香港警方的地位僅次于警務處正副處長。

港英時期的香港警方也有內(nèi)部的調(diào)查機制即檢舉貪污組，他們在70年代初已經(jīng)開始懷疑葛柏的實際收入遠遠高于其警察的工資。一筆為數(shù)1. 2萬加元的儲蓄，首次引起香港警方對葛柏財富來源的懷疑。雖然警方當時還沒有掌握顯示這筆存款屬貪污所得的證據(jù)，但賬戶是葛柏用假名“卓柏”和虛構(gòu)的外交官身份在加拿大一家銀行開設的，警方當然不會對開設賬戶背后的理由視若無睹，因此調(diào)查隨即展開。

警方自1971年開始調(diào)查葛柏，但搜證工作并不順利，這一代號“哈瓦那”的調(diào)查工作停滯不前。就在此時，葛柏申請?zhí)嵩缬?973年7月退休。就在葛柏退休前三個月，當時的警務處處長再次收到情報，表明葛柏不斷將大批現(xiàn)款匯到海外。

一場調(diào)查葛柏財政狀況的戰(zhàn)役如火如荼地展開了，檢舉貪污組全速展開大規(guī)模調(diào)查。

檢舉貪污組先是在一個月內(nèi)聯(lián)絡了香港480家持牌銀行，追查葛柏的財政狀況。他們初時發(fā)現(xiàn)葛柏在港擁有近32萬港元存款，另外剛匯出兩萬加元到其加拿大的戶口。后來葛柏申請再提前一個月退休，警方遂加快搜證，再發(fā)現(xiàn)他在之前的五年內(nèi)在本港的儲蓄或海外匯款高達62. 4萬港元，存款和匯款的地點分布澳大利亞、新加坡和加拿大等地。這筆款項差不多相當于他由1952年到1973年任職警界所得的薪金總額。

表面證據(jù)成立，葛柏又退休離港在即，警方雖仍未能證明其財富乃是從貪污得來，但認為不可再拖延，必須先發(fā)制人，即時向警務處處長申請勒令葛柏暫時停職接受進一步調(diào)查，并在律政司的建議下，首次引用當時的《防止賄賂條例》第10條作為法律根據(jù)，要求葛柏在一星期內(nèi)解釋其財富來源。在通知葛柏受審當日，調(diào)查人員搜查葛柏寓所及汽車，分別在其汽車及宿舍內(nèi)搜出三本疑為“收取黑錢”的記錄冊及一批與其財富有關(guān)的文件，還有兩盒共數(shù)十條銀條。

清點這些證物，葛柏的表面財富已超過437萬港元，差不多等于他任職警界以來全部薪金的六倍。以當年的物價和工資水平來說，葛柏絕對可稱得上超級富豪。

搜查葛柏行動后，警方隨即部署，決定在6月11日，即葛柏解釋財富來源的一個星期限期屆滿時，如若葛柏不能作出滿意解釋，便立即拘捕他。同時，為防葛柏畏罪潛逃，警方更要求當時的人民入境事務處通知其轄下啟德機場的各個關(guān)卡人員，禁止葛柏離境。

但是，事情卻節(jié)外生枝，法例上容許的這一星期的“真空期”卻令形勢發(fā)生逆轉(zhuǎn)。

在6月11日前，因為還沒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葛柏有罪，警方無權(quán)逮捕葛柏，也不能采取任何法律行動。不過，使葛柏可以輕易逃離香港的“皇牌”卻是他擁有的一張警務人員機場禁區(qū)通行證。這張通行證使他得以在6月8日，即被通知受審4日后，繞過入境事務處的檢查，成功登機潛逃返英。

葛柏遭到警方的審查之后，香港報紙就開始追蹤這樁案件的進展，社會各界也都在密切關(guān)注這位因為收受大量賄賂而致富的警方高層，會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香港市民以這只“大老虎”是否會被捉拿作為觀察港英是否真有決心和能力肅貪的一面鏡子。

廉署成立

葛柏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公然潛逃回到祖家。消息見報，積怨已久的民意爆發(fā)。來自各階層的市民紛紛上街抗議，港九各地上千人在港島的維多利亞公園舉行大型集會，“反貪污、捉葛柏”的口號響徹維港上空。

為平息民憤，當時的港督麥理浩爵士委任高級副按察司百里渠爵士（Sir A. Blairkerr）成立調(diào)查委員會，徹查葛柏逃脫原因及檢討當時的反貪污工作。1973年10月，港英政府采納了委員會的建議，于1974年2月成立了獨立于警務處及其他政府部門的廉政公署，致力打擊貪污，并即時接手調(diào)查葛柏案，全力緝捕這位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總警司歸案。

葛柏成功潛逃回英國，以為終可逍遙法外，用不義之財安度余生。這位貪官認定由于港英兩地法例不同，英國并沒有“財政狀況與官職收入不相稱”的控罪，因此港府很難以此控罪引渡他回港。

葛柏的如意算盤幾乎令警方檢舉貪污組的努力前功盡棄。不過，已接手葛柏案的廉署并未氣餒，這個全新的反貪機構(gòu)決心要找到新證據(jù)，將這個大貪官繩之以法。

當時，廉署派出多名首長級人員，包括首任執(zhí)行處處長彭定國（John Prendergast）、副執(zhí)行處處長夏烈聯(lián)（Gerald Harknett）同兩位助理處長及數(shù)名高級調(diào)查人員組成核心調(diào)查小組，根據(jù)警方先前找到的蛛絲馬跡，積極尋找破案線索。

可惜的是，物證雖有，人證卻無。

“我們手上已有很多證物表明葛柏擁有大量難以解釋來源的財富，只可惜沒有人愿意站出來指證葛柏。或許是因為當時市民的觀念仍十分保守，他們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同時對新成立的廉署也缺乏足夠的信心。”當時參與“捉葛柏”的現(xiàn)任廉署總調(diào)查主任黃國梁說，“但我們相信時間以及我們的表現(xiàn)必能令我們爭取到公眾的信任。”

證據(jù)！證據(jù)！

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廉署的調(diào)查最終有了新突破。當時，一名涉及另一宗貪污案的外籍前警司，在獄中表示愿意向廉署提供葛柏貪污的重要罪證。他透露曾目睹葛柏收受一名華籍前警司2. 5萬元賄款，以助該華人警官取得灣仔警司的“肥缺”。

廉署執(zhí)行處處長及副處長親自參與搜集證據(jù)，他們多次親自到獄中向這名前警司錄取口供。有了這個證人，廉署立即拘捕該名華籍前警司，并于1974年4月29日通過英國警方協(xié)助，將葛柏拘捕。涉案的這名華籍前警司也答應轉(zhuǎn)為廉署污點證人，指證葛柏的貪污罪行。

事實上，兩位前警司的口供與廉署已取得的物證頗為吻合。廉署于警方之前在葛柏寓所搜出的證物中，找到兩張葛柏親筆記錄財富狀況的紙張，從中計算出在1971年5月至11月期間，即葛柏收受該名華籍前警司的賄款后，葛柏的財富明顯增加，數(shù)目急升9萬多港元，此筆巨款應該已包括了前述2. 5萬元的賄款和葛柏其他貪污收入。

引渡葛柏

人證物證俱在，廉署人員隨即部署引渡葛柏返港受審的行動。但葛柏在引渡聆訊中矢口否認控罪，令廉署的引渡行動一再受阻。最后，經(jīng)過近八個月數(shù)度聆訊，倫敦法庭終判令把葛柏解回香港受審。

葛柏逃離香港歷時達一年半之久，1975年1月7日，終于在廉政公署高度嚴密的安保中被押解返港。

這是轟動全港的一天。載著葛柏回港的客機尚未降落在啟德機場，逾百名中外記者便早已在各自有利據(jù)點等候多時。為了捕捉葛柏抵港的一刻，記者分別守在機場各主要出入口和廉署提前停在機場閘口的汽車附近。

可是，“好事多磨”，事情再生枝節(jié)。正當記者們巴望著葛柏數(shù)分鐘內(nèi)出現(xiàn)時，停機坪那邊卻突然響起了直升機的螺旋槳聲，葛柏已被押上直升機，又一次“逃”離機場了。

“葛柏案如此轟動，我們預計機場必會聚集大批記者及市民，為免人多造成混亂及妨礙保安，我們采取了聲東擊西的策略?！眳⑴c安排葛柏押解過程的黃國梁憶述當年的特別任務時說。

他們一方面安排了兩輛汽車停泊在機場接機閘口附近，假裝接機，轉(zhuǎn)移視線。另一方面，在葛柏搭乘的航班降落位置附近早已安排了一部直升機，待葛柏在機艙內(nèi)辦妥入境手續(xù)后，便把他帶往直升機直飛中環(huán)添馬艦，再轉(zhuǎn)送到中央裁判署。

為掩人耳目，他們棄用了政府車輛，征用了一部事前由一名調(diào)查員向親友商借、全港僅有數(shù)輛的名貴轎車，而為免葛柏被記者攝入鏡頭，更在車窗上貼上玻璃紙，另外還租借了兩輛汽車護航。

黃國梁說在解送葛柏前往裁判署的過程中，只有時間分秒不差，才能保證安保任務成功完成。因此行動之前，廉署人員曾多次“試路”，計算各步驟及路程所需時間，務求行動的每一步天衣無縫。

……

此外，身為押解隊之首的廉署執(zhí)行處助理處長由倫敦起解到香港中央裁判署整個過程中，一直“貼身保護”葛柏，到達香港時，更用手銬把自己和他銬起來，以確保萬無一失。

黃國梁透露，為了部署這個特別任務，杜絕任何泄密的可能性，接機過程的安保措施全都在負責這次行動的高級調(diào)查主任家里策劃及部署。他說：“就連行動當日，我們十多位隊員也是在他的家里集合及出發(fā)的。除我們及高層之外，沒有人知道整套安保計劃是怎樣執(zhí)行的?！?/p>

審判葛柏

1975年2月17日，審訊葛柏的工作開始了，地點定在維多利亞法院。

當時的港英對此案的重視和打擊貪污的決心由此可見一斑——首次從英國聘任優(yōu)秀的法律專家來港出任此案的檢控官。葛柏被控一項串謀賄賂和一項受賄罪，經(jīng)過六日半的艱苦審訊，終被判罪名成立，入獄4年，2. 5萬港元的賄款悉數(shù)充公。

“根據(jù)案情，葛柏兩項控罪的最高刑罰分別是5年及7年。量刑時，須計算葛柏在英國被拘留約1年的刑期在內(nèi)，所以實際上葛柏被判的刑期頗接近最高刑罰。”當年主審葛柏案的楊鐵梁法官說。

后來，葛柏雖先后上訴至香港最高法院合議庭及英國樞密院（港英統(tǒng)治時期香港的終審法院），但均遭駁回。一度在警界叱咤風云的總警司結(jié)果鋃鐺入獄，為自己犯下的貪污罪行付出了代價。1977年，葛柏刑滿出獄即隱居西班牙，從此失去蹤影，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廉署隨后還正式入稟法院，經(jīng)民事起訴程序追討葛柏貪污所得的四百多萬元財富。追查工作雖因葛柏的財富分散于海外多個地區(qū)而遇到重重障礙，但廉署至今仍在窮追不舍。

葛柏被定罪后，港英針對在辦案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漏洞，修訂了《防止賄賂條例》，刪除了第10條的解釋期規(guī)定。廉署將葛柏繩之以法，消除了社會上批評廉署“只打蒼蠅、不打老虎”的說法，贏得市民的肯定和信任。楊鐵梁法官認為此案不僅成為廉署肅貪倡廉工作的重要里程碑，也恢復了市民對司法制度的信心。

摘自《零容忍：香港廉政公署40年肅貪記錄》

何亮亮 著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12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