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亂后槍支如同蔬菜一樣在街上攤頭出售,AK-47最便宜的時候100美元一支,手槍50到80美元不等,“安全局勢差,價格又不貴”是人們“囤貨”的主要原因。
40攝氏度的高溫炙烤著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偶爾拂過的地中海海風隨意抹下腥咸的味道。昔日專屬卡扎菲家族的私人海灘上,遍布著一個個撐開的太陽傘。
“倒卡”戰爭取勝8個月后,利比亞國民議會選舉在幾經延宕后姍姍而至。的黎波里市中心,紅、黑、綠三色濃郁對撞的國旗肆意飛揚,連街上行駛的車輛也是差異并存。
疾馳而過的車流中不時可見“戰爭之王”皮卡的身影,車斗里裝載的高射機槍和“真主最大”的高呼聲代表著未曾消退的戰爭記憶;私家車則用三色旗或樹葉形貼紙覆蓋住象征卡扎菲時代“共和國”字樣的車牌,車窗上,貼著國民議會候選人們露齒微笑的“大頭貼”。
49歲的利比亞人艾哈邁德駕車經過位于的黎波里市中心的巴希爾·烏斯濤女子中學時,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們靜候在這座被改為國民議會投票站的寧靜院落門口,流著淚說:“全民選舉,這在卡扎菲時代難以想象。”
巴希爾·烏斯濤女子中學所在的塔朱拉區是的黎波里最早響應東部“倒卡”攻勢的區域。與利比亞東部軍警荷槍實彈、嚴防自治支持者和極端伊斯蘭勢力沖擊選舉的緊張狀態不同,這里的警察表情平靜輕松。
教學樓內的墻壁上掛著奧馬爾·穆赫塔爾的巨幅圖片,他的像章曾被卡扎菲別在胸前,后來卻變成無數“反卡”斗士的偶像圖騰。“這個位置以前屬于卡扎菲,但現在他的時代結束了。”身著迷彩服的利比亞軍官巴希爾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卡扎菲時代結束后,利比亞又將進入什么樣的時代?這個問題,即便是手握著選票的利比亞人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
利比亞文化較傳統的地區只信任部落長老或地區領袖,對黨派毫無概念,大城市中心區域是文化雜糅的“大熔爐”,適合黨派競爭,除此之外還有大量“中間地帶”。為涵蓋各地區情況。只好采取“三重標準”。
“三重標準”選舉
7月7日的利比亞街頭,到處張貼著最高選舉委員會制作的宣傳海報:一位失去左腿、拄著拐杖的青年低垂著頭,目光凝重,艱難行走在雜草叢生的戰后廢墟間。下面是這樣一行字——“他們變得殘缺,只為換你一個投票的權利,去投票吧!別讓他們的付出失去價值”。
臨近8點,巴希爾·烏斯濤女子中學門口熱鬧起來。在著名的“剃掉卡扎菲的大蓬頭”的涂鴉前,人們三五成群,先熱情握手再右肩輕撞,寒暄,熱鬧異常。
學生們手繪的一幅水彩畫上,昔日的綠色福音船即將傾覆于汪洋大海中,被綠色浸染40余年的利比亞人順著繩索,逃生到一艘紅、綠、黑三色相間、旗幟飄揚的大船上。
30歲的穆罕默德把票投給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獨立候選人,問起是否了解此人的競選綱領,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他先是干脆地說:“他是最合適的人選。”被一再追問原因后,他尷尬地笑笑:“我認識他的家人,他200%是個好人!”
曾在利比亞國家電視臺做過記者的艾哈邁德告訴本刊記者,卡扎菲執政時代,組織和參與政黨活動會被扣上“叛國罪”,所以利比亞并不流行黨派政治,“而受部落文化影響,各地區居民都認識本區候選人,知根知底,根本不需要競選宣傳”。
這一判斷被多次印證。剛剛結束投票的45歲的黎波里居民賈邁勒,—邊擦拭著食指上的藍色墨水,—邊對一位名叫阿布法杜·艾托米的獨立候選人贊譽有加:“他潔身自好,重要的是他是名法律工作者,國民議會作為立法機構需要這樣的人才。”但被問及了解這名候選人的途徑時,他也是一笑說:“我認識他的家人,他200%可靠。”
此次國民議會選舉,利比亞全境被分為13個大選區,73個二級選區。其中,位于偏遠山區的19個選區只以“簡單多數制”選舉獨立候選人,位于都市中心的4個選區以“比例代表制”選舉黨派名單,其他選區則是兩種方式混合進行。
利比亞最高選舉委員會媒體公關部部長維薩姆解釋說,利比亞文化較傳統的地區只信任部落長老或地區領袖,對黨派毫無概念;大城市中心區域是文化雜糅的“大熔爐”,適合黨派競爭;除此之外還有大量“中間地帶”。為涵蓋各地區情況,只好采取“三重標準’。
在以傳統部落文明為主的利比亞社會,信任仍需通過最原始的人際網絡建立。“這是有利比亞特色的民主模式。”28歲的青年伊施塔爾說。他最終把票投給了利比亞反對派的國際“形象代表”、曾任過渡委員會執行局主席的馬哈茂德·賈布里勒所領導的全國力量聯盟,“面熟是最大的優勢”。
持AK-47的“交通協管”
傍晚,橘色的夕照越過波瀾不驚的地中海,灑進的黎波里市中心的古爾告斯大街,落在即將完工的五星級酒店雕花鏤空的景觀玻璃上,恬淡柔和。穿著迷彩服的薩利赫和兩個搭檔倚靠著一輛紅色皮卡,各自背著一支AK-47突擊步槍。
“我并不喜歡暴力。”薩利赫說話時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擦得锃亮的槍管,“我沒有在戰爭中殺過人。”
利比亞前教育部科技研究處職員蘇萊曼說,動亂后槍支如同蔬菜一樣在街上攤頭出售,AK-47最便宜的時候100美元一支,手槍50到80美元不等。蘇萊曼家里已經存了4支。“安全局勢差,價格又不貴”是他“囤貨”的主要原因。
武器散落,給被喻為“地中海白色新娘”的的黎波里和其他城市埋下了一枚定時炸彈。黑洞洞的槍口,曾被抗議政府停發津貼的武裝分子拿來襲擊臨時政府總理阿卜杜勒·凱卜的辦公大樓,也曾指向國民議會候選人、剛走出投票站的選民以及最高選舉委員會的工作人員。
雖有數據顯示,已有約7萬名昔日的武裝人員接受了政府“整編”,但還有很多武裝分子拒絕交出武器。
高薪雇傭“散兵游勇”于是成為政府破解武器散落困局的新舉措。薩利赫就是這個措施的直接受益者:新兵每月薪水530第納爾(折合424美元),轉正后1200第納爾。僅古爾告斯一條街,就有11輛皮卡和30多名武裝人員。
薩利赫和伙伴們的合同期為6個月,每天晚8時至第二天早6時出勤,但是,這些背著槍在市中心閑晃的男人們,卻并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法律系學生穆斯塔法,身材魁偉,濃眉相接,背后一支沖鋒槍,在十字路口隨手一揮,車輛就乖乖停下。他說自己是“交通協管”,但在交通高峰時段,他們的協管反而加劇了堵塞。
薩利赫卻說,這是在排查卡扎菲余黨——“我們不會隨便施暴,但也不會讓他們溜走。”
被爭議的“聯邦”
白色內袍外罩著鑲了金邊的寬大黑袍,79歲的利比亞“昔蘭尼加自治委員會”主席邁德·祖貝爾·塞努西,仍保有被卡扎菲推翻的伊德里斯王朝王室的貴族氣質,溫和有禮,也難掩孱弱和衰老。
“以東部昔蘭尼加、南部費贊和西部的黎波里塔尼亞三個區域為基礎推行聯邦制,是適合利比亞未來發展的政治模式。”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的黎波里和班加西,兩座同樣經歷戰爭傷痛的城市,在年初陷入“分裂”困局。西部100席、東部60席、南部40席的國民議會席位分配方式,導致東部以班加西為核心的昔蘭尼加地區強烈不滿,此后抵制選舉、恢復聯邦的呼聲此起彼伏。
支持“聯邦自治”的東部領導人隨即成立“昔蘭尼加自治委員會”,甚至于6月初歡慶前伊德里斯王朝“建國慶典”。
國際政治學碩士畢業的班加西選舉委員會媒體部主任哈迪嘉說:“聯邦只是一種政體,本來是可以在憲法制定時商討的——現在卻被無知的暴徒扭曲了。”
在投票站見到的班加西人,大多數聽到“聯邦制”就立刻搖起食指說:“不,我們要統一的利比亞。”在他們看來,“聯邦”就是“分裂”。25歲的民兵青年穆罕默德說:“我們在戰場上拼殺,不是為了分裂自己的國家。”
國民議會選舉前后,切斷東西高速公路、擊落選舉材料運輸飛機、襲擊選舉委員會、擾亂投票現場的暴力行為不斷發生,越來越多的人把聯邦委員會和聯邦支持者視為安全威脅。
但祖貝爾拒絕承認“昔蘭尼加自治委員會”同“不和諧”的暴力行為有關:“他們只是同我們持相同觀點,認為議會席位分配不公。”
班加西商人維斯則希望未來政府平等對待每個地區——“石油多、人口少的利比亞,只要資源合理分配就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自由”與“兄弟”之爭
16歲的班加西少年阿馬爾抱著雙膝,靜靜坐在戰時的歐麥爾軍營里,出神地看著面前潔白如雪的鴿子。如今這里是被白綠相間的斷壁殘垣包圍的鴿子市場,只有隨處可見的鐵鉛色彈道和煙熏痕跡提醒著人們那些槍彈如梭的過往。
街道墻壁上,令人眼花繚亂的“小成本”制作競選海報中,代表“國家力量聯盟”的紅、黑、綠三色人形圖標和象征“公平和建設黨’、昂頭嘶嗚的棕色駿馬格外顯眼。
還沒到投票年紀的阿馬爾說自己喜歡“國家力量聯盟”的賈布里勒:“雖然他離開班加西了,但他會為所有利比亞人著想。”
“戰時他任職過渡委,威信不足,戰后他明智隱退,既避免卷入權力爭斗,又給利比亞人留下不戀棧功名的好印象,如今他強勢回歸,自然能帶給利比亞新氣象。”在的黎波里市中心工作了一天的艾哈邁德說。
“他是自由派!”雖然叫不出國家力量聯盟的全稱,也無法像艾哈邁德那樣條陳縷析,“賈布里勒”還是像阿馬爾一樣的利比亞青年提及最多的名字,盡管他本人并未參與此次國民議會選舉。
利比亞宣布全國解放后,賈布里勒隨即辭去過渡委員會執行局主席一職,致力于建設“有堅實基礎的公民社會”,并走過了利比亞全境30多個城市,普及選舉常識。
班加西媒體人易卜拉欣曾寫道:“賈布里勒領導的自由派的勝利,將為這個動蕩后伊斯蘭占主導的地區帶來一股清新的風。”
另一方面是穆斯林兄弟會的“公平和建設黨”。中東地區動蕩過后,伊斯蘭政黨能否在利比亞復制埃及的勝利,目前還是個未知數。
談起“公平和建設黨”,艾哈邁德搖搖頭說:“穆兄會?的黎波里人民并不熟悉,或許在偏遠貧窮的地區,他們擅長的基層動員才能得到回報。”
艾哈邁德堅信穆兄會在利比亞難以復制在埃及取得的“佳績”。話音落時,國家力量聯盟的勝勢愈加明朗,而在的黎波里街邊酒吧的電視屏幕上,埃及新任總統、具有穆斯林兄弟A“血統”的穆爾西和軍方之間就“議會重啟案”的爭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