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李瓶兒的婚姻經歷里,讀到生命的空虛、干枯、無望。這個生命需要水的滋潤,哪怕是污水
李瓶兒是《金瓶梅》中的那個“瓶”。她的名字,是因為出生的那日,有人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這花瓶是有象征性寓意的嗎?小說并沒有點明,但好像是。她是個白凈的好看的女人,卻一直活得空虛,不能成為真正的女人,等到抓住了西門慶,又生了兒子,生命似乎實在起來,卻很快地,兒子被潘金蓮害死了,她自己跟著得病死了。
李瓶兒嫁給西門慶時才25歲光景,在前卻已經嫁過了三回。
第一回是被大名府梁中書納為妾。這梁中書的夫人乃是蔡太師的女兒,家門貴顯,不用怕老公,嫉妒心能夠用狠毒的方式表達出來,對婢妄有所懷疑,就直接打死了埋在后花園里。李瓶兒因此無法親近梁中書,只在外書房與養(yǎng)娘同住。后來梁中書家被李逵帶一幫好漢胡亂砍殺,李瓶兒在亂中帶了一批蛛寶逃往東京投親。
第二回是在東京嫁給了花太監(jiān)的侄兒花子虛,乃是正室。但花子虛不過應個“虛”名,花太監(jiān)名義上為侄兒娶親,其實是自己要用。李瓶兒后來對西門慶說起這樁婚事,“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得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兒。”這里面的意思很明白。有個“丈夫”卻不在一處,給年老的太監(jiān)公公做女人,是何等怪誕的情形呢?小說雖然沒有寫,讀者自能體會其中的悲哀。
花太監(jiān)告老還鄉(xiāng),花子虛與李瓶兒隨之來到清河縣,就住在西門慶家隔壁。太監(jiān)死了,一大筆財產只留給花子虛一人,其他的侄兒都沒有份,因為這其實是留給李瓶兒的。世上的事兒,怎么叫有情怎么叫無情,實也難說——花太監(jiān)這樣對李瓶兒難道不是有情嗎?
所以花子虛整日在外尋花問柳,家里晾著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一點念頭也不起一他心里有障礙的。因為花子虛和西門慶結拜為兄弟,李瓶兒懇請他勸勸花子虛不要在外面胡混,她是想把這個虛假的“家”弄成一個家的。但西門慶以強悍的流氓風格趁虛而入,她也就含笑應和了。她終于有了熱烈的戀情,雖然那是邪惡的,卻令她激動。在這過程里,花子虛被他們聯(lián)手欺辱,得病而亡,成為可憐的犧牲品。
第三回卻是嫁給了行醫(yī)賣藥的蔣竹山。那是因為西門慶的后臺楊戩倒了,遇上了大麻煩,顧不上這個嬌柔的女人,渺無音訊有七八個月之久。蔣竹山借行醫(yī)之便粘上身來,李瓶兒在無望中做了一次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然而很不幸,這蔣竹山近乎是個性無能者。在經歷過與西門慶如暴風雨般的狂歡之后,李瓶兒無法忍受蔣竹山拙劣而徒勞無功的努力,她的憤恨的詛罵顯得十分惡毒。她不過是要做一個女人,卻怎么也做不成,怎么能不變得惡毒呢?
在蔣竹山也被西門慶害死之后,李瓶兒終于成了他的第六房小老婆。西門慶值得愛嗎?這也不那么好說。他固然貪財好色,寡情薄義,常常是無惡不作,但心情好的時候,也能低聲下氣地討好女人;他絕不是浪漫文學中的男主人公,卻是黑暗世界中的生命力量。李瓶兒在他那里獲得了作為女人的快樂,她贊美這個邪惡的男人:“誰似冤家這般可奴意,就是醫(yī)奴的藥—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金、瓶、梅,三個都是淫邪的女人,但她們都有自己的原因。你在李瓶兒的婚姻經歷里,讀到生命的空虛、干枯、無望。這個生命需要水的滋潤,哪怕是污水。
到了西門慶府中以后,李瓶兒完全變了。她變得溫存、容讓,—味的“好性兒”,努力討好所有的人。有了兒子之后,更是渾身散發(fā)出滿足和幸福的柔光。她是一個出身低微的女人,她要的只是一份平常的生活。
可惜那個殘缺的幸福也很短暫。
瓶兒臨終前一日,西門慶在外面聽人唱一組“四夢八堂’的曲子,其中一首是:
懨懨病轉濃,甚日消融?春思夏想秋又冬。滿懷愁悶訴以天公。天有知呵,怎不把恩情送?恩多也是個空,情多也是個空,都做了南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