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人們都說,張自忠將軍沒有淚。日本人說,他是中國第一位男子漢。日本人的說法也許是可笑的,然而可以理解,因為他們怕他。
為什么不?喜峰口、蘆溝橋、臺兒莊、十里長山,他不止一次讓大和魂哭泣。
就是當(dāng)他最后死在日本人手中的時候,殺死他的人仍然整整齊齊地列隊向他的遺體敬禮,并像護送自己將軍的尸體一樣護送他離開戰(zhàn)場。
戰(zhàn)勝的日本軍從一個市鎮(zhèn)通過,百姓們得知那具蒙著白布的尸體就是張自忠時,不約而同地涌到街道上,跪倒失聲痛哭。“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一位被俘的國民黨軍師長也走在行列中,見狀大怒,喝道:“自忠將軍沒有淚!他也不愿意看見眼淚!”
我準(zhǔn)備寫一部《張自忠傳》,這是多好的細節(jié),閃閃發(fā)光呢。
去年,我采訪了一位曾給張自忠當(dāng)過副官的老人,把那個細節(jié)告訴他。他搖搖頭說:“將軍也有淚。”
(2)
那一陣,天老哭。
它在哭這片被強奸的土地。
通往臺兒莊的津浦鐵路旁,張自忠的大軍在疾進。一場震驚世界的大會戰(zhàn)就要在那里拉開帷幕。中、日雙方,它將是誰的奧斯特里茨?
大雨如注。被千軍萬馬碾踏過的土地是泥濘。
突然有令:停止前進。
雨中,全軍肅立。張自忠身披黑色大氅,策馬來到軍前。
一陣凄厲的軍號聲響起來。將士們統(tǒng)統(tǒng)變了臉。那是殺人的號音呀。
兩個士兵被五花大綁地推過來。
將軍凝視他們,良久,向站在身旁的警衛(wèi)營營長孫二勇擺擺下巴。
槍聲聒耳。馬蹄前,橫下兩具尸體。
張自忠向全軍宣布了他們的罪狀:昨天,這兩人路過一爿小店鋪時拿了兩把傘,不給錢反而打了店老板。“這種時候,我不得不這樣做。”張自忠說,“我要打仗,而且要打勝仗。”
他吩咐孫二勇把綁在他們身上的繩子解開,好生掩埋。
尸體被抬走以后,他沉痛地低聲說:“我對不起你們。你們還未殺敵,可我先殺了你們。怨我,怨我平日沒教好你們。”
他低下頭。
副官心酸了。他以為將軍也含淚,可是他錯了。將軍很快抬起頭,眼里沒有水,只有火。“還有比這更壞的事情,”他說,“昨天夜里,我軍駐扎在田各莊時,一個弟兄竟摸到民房里去糟踏人家姑娘。16歲的黃花閨女呀,日后要嫁人,要當(dāng)娘,如今全毀了。天快亮?xí)r,那家伙跑了,可那姑娘肯定地說,他就是我手下的人!現(xiàn)在,他就在隊列中!”
隊列凝固了。
張自忠目光如劍。“男子漢敢做敢當(dāng)。這事是誰干的?站出來,算你有種!”
空氣也凝固了。“站出來吧。你如果有母親,就想想你母親;你如果有女兒,就想想你女兒。要對得起她們。站出來,我老張先給你敬個禮。”
他的戴著雪白的手套的右手緩緩舉到帽檐邊。
風(fēng)聲,雨聲,人卻沒聲。“那好吧。”張自忠笑了,笑得很冷。“我只好不客氣了。那姑娘說,她把那個家伙的大腿根給抓傷了。今晚宿營后,以連為單位,全部把褲頭脫下來,檢查大腿根!全部,一個也不許漏掉,包括我!”
副官說,當(dāng)時他清楚地看見站在張自忠將軍身邊的那個人顫抖了一下。
(3)
宿營后,真相大白了:干下那丑事的人竟是警衛(wèi)營營長孫二勇。
張自忠大怒:“我瞎眼了,養(yǎng)了一條狗。抓起來!”
所有的人心里都很亮:孫二勇活到頭了。拿走百姓兩把傘的人尚且被處以極刑,他做下這種事,夠一千次了。誰不知道張自忠將軍眼窩淺,容不得一粒沙子。
然而,當(dāng)軍法處長請示張自忠如何處置此事時,將軍竟足足沉吟了5分鐘,才說出一個字:“殺。”
他怎能不沉吟?就算孫二勇是一條狗,那他是一條“有功的狗”啊。
二勇,一個勇字還不夠,再加一個。他使用這名字是當(dāng)之無愧的。
他曾是張自忠手下馳名全國的大刀隊成員之一,喜峰口的長城上,有18顆鬼子的頭顱像皮球一樣在他腳下滾動過。“七.七”事變中他率一個半連扼守蘆溝橋,與日軍一個旅團搏殺。橋不動,他也不動。
尤其是,他是張自忠的救命恩人。一年前,張自忠代理北平市長,是漢奸們眼里的釘子。一夜,張自忠路遇刺客,擔(dān)任貼身警衛(wèi)的他奮身撲到前面。他胸膛做了盾牌。三顆子彈竟未打倒他,刺客先自軟癱了半邊。
有勇氣,又有忠心,一個軍人還需要什么別的呢?他衣領(lǐng)上的星星飛快地增加著。
這一回,星星全部隕落了。
(4)
殺人號又一次在 魯南的曠野里震響。昨天的一幕重演了。不同的是,張自忠沒有出現(xiàn)在隊列前。他不監(jiān)斬。
他坐在自己的行轅里喝酒,一杯又一杯,是否要澆去心頭的塊壘?不,不是塊壘,是一座悲哀的山。
軍法處長代張自忠昭令全軍:孫二勇犯重罪,必死,而有余辜。爾后,問將死的人:有何話說?“我想再見張軍長一面。”孫二勇說。
副官把孫二勇的請求稟告將軍,將軍一跺腳:“不見。快殺!”
他端起酒盅。副官看得真切,他的手在微微顫抖。酒溢出來。
相同的情形發(fā)生在刑場上。殺人的人就是被殺的人的部屬——警衛(wèi)營士兵。他握槍的手在顫抖。
孫二勇圓睜雙目喝道:“抖什么?快開槍!20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孫二勇倒下去的同時,張自忠卻在行轅里站了起來。他那顆堅強的頭顱長時間地垂著。副官又一次覺得他會含淚。
將軍的眼神確實是悲哀的,然而并未悲哀到含淚的地步。
將軍來到隊列前的時候,一切已歸于沉寂,相信不沉寂的只有將士們的心。他策馬從臥在地上的孫二勇的身邊經(jīng)過,故意望也不望。
他不發(fā)一言,胳膊猛烈向前揮動著。地平線上,臺兒莊蒼灰色的輪廓隱隱在望。有強風(fēng),他的大氅使勁掠向后面,線條極其有力。他的戰(zhàn)馬高揚起前蹄,連連打著響鼻。這情景,令人想起滑鐵盧戰(zhàn)役最后一分鐘時的惠靈頓。他的近衛(wèi)軍開始蠕蠕移動。
當(dāng)晚,前鋒接敵。
(5)
只要這場戰(zhàn)爭在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上被講述過,臺兒莊就被講述著。它誕生了也許有千百年卻如同死著一般默默無聞,這場戰(zhàn)爭使它永遠活著。
從1938年3月28日開始以后的一個多月里,臺兒莊成了死亡世界。地球上兩個最相同的民族為著最不相同的目標(biāo)相互屠殺著。誰都相信自己會勝利。但勝利總是吝嗇的到最后一分鐘才降臨,而在那以前,是膠著的苦纏苦斗。
一天晚上,張自忠正在燈下讀《春秋》,忽然傳令兵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報,報告軍長……他……他,他回來了。”那小兵一臉惶恐的顏色。“誰回來了?”“孫,孫營長。”“什么?”
那個人,20天前他走了,若回來,需要20年,何僅20天?
門開了,走進來的果然是警衛(wèi)營長孫二勇。他像從另一個世界歸來,面容枯槁,頭發(fā)蓬亂,軍衣幾乎爛成破布條。他向張自忠敬了一個禮,未說話,眼圈先紅了。“你活著?”“我沒死。”原來,那天行刑的士兵心慌慌的,連著兩槍都沒打中要害。他在荒野里躺了一天,被百姓發(fā)現(xiàn),抬回家去。傷口快痊愈時,百姓勸他逃跑,他卻執(zhí)意來找部隊。
自始至終,張自忠的臉沉著。他連續(xù)下了三道命令。一、“給他換衣服。”二、“搞飯。炒幾個好點的菜。”最后一道:“關(guān)起來,聽候處置!”
處置?還能怎么處置?他已經(jīng)被處置過了呀,而且是最高一級的處置。副官覺得事情就這么解決了:既執(zhí)了法,又活了人,真像當(dāng)年曹孟德割須代頭,皆大歡喜。他送孫二勇去軍法處,甚至這樣對他說:“你這小子,命真大。”
回到張自忠身邊后,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了一句:“還讓二勇去警衛(wèi)營呀?”
張自忠厲聲反問:“你還想讓他當(dāng)營長?”
副官竊喜。這話泄露了將軍的心機——沒有殺意。孫二勇的性命在他自己的貼身口袋里裝著呢。
誰知,僅隔一夜,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次日清晨,副官剛剛推開張自忠的門,一下驚黃了臉:整個房間充滿了濃濃的煙霧。失火了?驚駭稍定,才看清張自忠坐在桌前,煙蒂埋住了他的腳。他抽了一夜煙。桌上攤著一張紙。副官偷偷送去一瞥,那上面寫著:二勇、二勇、二勇……無數(shù)。
他的心驀然一驚:要壞事。
早飯后,張自忠召集全體高級將領(lǐng)開會。
(6)
會議做出的決定像一聲炸雷,把副官打懵了:將孫二勇再次槍斃。
事后副官才知道這主意是張自忠將軍提出來的。他只有一個理由:“我要一支鐵軍。”
尤其在此時,面對鐵一樣的敵軍,自個兒也得是鐵。
全體高級將領(lǐng)都認為張自忠的決定是正確的,又全體為這個決定流下了眼淚。
部隊正在喋血,申明軍紀絕對必要,可對于這樣一個戰(zhàn)功累累的軍官,甚至在死過一次后又來找部隊要求殺敵,做出這個決定是痛苦的,殘酷的。
唯有張自忠沒有掉淚。他忽然把話題扯開好遠:“昨天,李長官(李宗仁)召集我們到他的行營開會,部署向日軍發(fā)動最后進攻的事。在那里,我遇見了我的好朋友邵軍長。分手時,我問他,何時再來?他說,快則兩天,晚則一星期,或許……或許再也不來了!”
將軍頓了頓,“留著眼淚吧,大家都是看慣了死亡的人,又都準(zhǔn)備去死,犯不著為這樣一個要死的人傷心。”
(7)
天擦黑的時候,軍法處長拿著張自忠的手令走進關(guān)押孫二勇的小屋。孫二勇站起來。
軍法處長宣讀手令。他心情激動,最后幾句幾乎是哽咽著念完的,倒是孫二勇顯得令人意外的平靜,立正、挺胸,動也不動,像尊雕塑。在他的戎馬生涯中,他無數(shù)次這樣受命。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軍法處長問:“你有什么話要說?”
孫二勇毫不猶豫地:“服從命令。”“那么隨我來吧,去見軍長。”“做什么?”“他請你吃晚飯。”
張自忠的屋里擺了一張圓桌,大碗菜,大碗酒,滿騰騰一桌。張自忠把幾個高級將領(lǐng)都請來作陪。
這是名副其實的“最后的晚餐”。面對著比平時不知要好多少倍的菜肴,誰有胃口!飲酒吧,不如說是飲料。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向?qū)O二勇勸酒,他來者不拒。看他那架勢,大有把全世界的酒都喝光的意思。
他微醉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菜盤和酒碗都要見底了,一位師長又提出那個問題:“有什么話要留下來?”
孫二勇站起來,臉紅紅的,頭晃著,呆滯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張自忠身上。突然,他一把扯開了自己的衣服。
哎呀,他的裸露的胸膛叫人看了后是怎樣驚心動魄呵。傷痕斑斑,每一道傷痕,都有著一個流血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清楚地記錄著他沖鋒陷陣時的英勇和無畏。這些傷痕是為張自忠留下的,大多是間接的,但至少有三塊是直接的。
眾人都低下了頭。不忍看,真的不忍看,那殘缺的胸膛在喊在泣。
只有張自忠不為所動,表情冷漠得近似冷酷。他端坐著,像座難以撼動的山。
他用手指著身邊的一個師長:“站起來,解開衣服。”
又一具爬滿傷疤的胸膛。
張自忠又指指另一位師長:“挽起你的衣袖!”
兩道深深的刀痕。
張自忠又指向第三個人:“把你的衣服脫下來。”
肩頭,彈痕累累。軍人面前,極目一片刀叢劍樹,怎能不帶傷。
最后,張自忠嘩啦一下撕開自己的軍裝。他的胸膛上也有幾處傷痕。他那男性味十足的胸膛因為這些傷疤而顯得不完美,又因為這些傷疤而顯得更完美。
這些傷疤是為中國留下的。
(8)
日出了。臺兒莊的太陽好紅好大,天邊染著血。
死刑在清晨執(zhí)行。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死刑執(zhí)行儀式了:在一個預(yù)先挖好的大坑邊,戰(zhàn)友們依次同二勇握手告別。張自忠也走過來與孫二勇握手,說:“放心走吧,我會替你多殺幾個鬼子!”
孫二勇向坑里走去。一具棺材在那兒等著他。他在棺材里躺下,閉上眼睛。
遠處,有部隊在列隊,風(fēng)兒送過來一陣歌聲:
哥哥爸爸真?zhèn)ゴ?/p>
名譽照我家
為國去打仗
當(dāng)兵笑哈哈……
槍響了。這一槍是準(zhǔn)確無誤的。二勇的臉霎時間變得紅彤彤的。
張自忠大步離開刑場。副官緊跟著他。將軍的步履有些踉蹌。歌聲又響起來了:
走吧、走吧
哥哥爸爸
家里不用你牽掛
只要我長大
只要我長大……
張自忠突然用手捂住面孔。副官看見,淚水從他指縫里涌出來。
(9)
兩天后,臺兒莊會戰(zhàn)結(jié)束了。
國軍大勝。

楊恒均:
這不是一本對大洋對岸的他國“不高興”,對他人“說不”的書,而是一本對我們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中存在的嚴重弊端不高興,對有礙國家發(fā)展與民生的事說不的書。
《中國必須贏》
鄧聿文 著
中國商業(yè)出版社
2012年3月版

劉蘇里:
一句話,近代史領(lǐng)域中國版的《常識》。目下問世,何其及時!另,篇后討論文章,多可讀,難得也。
《面對現(xiàn)代性挑戰(zhàn):清王朝的應(yīng)對》
雷頤 著
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
2011年12月版

經(jīng)濟學(xué)人中文網(wǎng):
作為前克格勃的一名普通軍官,昔日的普京上尉,已經(jīng)成為俄羅斯政治、經(jīng)濟權(quán)力的中樞。在普京崛起的同時,俄聯(lián)邦安全系統(tǒng)也成功擺脫了克格勃沒落時代的悲涼,逐步成長為普京權(quán)力體系中重要的一環(huán)。
《誰在掌控俄羅斯:普京與俄聯(lián)邦安全局的權(quán)貴之路》
【俄】索爾達托夫 博羅甘 著
臧博 吳俊 譯
中信出版社 2011年11月版

陳子善:
張索時先生長期研究唐詩,研究德語文學(xué),都獨有會心。他致力于里爾克詩的翻譯,曾得到施蟄存先生的高度評價。這部詩集就是他豹隱美國多年,潛心研讀里爾克的成果。
《里爾克抒情詩選》
【奧地利】里爾克 著
張索時 譯
譯林出版社
201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