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民國第一寫手”的“鴛鴦蝴蝶派”代表作家張恨水,他回憶七歲“破蒙”上學時的情景說:“早上一進學堂,坐上位子,就念三字經兒,得大聲念。我可是亂嚷,什么意思全不懂。就說開頭四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惶脤W生,二三十人,就像打翻了蛤蟆籠似的亂嚷。先生拿著竹板子在桌上直拍,拍得吧吧亂響。吆喝著:‘念、念、念熟了背。’一直把不懂的書念三四小時,除了到先生面前背書,不能離開位子。”
海外華人學者余英時,2006年獲得克魯格獎接受記者采訪,回憶自己的啟蒙教育時說:“我的故鄉官莊根本沒有現代式的學?!?,“斷斷續續上過三四年的私塾,由一位教師帶領十幾個年歲不同的學生讀書”。他說自己“沒上過正規的中學”,“初中都沒畢業”,語文的底子就這三四年的私塾教育。
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有一段更真切的回憶:“‘讀書!’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地朗讀著……”這段師生共讀的情景刻畫得惟妙惟肖:學生只是亂讀一氣,并不理解文意;先生是能斷句,能理解,并讀得如癡如醉,樂在其中。
張恨水是高產作家,余英時是國學大師,魯迅為文壇泰斗。他們所接受的舊式教育,與現代新式教育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強調讀書背書,后者關注做習題練習;前者強調感性體驗,后者強調講解分析?,F在的學校已經沒有瑯瑯的讀書聲了,莘莘學子均埋頭于練習冊的作業書寫。
或說,學習難道不需要理解意義嗎?就一味盲目地讀、機械地背嗎?不錯,語文學習是需要理解課文內容,但關鍵在于何謂理解,理解什么和怎么理解。難道只有通過分析講解、對話和傾聽才能達到理解嗎?
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成中英認為,中國古老的傳統文化強調視覺意義的“觀”。與拼音文字不同,漢字的字形含有意義,只能在“觀”中得以顯示。其一,傾聽的對象是瞬息即逝的聲音,因此,理解只能和傾聽同步,缺乏更深刻的理解所必需的反思的考量。其二,對正常人來說,從“觀”中獲得的信息量遠遠超過“聽”,這是不爭的事實。其三,“傾聽”本質上是一個受動的過程,而自“觀”則更多地體現理解的主動性。中國悠久的解釋與理解的傳統,是以“觀”為核心的教學主張,所以古人說“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又說“好讀書,不求甚解”。
“詩無達詁”,對同一篇課文,不同的學生及不同年齡段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所謂“理解”絕不是獲得唯一的、標準的答案,“理解”是由“言”悟“意”,所以“理解”必須致力于“言”與“意”之間的關聯,領會語言是怎樣“運用”的,而不是一味揣摩作者到底說了什么,更不是努力挖掘文本的思想意義,并以此來進行思想教育。清人劉大櫆認為文章有三要素:“神”“氣”“法”。文章的“神”“氣”雖不可言說,卻是可以感知的,感知的方法就是“在自家讀時微念之”,即通過朗讀品味到作品的“神”和“氣”。他指出:“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者求神氣而得之于音節,求音節而得之于字句。”他主張:“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p>
漢語是有四聲變化的音樂語言,在朗讀中不但可以體悟文章起承轉合的構思,而且可以感受抑揚頓挫的語言節奏,在潛移默化中領悟文章的精妙之處,使學習成為一種審美的欣賞。讀書品悟就是在體會音節的基礎上超越語言層面,達到如佛家所謂“直指心性”。讀書品悟就是在情境中學習,使學生情緒受到感染,心靈受到觸動。熟讀、背誦可以讓學生反復地揣摩和賞析文章的精妙,并使知識累積、沉淀并遷移,達到知識結構與思維結構同化,從而提高學生的語文素養,其效果絕不是埋頭于習題練習所能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