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焜教授是我很敬重的一位老者,從我們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在籌備中夭折的《思想戰線》經濟組以編輯身份相識相處,再到八十年代末在《經濟研究》以常務副主編身份非正式相交共勉,在社會變遷的大環境中,他處事做人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趕時髦,不回避風險的獨特獨立的品格,一直在深深地感染著我。在他從事經濟學刊物的編輯中,慧眼識文,默默地為人做嫁衣,從年輕的經濟學人中,扶植了一批又一批赫赫經濟學家。但同時,他也有自己獨立的經濟學研究領域:國有企業產權和制度變遷研究,著述頗豐,碩果累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退休后,在一九九四至一九九七年間,繼續主持并完成了國有企業產權交易課題,后來把合作社理論研究作為修身養性的平臺,在當今這樣一個近乎物欲橫流、爾虞我詐的變態社會環境中,以一種超脫紛繁世俗的淡然,看社會變遷中的愛恨情仇,忘記政治運動留下的哀怨憤懣,無欲無求無貪,辛勤耕耘著文字,撰寫出了一部厚重的《合作社真諦》。閱讀這部巨著,為這位耄耋老人生命中內在的頑強潛力而深深感動;當然,這部厚重的《合作社真諦》,也讓這位耄耋老人的生命之花綻放得更加美麗、更加鮮艷、更加燦爛。
唐宗焜教授撰寫《合作社真諦》的目的非常明確:為我國合作制重建進行合作社思想“再啟蒙”。
按照唐宗焜教授在《合作社真諦》一書中的敘述,就合作社發展的實踐來說,合作社在世界上已有近一百七十年的成功經驗。但是如何定義合作社,如何確立合作社的原則,卻是合作社發展的根基。對合作社的定義、對合作社原則的規定,會隨著國際合作社運動的實踐經驗積累和合作社生存環境的變化而不斷地發展、完善,其中比較有深遠影響的有一九三七年對羅契戴爾原則的總結、一九六六年維也納大會的合作社原則修訂,還有一九九五年在曼徹斯特舉行的國際合作社聯盟成立百年大會通過的《關于合作社界定的聲明》(以下簡稱《聲明》)。唐宗焜教授在《合作社真諦》中理論的基本思路,大體上出自上述《聲明》,也就是市場經濟中能夠生存并可持續發展的國際通行的合作社的本質規定。
這個《聲明》,深入地總結了國際合作社發展的實踐經驗,概括地表達了當代國際社會對合作社的定義、價值和原則的共識,這個《聲明》使世人對合作社的本性有了一個既準確又完整的認識,因而成為國際公認的合作社的世界性標準。國際勞工組織的《合作社促進建議書》(二○○二)中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關于合作社界定的聲明》的全部內容,作為它向成員國政府系統地提出合作社政策與法律框架建議的基礎,強調政府政策與立法要促進的必須是真正的合作社。聯合國《旨在為合作社發展創造支持性環境的準則》(二○○一)也肯定該《聲明》,指出政府在制定或修訂合作社政策時,該《聲明》闡明的“合作社的特殊價值和原則必須得到充分承認”。當然,合作社的真諦,也就隱含于其中,閱讀《合作社真諦》,最關鍵的思想是:
關于合作社定義問題:
《聲明》指出:“合作社是自愿聯合起來的人們通過聯合所有與民主控制的企業來滿足他們共同的經濟、社會與文化的需求和抱負的自治聯合體。”《合作社真諦》對這一定義做了通俗易懂的解釋,主要有四點:一是強調了合作社是“自治聯合體”,即獨立自主的聯合組織,而不是其他組織或機構的附屬物;二是強調了自治聯合體的主體是“自愿聯合起來的人們”,是人的聯合,而不是資本的聯合;三是強調了人們自愿聯合的目的是滿足社員的需求,這種需求不僅包括經濟的,同時也包括社會的、文化的各種內容;四是強調了合作社企業的所有制結構(聯合所有)是和法人治理結構(民主控制),指出合作社是市場環境中運作的一種特定形態的企業。唐宗焜教授特別指出,《聲明》中“聯合所有”和“民主控制”的含義意味深長,所謂“聯合所有”,保證了社員個人在合作社中的所有者權益,而不是在“共同所有”下對社員權益的侵犯;所謂“民主控制”,保證了社員通過民主程序對合作社的資本、經營決策和分配實施控制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管理。
關于合作社原則問題:
《聲明》對合作社原則做了明確規定,包括:自愿與開放的社員資格;民主的社員控制;社員經濟參與;自治與獨立;教育、培訓與告知;合作社之間的合作;關注社區。當然,合作社的基本原則是以它的基本價值觀和社會倫理為基礎的,《聲明》指出:“合作社是建立在自助、自擔責任、民主、平等、公平與團結的價值基礎上的。合作社社員繼承合作社創始人的傳統,信奉誠信、開放、社會責任與關懷他人的倫理價值。”唐宗焜教授在《合作社真諦》中對《聲明》的相關規定逐個做了非常通俗的解釋,并概括指出,合作社以人為本,就是以社員為本,合作社是社員的,合作社的唯一宗旨是為社員服務,所以一定要把合作社的命運掌握在社員自己手中。“合作社是誰的”、“合作社為誰”是鑒別合作社真假的核心問題。這樣提出問題,對我國的歷史和現實都是有針對性的。
《聲明》對合作社如何實施上述原則,也做了具體說明,比如對如何實施“民主的社員控制”,要求社員通過民主程序,在一級合作社中,實行一人一票,參與合作社的政策制定和決策,對合作社的發展有著最終的控制權;被選舉出來從事社務工作的人,只是受社員的信托,對社員負責,為社員服務。再比如:如何實施“社員經濟參與”,對合作社資本的形成與控制及合作社的盈余支配、分配都做了明確規定,《聲明》中明確提出:“社員對他們的合作社公平地出資,并民主控制他們的合作社的資本”,“合作社資本至少有一部分通常是合作社的共同財產”,“社員對作為取得社員資格而應募的資本如果有報酬的話,通常只收取有限的報酬”。對如何進行盈余分配,《聲明》也做了比較靈活的提示,“可以設立公積金來發展他們的合作社”,“可以按每個社員同合作社交易額的比例返還”,還可以支持社員認可的一些活動。
有關對“自治與獨立”原則的具體規定,很值得深深思考,《聲明》提出了兩個基本點,對自治、獨立的實施做了說明:合作社的社員首先要能夠發揮自力更生的精神,這是合作社存在、發展的前提;自治體現了合作社獨立自主的特點,合作社不拒絕外來投資,但不能突破社員民主控制和自治的原則這條底線,不容許有外部任何人、任何組織或機構對合作社實施控制,特別是企業的控制;合作社要善于和政府溝通,爭取政府的立法和政策為合作社的發展營造良好的環境,但保持合作社應有的獨立性。
唐宗焜教授撰寫《合作社真諦》的文字表達,一反他過去言簡意賅,惜字如金的風格,對每一個合作社發展的基本原則,都是掰開了、揉碎了多角度地加以闡述解說。剛開始閱讀前幾頁,很不習慣,但耐著性子讀下去,我才明白,這不是因為他老了,變得啰唆了,而是這部書稿的閱讀對象定位很明確:全國合作社社員、合作社工作者和合作社促進者。但是,我們也發現,《合作社真諦》中有不少對合作社問題的國際文件用詞在我國的不準確翻譯的糾正、對合作社立法的建議等,都仍然保持著唐宗焜教授一貫的撰寫風格,字斟句酌、立意深邃、追根究源,比如:對“jointly-owned”一詞,通常都翻譯為“共同所有”,唐宗焜教授將它糾正翻譯為“聯合所有”,因為“共同所有”的對應詞是“common-owned”,他特別提醒:集體所有制經濟中,常常用“共同所有”來否定個人的所有者權益,這在合作社中是不能允許的!還有對“democratically-controlled”一詞,通常都翻譯為“民主管理”,唐宗焜教授將它糾正翻譯為“民主控制”,強調了合作社中的法人治理結構,社員通過民主程序對合作社所實施的控制,而不是一般“管理”。書稿中諸如此類的翻譯糾正很多,細細琢磨每一條翻譯糾正,其中都蘊含著深邃的經濟學思想。
所謂合作社的真諦,是一種價值判斷。它的確立,應該以實踐的檢驗為標準。就經濟學思想史來說,合作社思想與理論的研究與爭論,源遠流長。除早期古希臘思想家柏拉圖以《理想國》對未來社會的描述中含有合作思想外,就我們所熟知的十九世紀三大空想社會主義者歐文、圣西門、傅立葉等都有過“合作公社”的模式設計。近代有關合作社的學術思想,隨著現代經濟學思想的滲透,合作社思想和理論的流派也非常繁雜,究其原因,作為合作社思想與理論的學習者,我認為有兩種影響比較大的思想學派。
一是原經典社會主義思想學派,它源自馬克思、列寧的一些論述,把合作社制度看做一種推翻資本主義,實現社會主義的橋梁,斯大林執掌蘇聯的權力后,將列寧有關合作社的思想推向極端,在國家權力的支持下,推行了集體農莊運動,用集體所有制取代了合作制。在中國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毛澤東的主持下,名曰搞合作社,但實際上完全沿用了斯大林的集體化思想。作者在《合作社真諦》中對毛澤東“經過合作社”,“達到集體化”的思想與實踐,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評述。新中國成立前,毛澤東對于解放區已經建立的各種初級合作社,就明確指示,要經過若干發展階段,“發展為蘇聯式的被稱為集體農莊的那種合作社”。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直接主持了對農業、手工業以及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按照斯大林的思路,先是“由互助組進到大合作社”,再通過政治運動,讓“合作社成為生產資料完全公有化”的“大型社和高級社”,通過“農業合作化的方法”,解決商品糧食供應和國家工業化資金的積累問題。到一九五八年后,毛澤東比斯大林走得更遠,搞了一茬兒又一茬兒的政治大批判,把高級社升級,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了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并一再聲明:人民公社是農村由集體所有制過渡到全民所有制的最好形式,是我國由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最好形式!合作社在中國的實踐,被國家權力完全扭曲,合作社社員的財產所有權被完全剝奪,經濟利益被嚴重侵害,合作社企業蛻變為集體企業,被國家集權管理,俗稱為“二國營”。集體經濟組織不是合作社,毛澤東以集體制取代合作制,嚴重地阻礙了合作社經濟在中國的發展,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違背了合作社的真諦。
二是合作主義或合作企業的學派思想,源自十九世紀歐文空想社會主義,在漫長的理論發展和實踐深化中,它與馬克思特別是與斯大林的集體化理論及蘇聯所實施的政策實踐相反,超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主張通過消費合作社,消除資本主義競爭制度和利潤分配的不合理,世界合作社運動史上比較成功的羅契戴爾公平先鋒社,就是這種學派思想在實踐中的嘗試。這種學派還主張把合作社建成一種自有、自享、自治的商業組織,從儲蓄貸款到供銷、生產等領域,幫助社會弱勢群體免于大資本的盤剝。這方面,積累有不少學術思想資料。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國際合作社聯盟以及這個組織的《聲明》,可能就是受這個學派思想的影響。
應該說,在世界范圍內,由于不同國家的不同歷史背景,不同的社會經濟、政治及文化條件,還有不同的理論學派的影響,合作社的組織形式、社章和活動類型也是不同的。中國的合作社發展實踐,由于長期固守于馬克思、列寧、斯大林有關合作思想的影響,而毛澤東又將斯大林有關集體農莊的思想發揮到了極致,不僅在上個世紀前半期的合作化運動被扭曲,就是在改革開放以后,那種在理論上以集體制的概念曲解合作制,在實踐中以集體制取代合作制的混亂,還是沒有得到澄清。《憲法》自始就把合作社和集體經濟組織畫上等號,《民法通則》據此干脆以集體所有制企業吞沒了合作社,取消合作社條款,因而《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也取消了合作社注冊登記的資格。去年,在北京舉行的國際合作社大會上一個領導的致辭中,仍然把現在興起的農民專業合作社和當年的所謂“農業合作化運動”混為一談。一位經濟學家在近年寫的文章中,也繼續將集體制與合作制混淆,說改革初期實行家庭承包制是集體經濟的第一個否定,現在要來個“否定之否定”,發展所謂“新型集體合作經濟”。此外,《農民專業合作社法》雖然劃清了集體制和合作制的混淆,卻囿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政府農村政策鼓勵“公司+農戶”模式的后遺癥,又為“公司+農戶”模式在合作社的內部化開了大門,使得合作社的發展在新時期受到嚴重阻礙或扭曲。從總體看,中國合作社的發展和合作社的意識培育長期以來大大落后于國際合作社運動的進展,不僅和居于國際合作社運動前列的國家難以比擬,就是與某些合作社運動后起的新興國家甚至同樣是合作制重建的轉軌國家相比,也有很大的差距。
所以,唐宗焜教授認為,中國面臨著合作制重建的艱巨任務,我們要在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社會條件下,重建按照國際通行的合作社原則組建和運作的合作社。這就需要合作社知識的啟蒙,同時也對不正確的合作社思想進行清理。
《合作社真諦》是一部很好的重建合作制的啟蒙教材,合作社社員和合作社工作者一看就明白,但唐宗焜教授長期研究合作社,肯定積累有豐富的學術思想資料,如果書稿再版中,能夠有一章節專門闡述當代合作社理論研究的學術思想資料以及世界各國不同合作社模式的比較研究,我想,《合作社真諦》就將是一座令合作社社員、合作社工作者與經濟學研究者能夠更深溝通的橋梁。
(《合作社真諦》,唐宗焜著,知識產權出版社二○一二版,6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