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瑪與中國:特殊的親密關系

在北京五環路旁，坐落著一幢大型的盒狀建筑。建筑物旁的停車場上停滿了新型汽車，而在這棟建筑沒有窗戶的巨大內部空間里，數千名中國中產階層顧客正在行使一項最熱衷的權利——購物。這兒是石景山沃爾瑪山姆會員店，也是現在中國130個城市中352家沃爾瑪超市之一。

雖然沃爾瑪在中國的年營業額為75億美元，僅占其全球年收入的2%，但過去10年沃爾瑪在中國的營業額卻在大幅攀升。與之相比，在美國的營業額卻逐年減少。中國的零售業市場每年增長速度為18%，居世界首位，沃爾瑪的管理高層自然嗅到了這里市場不斷膨脹的醉人氣息。同樣重要的是，目前有大約2萬個中國廠家或合作商在為沃爾瑪提供貨物，占其全球每年4200億美元銷售總額的70%。2002年，中國對沃爾瑪的銷售鏈變得如此重要，這家零售巨頭將全球采購總部從香港遷到了深圳。

從深圳到滿洲里，從華北平原到四川盆地，筆者踏遍了整個中國，探訪沃爾瑪在中國的分店、工廠、合作農場以及行政辦公室。沃爾瑪和中國之間建立的軸心聯盟規模宏大、史無前例。這兩個巨型實體，一個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商業組織，一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卻設法維持著相對穩定的共生關系，在重要方面互通有無。中國正為沃爾瑪輸入商業增長的新鮮血液，而沃爾瑪也為中國不斷增長的消費需求提供了便利。合在一起，它們在消費者行為調節、市場經營管理以及環境保護等領域進行著一場偉大的嘗試。這一合作會如何影響兩者的發展還不確定，但有一件事情已經十分明確：沃爾瑪和中國在接下來的10年如何開展合作將對地球環境的命運帶來關鍵影響。

沃爾瑪與中國的共同之處

在過去的150年中，懷有“改變中國”之抱負的外國傳教士、商人、軍事組織和教育家雄心壯志地來到這個國度，卻大都無功而返。就像具有記憶功能的金屬鎳鈦合金一樣，低溫時改變形狀，一旦加熱又恢復原狀，中國也長期抵制著外界改變它的企圖。人們不免心生疑問，為何沃爾瑪這家深深打著美國烙印的外國企業在中國的遭遇會如此不同。

沃爾瑪起源于美國南部小鎮，信奉保守、反聯邦的基督教原教旨的中產階級價值觀。其創始人山姆·沃爾頓也是一個堅定的資本主義分子和虔誠的基督徒，堅決反對共產主義。如此看來，沃爾瑪和中國聯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當沃爾瑪1996年首次抵達中國時，對于公司管理者們來說，中國是一個未知的國度。然而，這兩個龐大實體之間有著很多第一眼難以發現的共同點——一種令人稱奇的目標和政策的聯合，甚至組織結構和理念也有著重合之處。

首先，它們都有著一個偉大的創始人。山姆·沃爾頓笑容滿面的圖像懸掛在每一個沃爾瑪超市最顯眼的地方，而毛澤東的肖像也高懸在天安門城樓之上，并且庇佑著中國日益強大的百元人民幣。此外，正如毛澤東領導的中國革命形成了一整套涵括各個方面的行為標準和意識形態，沃爾瑪也有一套自己的準則和規矩，在中國被稱為“沃爾瑪文化”。用一位員工的話說，這“不僅僅是一種工作管理規定，還是一種‘生存方式’”。雙方的領導人都需要面對這么一個問題：在一個控制嚴格、監管密切的組織機構之中，如何鼓勵具有獨立性的創造精神？

在這方面，如果中國想繼續發展其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領導階層可以師法沃爾瑪的經驗和體制。沃爾瑪是人類歷史上管理最復雜、規模最龐大的經濟實體：在28個國家擁有9700個分店，供貨來源更是一個由60個國家的10萬個生產商組成的網絡。沃爾瑪的員工總數為210萬，每周向2億顧客提供服務。公司的年收入總額足以和主權國家媲美，還可以排在前25名之內。在很多方面，這個公司確實與一個主權國家相似。負責海外營銷的沃爾瑪高層管理人員仿佛外交官一樣，與不同政府和商業組織簽訂貿易合同，而“沃爾瑪基金”在全球各地的機構則幾乎如外國援助計劃一般。分布于全球的沃爾瑪超市，也好比是美國在世界各國的代表，與領事館和大使館無異。

綠色與可持續發展

在沃爾瑪的宏大歷史敘事之中，2005年10月24日是“具有決定性的一天”。在這一天，沃爾瑪首席執行官李·斯科特發表了題為“21世紀領導能力”的演說，并通過視頻播放給全球沃爾瑪所有的超市和供貨商。斯科特一針見血地指出：“環境損失威脅到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生態系統。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公司之一，環境問題就是我們的問題。”

很快，沃爾瑪開始自檢自查公司的每一個角落，以求找到效率低下或浪費之處。他們將洗滌用品一類的商品壓縮放進體積小、更易包裝和運輸的集裝箱中；減少了包裝過程中紙板和塑料制品的使用；直接從農戶那里進貨，以保證有機食品生產線更加便宜、新鮮和可靠……

鑒于有2萬家中國工廠在為沃爾瑪提供貨物，斯科特和他的團隊心知肚明，如果不和中國供應商開展合作，沃爾瑪將很難實現“綠化”。2008年10月22日，沃爾瑪上千家中國供應商在北京香格里拉大酒店集聚一堂，開始了“沃爾瑪中國可持續發展峰會”。在流行樂中，斯科特走上演講臺。“當沃爾瑪首次來到中國”，他說，“政府希冀我們能成為一家模范零售商，我們盡心盡力工作以不負所望?！彼箍铺匮赞o誠懇，沒有什么戲劇般的修辭停頓或極具表現力的手勢。“隨著中國政府擴大可持續發展的遠景規劃，沃爾瑪公司也將致力于成為一個在中國更具有可持續發展能力的企業。在21世紀，滿足社會和環境需求不是可有可無的選項。我堅信，如果一家公司在工作時間和員工年齡上不守信義，在河流中排放垃圾和污染物，逃稅避稅、不履行合同協議，那么這家公司也最終會在產品質量上大打折扣?！?/p>

在聽眾認真咀嚼這一切的時候，斯科特發出警告說：“如果哪家工廠不能滿足這些要求，沃爾瑪將停止購買其產品?！蔽以儐栕谖遗赃呉粋€來自四川的工廠經理對此有何感想，他發愁地皺了皺眉頭。

中國消費者的信賴

因為沃爾瑪是一家知名的跨國公司，一舉一動都關乎其全球信譽，中國消費者自然認為沃爾瑪勢必更加值得信賴。美國人和歐洲人則截然相反，他們更愿意在小型的有機生產商那里尋找安全感，而不是在大型企業里。

在北京市郊的石景山沃爾瑪超市，貨架上擺放著三種新鮮產品，分別是有機的、綠色的和無公害的。一位副經理告訴筆者，有機商品、肉類、蛋類和食油的銷量每年幾乎增長20%。我在有機商品區采訪了一些顧客，詢問他們為什么愿意多花錢來購買這些看起來一模一樣的食品。一位男士說，他之所以購買有機食物，是因為“市場上有如此多的假冒偽劣產品，我為我的健康感到憂慮”。一位年輕女士表示：“如果我的工資足夠高，我會只吃有機食品?！绷硪晃粠е畠汗涑械呐空f：“一些超市把變質的西紅柿放到好的中間濫竽充數，然后用保鮮膜包裝起來。但我相信沃爾瑪只會出售最好的商品?！?/p>

沃爾瑪的綠色和有機產品都清晰地標注著原產地的省份和地區。這種商品大多來自沃爾瑪在2007年發起的“定點農場計劃”。這是一種新型農業合作社生產網絡，由當地的農民自發組成，向沃爾瑪等大型連鎖公司出售產品。

“通過從這些合作社直接購買產品，沃爾瑪剪斷了商品供應鏈上的諸多中間環節”，企業事務執行副總裁萊斯利·達科說，“這樣一方面可以提高中國農民的收入水平，為他們提供各項額外服務，使他們具有更強的市場準入能力；另一方面，我們也能購買到更加新鮮的產品，降低產品的損壞數量，減少浪費，有助于降低銷售價格?！?/p>

典型的中國生產商

在遼寧省，我們駛過數百畝連綿不斷的田地，每一塊土地都被精心設計成葡萄園、蘋果園、梨園、桃園和櫻桃園，在這里劉梅和她的妹妹成立了中國最成功的水果批發企業之一。劉梅穿著入時，一身打扮很難讓人想象她從西瓜小販到農業企業家的發家史。她向我們講述，沃爾瑪公司的顧問們如何參觀了她的大連興業源農產品有限公司，并向她解釋通過直接銷售給超市，公司如何變得更加高效，以實現利益最大化。

“我們從沃爾瑪學會了很多關于產品質量、定價以及管理的知識。”劉梅說，“一開始，我們并不能理解，但他們非常有耐心地向我們解釋消費者需求。沃爾瑪在維持標準方面十分嚴格?，F在我們已經開始從生產綠色產品轉向生產有機產品?！?/p>

我們來到她公司在當地開設的包裝廠，這是一棟U型樓房，曾是一座學校，坐落在一片果園之中。在這兒，水果被收集、分類，存放在液氮冷藏室內，然后被運往遍布中國100多個城市的1000多個倉庫中去。

“過去幾年，食品安全問題讓很多中國人開始留意食物的來源?！眲⒚氛f，“不少公司將利益放在質量之前，所以很多消費者開始信任如沃爾瑪一類的品牌企業。而沃爾瑪正是有機產品的領軍者，切實關注質量檢查和標準問題?！彼D了頓，接著說道：“我們已經從沃爾瑪那里學會如何成為一家具有社會良知的企業?！倍?，就像一位從梵蒂岡朝圣歸來的天主教徒一般，劉梅自豪地告訴我她曾親自去過沃爾瑪總部本頓維爾。

對于沃爾瑪來說，和中國失控的工業污染作斗爭十分艱難。中國生產商中不乏道德低劣之徒，而這些人也能在沃爾瑪的產品鏈中找到。在做這項調查報告的過程中，我曾不止一次地詢問沃爾瑪高層管理人員，到底曾有多少家中國工廠像斯科特在北京宣布的那樣被“紅牌”警告或取消合作資格，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復。對方只表示“亞洲地區被取消合作資格的工廠確實大多數都在中國境內”。

沃爾瑪效應的得失

沃爾瑪似乎已經和中國政府形成了一種互惠互利的合作關系。隨著中國經濟的不斷增長，中國政府也在竭力制裁數萬家污染環境的工廠和數十萬家問題同樣嚴重的食品生產商。與沃爾瑪的合作，讓中國政府不費分文，便能為本國生產商提供公共教育和組織管理。

沃爾瑪的經營理念最終對中國帶來的變化，會比歷史上數代西方傳教士、教育家以及改革家的努力更為成效卓著。中國中產階層不斷增長的消費需求，亟需這些大型國際商業集團來滿足，而中國如何應對這一局面，我們還需拭目以待。

在幾十年的反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和美帝國主義之后，中國現在全面接受了美國式的市場經濟，追隨沃爾瑪式的發展道路走向繁榮。事實上，通過刺激和鼓勵消費，中國得以維持社會穩定。即便這種最具有革新精神的綠色戰略會對沃爾瑪帶來環境保護，但商業與消費的無限發展，到頭來對全人類來說，可能還是有害而無益。

[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