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鮮背后

對于許多23歲的女人來說，在紐約的星巴克里偶遇模特“星探”，并得到對方的贊美和肯定，就像美夢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但對于社會學研究生阿什利·米爾斯來說，能夠進入模特界對她還有另外一重意義——以實際行動向自己的偶像致敬。米爾斯是法國人種學家華康德的崇拜者，后者曾經為了研究芝加哥南部窮困黑人的生活而踏入拳擊界。效仿他的做法，米爾斯為了研究外表看來光鮮耀眼的模特界，決定成為一名模特“臥底”。

如今31歲的米爾斯已是波士頓大學的一名助理教授，她將自己的模特生涯進行記錄，出版了一本書。我和她相約在波士頓市中心的一家飯店共進晚餐。米爾斯是直接從學校趕過來的。盡管她只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素面朝天，扎著馬尾，還是令我眼前一亮，以為自己見到了纖長版的好萊塢女星安妮·海瑟薇。米爾斯的眼睛像貓一樣，據說這遺傳自她的韓國祖母。

多年來，我報道了無數被卷入戰爭、飽受饑餓和虐待的婦女們的生活，所以很難相信那些一天到晚只要穿著華服，扭著貓步，在照相機前笑一笑就能完成工作的模特能有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米爾斯說那是因為我只看見了泰拉·班克斯和凱特·莫斯這類頂級名模的生活，被勝者踩在腳下的，是被米爾斯稱為奴隸的無數年輕男女：他們拿著微薄的薪水，背負著積欠模特經紀公司的巨額債務。經紀公司無論是將模特們的資料寄給潛在的客戶，還是將公司的公寓租給模特，事無巨細，都會收取高昂的費用。

米爾斯永遠記得那天上午9點結束了跟“星探”的會面后，上天仿佛預示著她要走上一段風雨飄搖的路，在格拉梅西公園酒店外，她和其他女孩一起，忍受著夾著小雨的寒風，等待各個模特經紀公司對她們“待價而沽”。受益于混血血統——米爾斯的母親有波蘭和捷克兩種血統，父親則是美國人和韓國人的后裔，米爾斯受到了模特經紀公司的注意，他們喜歡她獨特的外表。

米爾斯先后與紐約和倫敦的數家模特經紀公司簽約過。無論在哪里，她需將傭金的20%支付給公司，而按這種比例分成在模特界是很普遍的做法。從此在課堂研討會之外，米爾斯進入了一個需要披星戴月去試鏡的世界。她是這樣形容這個世界的——“每天都是沖、沖、沖……伴隨著屈辱、不安全感、拒絕和憤怒。”米爾斯總是在文件夾里夾著一個記事本，上面記錄了她這一路走來所見所聞的全部細節。她并未向經紀公司隱瞞自己的身份，她說自己是位博士，準備將親身經歷寫成研究材料，得到的回應卻只是：“哦，你真可愛！”

雖然米爾斯從沒得過厭食癥，但還是被迫放棄了許多習慣，比如再也沒去過星巴克。米爾斯的許多同事都以一種被她們稱作“綠汁”的飲料為生，該飲料由甘藍、甜菜和胡蘿卜混合而成。米爾斯總是在試鏡的時候發現衣服瘦得根本就穿不進去，于是對方只好為她把衣服剪開再用膠帶固定住。她被告知要根據客戶的需求回答她的血統問題，因為并不是每個人都想要有亞洲血統的模特。不僅如此，她也要在年齡上撒謊，經紀公司讓她告訴客戶自己是18歲而非23歲。

初為模特的三個月，在參加過各種雜志拍攝和時裝表演的工作以后，米爾斯得到了她的第一張支票——181.06美元即為她的勞動所得。即便如此，經紀公司告訴她，并不是所有的模特都能在三個月內賺到錢的，這已經是很多模特夢寐以求的好兆頭了。第一年米爾斯掙了1.866萬美元，除去交給模特經紀公司的傭金和各種費用，她到手了1.1318萬美元。

米爾斯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向自己青少年時期的夢走近。13歲時，看到辛迪·克勞馥為《時尚》雜志所拍的封面，她的第一想法就是也成為那樣的女人。終于當米爾斯16歲的時候，機會來了。米爾斯被一家當地的模特經紀公司簽下，隨著她考入佐治亞大學，仍然在節假日的時候接活，為雜志拍攝內頁或展示發型。因為在香港能收到更多的傭金，所以畢業以后她就立即奔赴那里。在香港，米爾斯拿到了她從事模特這一行所得到的最高傭金——她以3萬美元的價格接拍了碧柔去黑頭產品的廣告。

回到美國以后，米爾斯第一次參加了紐約時裝周。經紀公司告誡她，一定要穿得盡可能給人又瘦又長的感覺，因為“這季流行超瘦風”。當她去紐約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時，米爾斯已經受夠了模特的工作，想要尋求一個適合自己的職業。

從很多方面看來，模特們的日子比之前更不好過了。幾乎所有跟米爾斯聊過天的模特獵頭都告訴她，現在的模特比前輩們要更加骨瘦如柴。受歡迎的模特是美國的0號模特，亦即英國的2號模特，須擁有與一個正常7歲女孩相同尺寸的腰圍。

等著被雇傭的模特一直多于商家的需求。互聯網和數碼技術的發展，不僅給人們搭建了互相溝通的橋梁，也把世界連在一起。現在“星探”可以去往任何地方，甚至是偏僻的小鄉村。小型模特經紀公司也遍地開花，到處撒網。窮國的女孩們到富國求生存，在她們看來，即使只能拿一點酬勞也遠好于待在沒有什么機會的祖國。于是模特們能夠得到的報酬越來越少。

米爾斯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一個模特的成功——同樣條件的女孩們，同樣又高又瘦并有著美麗的外表，為什么有人就能脫穎而出，而其他人卻只能黯然退場？她將自己認識的兩個模特的際遇做了對比。這兩個女孩，她分別將她們稱作薩莎和利茲。薩莎來自俄羅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市，而利茲來自美國的新澤西州。她們一樣有著5英尺9英寸的身高，34-24-34英寸的身材比例。甫一登場，都被認定為模特界的新星。可是五年之后呢？薩莎住在自己位于曼哈頓市中心的大公寓里，年收入25萬美元。而利茲卻身無分文，搬回家鄉與父母同住，靠教人瑜伽為生。

對于想知曉問題答案的人，米爾斯的回答可能要叫你失望了。她說：“美既不在模特身上，也不在旁觀者眼中。”米爾斯以為成功者就像是中了彩票。一個設計師曾告訴她，模特界的成功毫無線索可循。還有一個模特獵頭曾說過，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啻于探尋生活的意義。最后米爾斯總結出，一個模特的成功與否跟外貌并無多大關系，更多的是與時機的把握和包裝的手段有關。類似于為皇帝打造新裝，需要一隊人馬去營造出一種氛圍。

米爾斯說：“這個行業的人都在試圖預測別人會喜歡什么，一旦他們開始醉心于一張新面孔，顧客就會跟進，爭相給此人工作，宣稱他們也同樣發現了這個模特身上特別的東西。”像演員和音樂家一樣，模特也生活在一個由少數人占據大部分市場的世界里。圈里的游戲規則意味著付出并不一定能收獲，才華并不一定能得到別人的欣賞。2009年，當吉賽爾·邦辰以2500萬美元、海蒂·克魯姆以1600萬美元、凱特·莫斯以900萬美元拿下一紙合約的時候，美國模特的平均年收入是2.7萬美元。

一些模特甚至簽的是“賣身契”，必須償還模特經紀公司包括簽證費、機票錢、拍攝簡歷照片的錢、培訓課程學費、公寓租金甚至投遞資料的錢等等各種費用在內的大筆費用。米爾斯估計一名模特至少需要花費1萬美元才能正式走上伸展臺。她曾經所屬的模特經紀公司里約有1/5的模特背負著公司欠款。

模特經紀公司每引入一個新模特，就相當于進行了一筆投資。如果這位模特總是接不到活，一般說來可以隨時走人。但如果想要去別的經紀公司碰碰運氣，債務也會跟著模特來到另一家公司。可沒有人想要接納一個債務纏身的模特。即便模特順利得到了工作，報酬也常常少得驚人。為《時尚》辛苦拍攝一整天的所得不過150美元，這還算好的。英國雜志《i-D》甚至一毛不拔，只管一餐飯。

越是為大牌工作，酬勞往往越低，但模特們看重的是工作背后的價值。米爾斯眼里最有價值的一次走秀就一分未付，只給了她幾件衣服。米爾斯說那位設計師可謂家喻戶曉，為他工作一下子就提升了她的品牌價值。很快便有其他設計師找上門來，而那些人都曾將米爾斯拒之門外。

收到經紀公司寫給自己的一封電郵之后，米爾斯決定終止自己的模特生涯。她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封郵件的標題是“嘿，美女！！！”還有到手的最后一筆“巨款”——150美元。最近她曾回到公司，聽到別人對她的評價“在一段時間內，你曾是我們最棒的女孩之一”。現在，米爾斯的心之所向已不是頂級模特，而是頂級社會學家。以前的她，用米爾斯的話說是“我的身體和面孔被出售”。現在的她，存在的價值取決于她的智慧，而非身體。

在學術界開始新生活的米爾斯，終于可以隨心所欲地享受食物。她點了沙拉和湯圓，大快朵頤地吃著南瓜焦糖布丁，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

令人驚訝的是，她的走秀經驗為她成功走上講臺還提供了幫助。她解釋說：“我要站在120名大一和大二學生面前，講授社會學概論。我必須站得筆直，把學生吸引住，進行另一種表演。時裝表演的經驗讓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