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森在評論烏爾曼的《中世紀教皇政府的成長:對教權與俗權意識形態關系的研究》一書時說:“對這本書,人們讀起來吃力,評論它亦非易事。”因為它包含著太多與眾不同的表述,挑戰性的結論(載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71.No.281〔Oct.,1965〕,pp.655-658)。當我面對烏爾曼另一部名著《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時候,我想說的是:這部書讀起來容易,但評論起來卻很麻煩。
這部書的作者烏爾曼是西方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頂級專家。如果說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卡萊爾兄弟以其皇皇六大卷的巨著《中世紀政治學說史》成為這個領域的第一代奠基者,那么,烏爾曼則以其一生的勤奮著述、獨到的觀點與視角,成為這個領域第二代的領軍人物。在上世紀四十至七十年代初,他在這個領域的影響無人能比。一九八八年出版的《劍橋中世紀政治思想史》將烏爾曼與吉爾克(Otto von Gierke)、卡萊爾兄弟(R.W.and A.J.Carlyle)并列作為十九世紀晚期以來三位對該領域做出重要貢獻的學者之一。雖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F.奧克雷對其進行了毀滅性的批評后(Francis Oakley, Celestial Hierarchies Revisited: Walter Ullmann’s Vision of Medieval Politics, Past and Present,60〔1973〕,pp.3-48),其影響力明顯下降,但作為西方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研究的一座豐碑,烏爾曼仍然值得我們重視。
本書是烏爾曼對自己多年研究成果的總結。它之所以讀起來容易,因為它采取了一個簡單的解釋框架和較清晰的敘述方式。它從復雜的中世紀政治思想中提煉出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就構成了全書的主線或中軸。這樣一來,就極大地簡化了對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敘述。全書結構簡單、邏輯清晰,舍棄了繁復和互相矛盾的細節,也沒有對原始材料的考據性論證。我相信,那些對看起來雜亂無頭緒的中世紀政治思想史感到頭痛的讀者,從這部書中能夠找到閱讀的快樂和成就感(Gordon Left在評論烏爾曼的《中世紀政治思想史》時說:“烏爾曼教授使復雜的中世紀思想更容易為廣大的公眾所了解。”見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82.No.323〔Apr.,1967〕,pp.378-379)。
然而,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特點之一就是其內容的豐富性和表現形式、發展過程的復雜性,比起任何其他歷史時期,更具有無法概括、無法歸納的特性。烏爾曼給讀者描述了一個簡單、清晰的圖式,但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失真的。所以,評論這本書,就要糾正烏爾曼對讀者的誤導,需要將他造成的多重迷霧層層撥開,從而還原中世紀政治思想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的原貌,這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根據烏爾曼的描述,中世紀政治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兩種政府理論相互競爭彼此消長的歷史。一種是“下源理論”(ascending theory of government),意為政府權力源于人民,其流向是自下而上的,亦稱“民授理論”(populist theory of government)。這種理論將政府權力的來源追溯至人民或共同體,政府只是受人民或共同體的委托行使權力。第二種是“上源理論”(descending theory of government),意為政府權力源于上帝,其流向是自上而下的,亦稱“神授理論”(theocratic theory of government)。這種理論將政府權力的來源歸結到世界的至高存在或上帝,除了超驗的上帝,沒有別的權力來源。權力結構如同一座金字塔,權力自上而下流動,處于其頂端的是上帝。政府權力是代理的權力,即代理上帝行使權力(W.Ullmann,Medieval Political Theory,pp.12-13. 在發表于一九六一年的Principles of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in the Middle Ages 一書中,烏爾曼首次明確闡釋了這種框架,在此后的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The Middle Ages; The Individual and Society in the Middle Ages等著作中,他反復對其進行論證)。
烏爾曼將中世紀政治學說史視為這兩種政府理論的沖突史,他就是圍繞著這個主線展開其對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闡述的。“下源理論”在時間上較早,源于塔西佗所記載的日耳曼人的部落生活時代。“上源理論”源于基督教,完全屬于“拉丁—羅馬”的氣質。在中世紀早期和盛期,由于基督教意識形態的絕對優勢的影響,日耳曼人采取了基督教的“神授理論”,“民授理論”被逐入地下。直到十三世紀末,“下源理論”才浮現出來,恢復其理論地位。日耳曼人殘存的傳統、封建主義的基礎、城市生活和社團自治,特別是承載古希臘城邦民主傳統的亞里士多德思想的復興,共同推動“下源理論”壓倒了“上源理論”取得主流地位。從那時起,“神授理論”越來越退隱到后面,“民授理論”成為主流。正是“下源理論”的復興并發展為現代思想,使十三世紀以后的中世紀政治思想與現代政治思想之間構成一個連續的過程。
對烏爾曼的這個解釋框架的一個最重要的質疑就是:什么才是中世紀政治思想的主題?人們通常認為,中世紀政治思想發展的核心內容是教權派與王權派的爭論,但這兩派之爭的關鍵內容是什么?是權力的來源嗎?無疑,權力來源問題在中世紀占有重要地位,由權力的不同來源引申出一系列相應的政治結論,由此導出民主或專制的政治結果。但是,教權與王權之爭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由兩種權力的關系而產生的政府權力的性質、范圍和界限問題。這才是中世紀政治思想的主題。中世紀政治思想最繁榮的時代,是在敘任權之爭的激發下產生的激烈的政治論戰。在這場論戰中,兩種權力的性質、范圍才是焦點,整個中世紀政治思想的發展都是圍繞著這個中軸轉的。甚至在大多數場合,關于權力來源的闡述也是服務于教權與王權關系的爭論的。誠如烏爾曼所描述的,在王權與教權的斗爭中,從共同體的權威、民族情感中找到支持的王權最終勝出,但烏爾曼沒有說,勝出的王權是被教權定義的王權,被打上了世俗、消極、有限的印章的王權。
正是圍繞著政府權力的性質、范圍和界限問題的討論,孕育了現代的憲政思想。在漫長的爭論中,王權被定義,被定性:它是世俗性質的權力,被打上消極的烙印。大家公認,政府的權力不是無限的權力,而是有限的權力。它的權力范圍、邊界到底在哪里?中世紀的討論幾乎是沒有結果的,但是,政府的權力有某種界限,這一點卻成為社會的主流意識。
烏爾曼強調中世紀政治思想與現代政治思想的連續性,力圖追尋現代政治觀念的中世紀起源(W.Ullmann,Medieval Political Theory,p.7)。中世紀對現代政治思想有兩大貢獻,一是憲政,一是民主。但憲政顯然比民主更重要,也更代表現代政治文明的特征。民主是古代的,憲政才是現代的。如后面要談到的,只有特定形式的民主才是現代的。烏爾曼承認,“現代與中世紀思想的差異在根本上只是程度上的而非類型上的”(同上,14頁),但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其眼光顯然局限于民主而非憲政。民主的核心在于權力由誰享有和行使,憲政的核心在于權力的性質和范圍。當烏爾曼把中世紀政治思想主題定位于政府權力來源的時候,就輕易地抹掉了中世紀對現代政治思想最重要的貢獻,即憲政思想的闡述。幾乎所有古代民族都將權力歸于超驗的存在,但中世紀歐洲的特點在于,上帝創造了兩個大體平行的權力:教權和王權,正是在兩種權力的競爭與論辯中,權力受到限制與規范,有限權力的觀念得以形成,它留下的重要精神遺產,即現代世界的人權、自由、私域、有限政府等憲政觀念。烏爾曼只關注權力的縱向關系,忽略了權力的橫向關系,而權力的橫向關系比縱向關系更重要。
烏爾曼斷言,“神授論”不可能導致憲政理論(同上,145—146頁),從封建體系中發展起來的“民授論”卻可以導致憲政理論。甚至法國與英國憲政道路的不同也與此有關。“從神權的基點出發通往憲政的道路是血腥的,以革命為標志;從封建的基點出發通往憲政的道路采取論辯和妥協的方式,亦即漸進的方式。”(同上,148—149頁)但是,烏爾曼在分析封建主義對憲政的積極作用時,談的主要是國王與封臣間的契約關系,以及由此而來的貴族們對國王的制約、監督,也就是說,只涉及王權受控制一面,沒有涉及權力受限制一面。王權要受到封建契約的限制,以契約授予的權力為限,這是封建主義對憲政的貢獻。王權受控制是憲政的內容,也是民主的內容,但控制王權的目的是什么?是限制王權,這才是憲政獨有的內容。烏爾曼又一次忽略了這一維度。當他分析封建主義對憲政的積極作用時,講的仍然是民主,不是憲政。限制權力的問題,基本不在烏爾曼的視野之內。
烏爾曼撇開權力的性質和范圍這個最重要的主題,突出權力的來源,似乎會對中世紀另一個重要的遺產即民主思想做出完整的闡述,可是,遺憾的是,他并沒有做到這一點。
烏爾曼關注的是“原初權力”(original power),也就是權力的源頭何在,起源于何處,原初權力屬于上帝還是人民?但從原初的權力并不能直線地推出權力的歸屬和權力由誰行使、怎樣行使。在中世紀,人們都相信權力的終極源頭是上帝,問題是,上帝如何將權力置于具體的統治者手里?上帝創造了兩個平行的權力,兩者的關系是怎樣的?這并不是“上源論”和“下源論”能夠解釋的。在現實中,兩種權力一直相互依存又相互爭斗。面對人間的權力斗爭,上帝沉默不語。很自然,人間的爭論就集中在:誰是上帝意志的執行人?這就出現了上帝授權的中介問題。爭論的焦點在于,國王是通過使徒彼得的繼承人教皇獲得權力,還是直接從上帝那里獲得權力?抑或是通過人民的同意而得到上帝的授權?
教權源于上帝,教皇是彼得的繼承人,這個說法在中世紀似乎沒有受到挑戰。如烏爾曼指出的:“在教皇君主制中,經典地表達了政府權力的上源論。”(同上,106頁)然而,在這個神權系統里的“上源論”并沒有被“下源論”所取代,中世紀晚期的宗教大會運動僅僅是曇花一現的嘗試。只是隨著中世紀末教會的衰落和宗教改革運動的沖擊,才完全否定了教皇作為神人中介的地位,進而否定了他由此而來的權力。這猶如對教權釜底抽薪。教會的權力不存在了,所謂“上源”、“下源”也不再有意義。所以,在烏爾曼那里,“上源論”在教權系統的線索后來基本就中斷了。“上源論”教權的結局對烏爾曼的解釋框架也提出一個關鍵性的挑戰:如果教權在性質上被定義為一種純粹宗教性的權力,那么,其權力的來源在政治思想史上又有多大意義?也就是說,對權力性質的定義,不是比權力的來源更重要嗎?
至于“上源論”與王權的關系則要復雜得多。
首先,并非如烏爾曼所說,是基督教帶來了“上源論”。在基督教獲得合法地位和成為國教前的希臘化帝國、羅馬帝國,在皈依羅馬教會前的日耳曼人的王國或部落,都有某種神權的色彩,基督教只是替代和強化了它。
其次,烏爾曼認為,在中世紀早期到盛期,因為王權也從基督教神學中獲得合法性說明,它注定處于被動地位,這種解釋也不符合歷史。烏爾曼沒看到,第一,基督教神學照樣會為王權服務,君權神授使君權有了堅實的基礎。第二,歷史事實告訴我們,從基督教獲得合法地位到十三世紀近一千年中,也就是烏爾曼所說的“上源理論”占壓倒優勢時期,在大部分場合王權都占明顯的優勢,人們只要想想君士坦丁、查理曼、奧托等一系列強有力的皇帝就夠了。第三,盡管如烏爾曼所說,教會一方有知識上的優勢,基督教神學的詮釋權在神學家,世俗權力一方沒有產生有影響的學者,但神學家并不必然為教會權力辯護,相反,有相當多的神學家站在王權派的立場上。更不用說,在教權與王權的斗爭中,政教二元主義原則是處于弱勢一方的護身符,保證它不被對方所壓倒。二元主義本身即以基督教信仰為依據,是中世紀社會的共識。
最后,也最為重要的是,中世紀政治思想的發展史告訴我們,從“上源論”和“下源論”中,能推出多種不同的結論。“上源論”并不必然導致專制,“下源論”也不是必然走向民主。
如烏爾曼所說,借助基督教神權理論,日耳曼王權擺脫了人民的控制,但同時卻落入了教權的圈套。按教權派的說法,王權雖然源于上帝,但具體國王或皇帝的權力是上帝經過教會授予的,也就是說,教會是上帝與國王間的中介。“上源論”同時設定了王權與教權的特殊關系。它誠然可以使王權不受人民的監督,卻使王權要受教會的監督;王權可以不對人民負責,但要對教會負責。有的時候,教會還可能會祭起正義的大旗,要求王權要對人民負責。
“下源論”將權力的源頭歸結于人民,它在權力來源問題上是民主的,但它也可以作為加強王權,擺脫教權制約的工具。而在中世紀特定語境下,擺脫教權的監督、制約,可能就意味著王權的成長、擴張,從而帶來王權的專制、任性。因為中世紀的王權面對著兩個方向的制約,即橫向上的教權和縱向上的貴族權力(早期是部落的權力),貴族權力是以共同體的名義行使對王權的制約。只有當處理王權與貴族權力的關系時強調權力源于共同體(人民),才有民主的意義;而當處理王權與教權關系時,王權派強調權力源于共同體,可能只是為了擺脫教權的糾纏。
在中世紀的“神圣時代”,人們是以基督教的基本信仰來理解政治的,王權的終極依據是上帝,這一點沒有人會否定。但是,爭論的雙方都把上帝推到幕后,成為模糊的背景,真正現實的、真實的問題是,地上的兩種權力中,誰是上帝意志的執行者?人們都相信君權神授,但具體君王的權力從何而來?誰有資格掌握神授王權?教權派堅持,教會或教皇是中介;王權派強調的是,王權直接源于合法的家族、貴族的選舉和人民的同意。雙方分歧在于中介環節是什么?在關于中介環節的爭論中,上帝的權威日益被淡化,被推向極遠的深處。
在中世紀具體語境下,皇帝或國王的權力源于上帝意味著不同的結論:
A.從上帝直接獲得授權;
B.從上帝間接獲得權力,經教會的中介;
C.從上帝間接獲得權力,經人民的中介;
D.從上帝獲得授權,同時以教會和人民為中介。
從整個思想界來看,爭論中的各種觀點最終形成的標準的混合物是這樣一種理論:王權源于上帝(終極源泉),但通過教皇的中介或人民的中介或同時兩個中介(直接來源),按習慣從適當的家族中產生(血統)。簡言之就是:上帝授權,合法血統,貴族和人民選舉(或同意)以及教皇(或大主教)涂油和加冕(參見拙著:《在上帝與愷撒之間——基督教二元政治觀與近代自由主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三年版,126頁)。它實際是烏爾曼所說的“上源論”與“下源論”的混合物。
按烏爾曼的邏輯,“上源理論”注定意味著權力由統治者所有,不受社會共同體的制約和監督,不向社會負責,也就是說,注定是專制的。而“下源理論“則意味著相反的一套制度:權力屬于人民或共同體,統治者受人民的監督和制約,對人民負責,也就是說,“下源理論”必然導出民主的結論。這樣一種邏輯聯系在烏爾曼那里成為推論的前提,從權力來源的民主假設一步步推出民主的政治制度。但是,這種推論沒有事實根據,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觀臆斷。
權力的最初來源與權力的所有、占有或享有是不同的,兩者完全可以分離。最典型的事例莫過于中世紀對羅馬法關于權力來源的不同解釋。羅馬法中烏爾比安的一句名言:“皇帝的決定都具有法律的效力,因為人民已經把他們的全部權力都通過王權法轉移給了他。”(《學說匯纂》,第一卷,第四章第一節。See R.W.and A.J.Carlyle, A History of Medieval Political Theory,Vol.Ⅵ,New York: Barnes Noble,Inc,1936,p.513)這可以說是典型的“下源論”。中世紀羅馬法學家大都承認政治權威來源于共同體。盡管它最終來源于上帝,但是通過共同體而不是教皇來源于上帝,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們認定皇帝是真正的立法者。法學家的分歧在于,人民將權力讓與皇帝的行為是一次性的永久讓與,還是暫時的和可以收回的?最終權力屬于皇帝還是仍保留在人民手中?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只有從后者中能夠得出民主的結論,而前者只是加強了皇權的合法性。
可見,權力的起源與權力的擁有、享有、占有、所有,是不同的概念。中世紀政治思想的復雜性就在這里。權力來源的宣示遠沒有烏爾曼說的那么重要。虛懸的權力來源、存在多種推論可能的權力來源,被烏爾曼以他的方式落實為民主。這不是中世紀思想家的結論,是烏爾曼自己的結論。
再進一步說,即使部分“下源論”者得出權力屬于人民的結論,也只是涉及民主思想的部分內容。中世紀政治思想的發展告訴我們,承認權力源于人民,不等于承認權力現在還屬于人民;而承認權力屬于人民,也不等于落實為權力由人民行使的具體制度。而由權力源于人民,到權力屬于人民,然后到由人民行使,這才是中世紀民主思想的完整過程。
套用林肯的話,民主是“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烏爾曼所說的“上源論”和“下源論”只涉及of the people(民有)中的部分內容,與by the people(民治)距離甚遙遠。在我看來,by the people才是民主的關鍵。中世紀對現代民主思想真正的貢獻,是解決了by the people的問題,也就是發明了代表制民主。民主是古典的,代表制民主才是現代的。關于代表制思想的形成,在烏爾曼那里被淡化處理了,人們從他的書中看不到代表制思想發展的完整線索。同意、代表、作為法人團體的代表機構、表決方式等等,都沒有得到完整的闡述。只有在談到中世紀末期的巴托魯斯民主思想時,他才第一次輕描淡寫地談到了代表制問題。
不止如此,在“上源論”、“下源論”為基本框架的歷史敘述中,中世紀政治思想史非常豐富的內容被舍棄了。僅就民主思想而言,我們可以舉出烏爾曼不可思議的忽略。比如,古典民主思想與現代民主思想最重要的一個區別,是現代民主以獨立、自由、平等的個人為基礎,這樣的個人是在中世紀的漫長演進中逐漸形成的。這個重要的思想線索顯然沒有在烏爾曼的書中得到足夠的重視。再比如,當烏爾曼闡述亞里士多德革命帶來的思想上的變化時,特別是在闡述中世紀晚期一批思想家的思想時,廣泛涉及中世紀民主思想的各方面,包括王權最終源于上帝,但直接源于人民(巴黎的約翰);人民整體是“人類立法者”,沒有什么權力居于人民整體之上;政府的權力源于人民的授予,也由人民收回(馬西利烏斯);“自由之人民”沒有在上者,他們有最高統治權(巴托魯斯)等等。顯然,其中許多準現代的內容是其單薄的“下源理論”框架所無法容納無法承載的。但是,烏爾曼仍然把如此豐富的民主思想塞進他那個僵硬的“下源論”框架中,因而便不能把實質性的思想進步凸顯出來。
烏爾曼試圖追溯現代政治觀念的中世紀起源,但他建構的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框架束縛了他,使他不能完成這個任務。在中世紀對現代政治思想的兩大貢獻中,他舍棄了憲政的內容。沒有了憲政的維度,現代的憲政民主或自由民主思想在中世紀的起源便付之闕如。他也不談代表制觀念和獨立、自由、平等的人的觀念的形成。烏爾曼將十三世紀亞里士多德復興視為“中世紀與現代的分水嶺”(W.Ullmann,Medieval Political Theory,p.195)。認為阿奎那將亞里士多德引入中世紀思想,引入基督教神學,由此引發了對“上源理論”的攻擊,這開啟了“現代”時代。中世紀與現代分界線,被簡單化地解釋為由“上源論”向“下源論”的轉換。我認同烏爾曼所強調的亞里士多德復興之后中世紀政治思想與現代的連續性,但連續的是什么?如我們前面所分析的,在烏爾曼那里,既不是憲政理論,也不是完整的民主思想。古典時代的民主與現代民主差別在哪兒?中世紀對現代民主思想的貢獻又是什么?烏爾曼并沒有講清楚。在他那里,僅僅是古典的和日耳曼人的原始的“上源論”繞了一個彎子又回到了歐洲政治思想的前臺,這就構成了中世紀與現代的聯系。這樣一來,古典的就是現代的,中世紀真正的貢獻,關于人的新觀念,憲政和代表制民主等觀念都被淡化處理了。
由于主題選擇的誤差,至少是主題過于狹窄,烏爾曼這本書無法作為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入門書。許多重大的問題,除前述各項之外,還有人的本性、自然與習俗的關系、奴隸制、自然法、財產權、正義、服從的義務、誅暴君的權利、法律、權利、自由等都沒有得到系統地闡述,而在論及教權派與王權派的爭論時,過于集中在“上源—下源”問題,忽略了更廣泛的領域。人概念的“重生”,公民概念的出現,也都被納入“下源理論”的框架來討論。我以為,本書恰當的名稱應該是《中世紀國家權力起源觀念史》。如果從這個角度來閱讀,可以說,本書相當的清晰、豐富和系統,也相當有說服力。讀者如果能夠撥開書中的重重迷霧,保持對作者為服務于“上源—下源”論框架而做出的一些牽強附會的解釋的警惕,就能從中發現許多深刻的見解,雖然這種深刻可能是“片面的深刻”。但是,如果讀者在沒有對豐富的中世紀政治思想有所了解的情況下,把它當成系統的“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當成了解“西方中世紀政治思想史”的入門書,則很容易被誤導。
(Ullmann: Medieval Political Thought,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 Ltd.,Repeinted 1979.初版于一九六五年,名為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The Middle Ages。中譯本由夏洞奇譯,譯林出版社二○一一年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