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的午后,足不出戶,只在書房喝茶烤火漫翻剛從長沙定王臺古舊書肆淘來的幾冊雜書,讀到北宋米芾《吳江舟中詩卷》,不覺倏然一震,如遭一擊。
原詩如下:
昨風起西北,萬艘皆乘便。
今風轉而東,我舟十五纖。
力乏更雇夫,百金尚嫌賤。
舡工怒斗語,夫坐視而怨。
添槔亦復車,黃膠生口。
河泥若祐夫,粘底更不轉。
添金工不怒,意滿怨亦散,
一曳如風車,叫如臨戰。
傍觀竇湖,渺渺無涯岸。
一滴不可汲,況彼西江遠。
萬事須乘時,汝來一何晚!
本帖出自《宋米芾行書吳江舟中詩帖·中國歷代名家書法卷折》(劉建平著,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二○○五年一月版)。米襄陽的書法在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中居蘇東坡和黃庭堅之后,蔡襄之前。但如排除蘇軾作為散文大家、黃庭堅在詩歌上取得的卓越成就,僅以書道言之,米芾的書法似更勝一籌,尤其于行書功力更深。明代書法大師董其昌對米字推崇備至,稱道不已:“吾嘗評米字,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于東坡之上。即米顛書自率更得之,晚年一變,有冰寒于水之奇。”(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廣文書局一九八三年四月版)有明一代,米氏書風追隨者甚眾,像文徵明、祝允明、徐渭、傅山等書道大腕都得到米書的滋養和啟蒙,現代書壇中受到米芾書風影響的書法大師也不乏其人。米芾的字在東瀛也有很多“粉絲”。日本當代書道大家高木圣雨說把米芾書風比喻成中國藝術的肚臍眼兒,上溯王羲之,下啟董其昌、王鐸等輩。
據行家介紹,此帖為米襄陽中晚年書法逸品精選,米芾中年書風的痛快淋漓與晚年格調清古從容渾然一體涉筆成趣。今年初剛剛辭世的百歲書畫鑒賞大師徐邦達先生考證米芾此書應于元祐戊辰年間(一○八八),三十八歲時去湖州過吳江舟上,應友人朱邦彥所書(見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湖南美術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一月版)。從書帖的字里行間墨跡忽濃忽淡、字體忽大忽小、筆勢時徐時疾變化多端的表象看來,不難想象米芾在風浪洶涌顛簸不定的船艙里匆匆揮毫的情景。
擊中我的不是奇崛多姿的書法而是詩的內容。這首五言詩描述米芾(或許還有其他友人同行吧)某次在吳江逆風行舟艱難前行的情景:
昨夜西北風大作,萬千船艇順風滿帆,迅疾如飛;今日轉東風,逆風行舟,十五名纖夫奮力拉船,精疲力竭動彈不得,只得雇請許多船工拉纖。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臨時再加雇船工,百金之外再升賞格,最后意滿怨散,齊心協力之下,迅疾前行如拉風車,面對險惡天候,船工們猶然如臨惡戰。舟行吳江,只見竇湖浩瀚無邊,無法越渡……
在描摹了一番驚心動魄的勁風逆旅寫實之后,米芾最后落書兩句,拔高到對生命旅程的形而上思考,戛然收尾:
萬事須乘時,汝來一何晚!
語中既有對行路難的興嘆,更多的也許是米芾對自己坎坷人生歷程的千端感喟吧。人生中年,回首所來之路,不禁百感叢生:冥冥中好像注定似的,由于錯過了生命中的最佳機緣或生不逢時,步入一條充滿艱險、坎坷、挫折與徒勞的命運之旅。萬事須乘時,汝來一何晚!天地人生,萬事萬物貴在適時而動乘勢而為,好風憑借力,扶搖萬里行啊!怎么等到凱風晴日過后你才姍姍來遲,偏趕上了逆風起行的羈旅呢?語氣中充滿自責與無奈。這是一個錯過時代,或者說被時運拋棄落在時光窠臼中無法自拔者欲說還休的心靈自白吧。
我在這兩句詩里體會到一種宿命性的東西,大千世界,我也是在其中逆風羈旅的一介匆忙過客。
書房外寒鴉棲枝暮色茫茫,反復默念這兩句詩,心酸悵然,呆坐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