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古之前,瑜伽更多的是作為印度的哲學思潮而存在,甚至在偉大的瑜伽士缽顛阇利首次將瑜伽思想系統化之后,瑜伽還成了印度的正統六派哲學之一。有趣之處在于,今日廣為我們所知的瑜伽,卻是威名遠揚作為身體技術層面的瑜伽。追究其因,人們則會發現,這既與后古典時期的印度密教傳統與晚期佛教對于瑜伽實踐的深刻影響有關,也與印度瑜伽史上一本極其重要的著作密不可分,這本著作就是《哈達瑜伽之光》。就瑜伽研究而言,該書的地位直追《瑜伽經》、《薄伽梵歌》等瑜伽圣典,其作者通常認為是紀元一五○○年前后印度的一位神秘人物斯瓦特瑪拉摩(Svatamarama)。
斯瓦特瑪拉摩在瑜伽史上的貢獻主要有三:一是作為哈達瑜伽的集大成者,他將瑜伽從哲學玄思的層面真正演進到了身心靈全面整合的生命藝術,從而普惠世人;二是澄清并強調了身體對于生命自由與解脫的無比重要性,從而鋪就了一條通往勝王瑜伽(Raja Yoga)之實實在在的道路;再次,正是因為他對身體的深度探索,其所發現的肉身秘密與阿育吠陀一結合,也就為后世的瑜伽治療學開創了新河,直至演化為今日家喻戶曉、風靡全球的瑜伽保健式的練習。
斯瓦特瑪拉摩在《哈達瑜伽之光》中開宗明義道:
眾多模糊的觀點迷惑了人們,以致人們不能發現正確的道路。仁慈的斯瓦特瑪拉摩為了成就勝王瑜伽,為那些不了解勝王瑜伽的人們撰寫了《哈達瑜伽之光》這本著作,闡明了哈達瑜伽。(1∶3)
所以,對于勝王瑜伽修行者來說,哈達瑜伽實乃安穩之捷徑,它照亮了通往勝王瑜伽的道路,為那些行走在暗夜中的人們帶來了光。即依照哈達瑜伽的體式、調息與身印等方法來掌控身心之后,前方更險峻的道路才會顯得平坦可行、利于登攀。
簡言之,哈達瑜伽對于人類身體潛能的激發,其目的絕非止乎身體技術本身,它的終極境界正是勝王瑜伽甚或智慧瑜伽的境界。對身心靈的全面整合與聯結正是梵文“Yoga”在詞源學上的本來意義。這一要旨也在《哈達瑜伽之光》一書中得到反復的重申。根據印度學者G.S.薩海在導論中所云,我們對哈達瑜伽的正確理解應該是“通過控制生命氣或者呼吸的瑜伽”。而“哈”(Ha)代表“太陽”、“右脈”、“熱原則”、“右鼻腔”。而“達”(Tha)則代表“月亮”、“左脈”、“冷原則”、“左鼻腔”。我們全部的生命個性與品質都受到我們呼吸方式的引導,精神的制約亦直接反映在我們的呼吸模式上。故而調息成了聯結、整合我們的先天與后天的樞紐,此一平衡與融合之道即“哈達”的原初義。
所以,哈達瑜伽并非“身體的瑜伽”(Physical Yoga),而是“借著身體的瑜伽”(Yoga through body)。其所借重于身體的有四個方面:體式(Asana)、呼吸(Kumbhaka)、身印(Mudra)和諦聽秘音(Nadanusandhana)。這也正是《哈達瑜伽之光》(四章版)各章的主要內容,總共構成三百八十九節經文。
在介紹體位時,作者斯瓦特瑪拉摩在書中尤其強調了最重要的四種體位:至善坐(Siddha)、蓮花坐(Padma)、獅子坐(Simha)和蝴蝶坐(Bhadra),其中以“至善坐”為至尊,因為這一體位據說能夠凈化全身七萬二千條經脈的雜質,從而導致“解脫之門的開啟”(1∶35)。
與昆達里尼瑜伽一樣,哈達瑜伽也極為強調經脈在導向解脫之路的重要意義,只是在哈達系統里,對經脈的凈化與生命氣(Prana)的調整構成了根本性的內容,因為若是經脈充滿雜質,則沒有住氣的能力;沒有住氣的能力,則呼吸不能進入中脈;而不能進入中脈,則無法達至勝王瑜伽的目的地——三摩地,這就是哈達瑜伽的基本邏輯。故而“練習哈達瑜伽的所有努力就是為了要促進生命氣流過這條中脈”(109頁)。
于是,在調息法一章中,斯瓦特瑪拉摩介紹了八種住氣法與三種收束法,而為了順利抵達住氣,尤其是自發式住氣,他在書中提出了著名的六潔凈法:上腹腔潔凈法、鼻腔潔凈法、大腸清潔法、凝視法、腹腔旋轉法、頭顱清明法。書中反復強調,這六種潔凈法對于人們的健康有極大助益。羅馬尼亞裔的宗教學學者米·伊利亞德在其杰作《瑜伽與不死》中就對它們的治療價值進行了肯定。譬如練習上腹腔清潔法可以永久性地治愈咳嗽、呼吸失調、脾臟失調、皮膚病和二十種與黏液質有關的疾病(2∶25)。
身印這種修行方式,我們更多的是在各種神秘主義團體中發現,而既然在《哈達瑜伽之光》中也得到了強調,即可見出彼時整體之時代氛圍。正如薩海在導論中所云:“在后古典時期,(哈達瑜伽)只是一個有點激進的小宗派。事實上,在這一時期的某些印度教徒看來,哈達瑜伽簡直就是異教,因為它專注于身體以及迷戀于魔法般的力量。哈達瑜伽的原則源于密宗,并且融入了佛教、煉金術以及希瓦派的某些要素。”(22頁)雖說有密教的原則滲入,但在早期的哈達瑜伽典籍中,就沒有身印的蹤影,直至《哈達瑜伽之光》的誕生,體位、調息、身印與諦聽秘音才自成體系,構成著名的“哈達瑜伽四支”。
關于身印,伊利亞德的《瑜伽與不死》中有一段話云:
身印在一定程度依賴于圣像——因為它們原本是模仿佛的姿勢和姿態——“身印”一詞含義甚雜,其中之一還是色情的。在密教的禮拜儀式中,身印容有不同的解釋,最常見的是,通過僧侶們的姿勢與姿態,更準確地說,是通過每一種典型姿勢中所隱藏的“信息”而激起人類最深層面的回應,從而導致某種意識狀態的親證。(Yoga: Immortality and Freedo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9)
《哈達瑜伽之光》基本保留了身印在密教中的這些含義。另外,它也的確有構筑無漏之身的意義,即借著呼吸、住氣與收束法來控制心意、精液等,只是已完全沒有了性的意味,更多的毋寧說是象征,對于書中所提及“逆舌身印”等十種身印,圣者斯瓦特瑪拉摩云:
這十種由至尊希瓦教導的身印,是衰老和死亡的征服者。它們給予練習者非凡的八種神通。它們是所有大成就者的導師,即便是諸神也難以獲得它們。要像保守珠寶盒的秘密一樣,盡力保守這些身印的秘密,就如同尊貴的女子,絕不向任何人透露或討論性快樂一樣。(188—189頁)
而在哈達瑜伽里面,身印的作用有四:(一)喚醒昆達里尼;(二)引導生命氣進入中脈;(三)保護上部能量;(四)保護下部能量。
昆達里尼能量又喚作“拙火”、“靈蛇”、“薩克提”等,它藏于中脈底部,是沉睡在人體下部的根本性能量,唯有將它喚醒并向上移動起來,才有進入解脫之門的可能。由于在此一移動過程中,不能有任何的分心與渙散,否則兇險無比,故而對內在秘音的諦聽極其重要,因為唯有它才能引導出趨于三摩地的正確道路。隨著能量提升的不同階段,身體的內在層次會發出不同的聲響,從而不再為外面世界所擾動,猶如智慧的向導。正如書中所云:崇拜秘音或者諦聽秘音,是心意從所有世俗對象中脫離出來的最好方法(294頁)。
最終,隨著三摩地境界的如期呈現,小我融入了大我,阿特曼回歸了故鄉,生命就此獲得了永久性的解脫!
與《瑜伽經》、《薄伽梵歌》等典籍不同,在趨往解脫的過程中,《哈達瑜伽之光》幾乎沒有任何哲學性的探討與證明,只有技術層面的論述,甚至各種練習階段所對應的意識狀態也極少提及,即便偶有所涉,也是浮泛掠過,其主要關注點乃是冥想本身的生理學,甚至物理學。對于精神與意識現象的描述,也是以一定的瑜伽狀態為前提。這顯然有別于以數論或吠檀多作為哲學基礎的古典瑜伽,這種非思辨的實踐指導,正與哈達瑜伽對于身體的關注與重視完全一致。這與那個時代的密教傳統關系密切,人的身體獲得了印度宗教史上前所未有的意義,身體不再是痛苦的根源、煩惱的淵藪,反而是人們用來戰勝死亡的最可靠、最有效也是最鋒利的工具,是現世解脫的根本保障,“肉身圣殿”之觀念于斯得以建立。
([印]斯瓦特瑪拉摩著,G.S.薩海等英譯并注釋:《哈達瑜伽之光》,王志成等譯,四川人民出版社二○一二年版)